第 73 章

  又一次被留下,柳延呆呆看著空曠的庭院,直到沈玨從屋裡走出來,才回過神對他道:「他說等他回來,我們就成親。」

  因那人又一次離去,所以他說這話的神情也少了歡喜,而添了幾分恍惚。

  沈玨一直在屋內,庭院中發生的一切自然瞞不過他的耳朵,對這樣的結果並不吃驚,在他看來,這樁親事已經晚了二百多年。二百年前,就該操辦了的。只是那時,沒人會相信,他們能成親。他不信,伊墨不信,只怕那時的沈清軒,也是不信的。

  沈玨看出柳延的恍惚,笑了一下道:「他說到的,定然做得到,不如我們準備禮堂吧。」說著將柳延扯進了屋。

  伊墨一路往西,途中遇到往山中趕來的許明世,許明世問他往何處去,伊墨道:「找你師尊。」

  許明世先是一愣,他師父兩百多年前就已經離世,哪裡還有師父?轉念一想就明白,哪裡是找自己師父,伊墨要尋的是祖師——早已成仙的那位。因是他門下弟子,許明世又有慧根,這些年修煉道法,在人間扶危濟困,倒是與祖師有過幾面之緣。只是修道之人,與情字淡漠的很,雖是如此,卻也沒有深交。淡如水罷了。

  許明世猶豫了一下,看他神色如常,卻莫名的有一種心驚肉跳,彷彿要出什麼事一般,很快道:「我與你同去。」

  伊墨說:「你這皮囊也撐不了幾多時日,還不去靜心修煉,也好羽化成仙,跟我湊什麼熱鬧?」

  許明世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臉,入手便是皺紋溝壑,笑了一聲道:「我怕是成不了仙了,否則也不會如此。」

  略頓,許明世又道:「這人間我還留戀的很。凡根未盡,塵緣未了……罷了,我與你同走一遭,權當消遣時光。至多再有兩年,我入土,老蛇兒,你可來送我一送?」

  伊墨斜他一眼道:「我送你作甚,你便是死了,下輩子也是個道人。仍是要修道的。」

  許明世「嘿嘿」一聲,「我欠你兒子的,這輩子不還給他,哪有心情去轉世再修道。」說著自己笑了,論起曾經的魯莽狂躁,隔了兩百年光陰,悔恨愧疚都成了空,只留下笑聲。笑容說不出的搞怪,像極了年輕時的活潑模樣,只是在他滿臉皺紋上展現的就有幾分滑稽。果真是個老孩兒。

  伊墨知道他是趕不走了,也就作罷,不與他糾纏,拔腿便走。

  許明世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倒像是結伴旅行一般,輕鬆快活的很,不斷絮絮叨叨,囉囉嗦嗦。原以為這一路伊墨不會搭理自己,卻不料走在前方的老妖改了性子,雖照舊少語,卻也不是從前的冷漠。遇到些好玩的話題,也會同他談上兩句。

  許明世一開始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又走了幾百里,才想到許是這一世的沈清軒,讓他做了如此改變。

  「老妖蛇,」許明世仍順著以前的習慣喊他,道:「你同沈清軒怎樣了?」

  伊墨停也不停,淡淡道:「要成親了。」

  「咦?」許明世呆了一下,不自覺的頓住腳,等反應過來,發現前面的老蛇已經把自己拋出三百里了,連忙又施法追上,問道:「當真?」

  「當真。」伊墨答。

  許明世「呼啦」一下子蹦起來,臉上皺紋笑成了一朵深邃的花,連蹦帶跳跑到他跟前道:「喜酒,請我飲你們的喜酒,必須請!」

  伊墨的神情似乎放鬆了一下,也停下步伐,微笑道:「好,請你。」

  許明世「哈哈」大笑,歡天喜地的跑前面去了。

  因有喜事,兩人腳程加快了不少,很快到了目的地,卻是一座山。山川俊麗,直入雲霄,山頂終年積雪覆蓋,山腰往下,卻翠柏流水,鳥語花香。

  然而除飛禽走獸,並無人聲。

  許明世打量四周,問道:「他住這裡?」

  伊墨仍是往前走著,爬過了山腰,往山頂而去,一邊行進一邊道:「他已成仙,我是妖,哪知他住在哪裡。」

  許明世跟在他身後,聞言停下來問:「那你怎麼來這裡找他?」

  伊墨笑了一下,直到山頂了,才頓住腳,彎腰在一處雪塊裡挖鑿著什麼,良久,方從那冰雪底下挖出一罈酒來,說:「我雖不知他住在何處,卻知他釀的酒在哪裡。」

  話音未落,一道白光閃過,光影裡怒氣沖沖的聲音道:「你這小蛇,平白無故偷我酒喝!」聲若炸雷,唬的許明世一個哆嗦,差點崴倒在地。

  伊墨這才放下酒罈,施施然起身,道:「我找你有事。」

  老仙見他放了自己的酒,哼哼一聲道:「你這小蛇尋上門,定無好事!」

  伊墨只笑,卻不言,似是默認。

  老仙見他那神情,便覺得有些牙疼,感到了事情的棘手。若是尋常事,以這蛇妖的能力,早就擺平,何須來找自己。況且,一個冷情冷性的蛇妖,竟露出這種笑容……老仙活兩千多年,就未曾見他笑過。當下往後退了一步,道:「我聽說你闖了地府。」

  伊墨說:「嗯。」一旁許明世睜大了眼,喊道:「你闖了地府?!」

  這一仙一妖,卻都不理會他的叫嚷。老仙沉默片刻,已然知道他找自己,大約為何事,連忙道:「這事我管不著。」

  伊墨沒有接話,蹲下身,挖了那壇剛放下的酒來,又連續挖了兩壇,抱在懷中,走向懸崖。將酒罈舉得高高的,伊墨背對著他,淡淡問:「管不管?」

  老仙噤聲,望著他的背影,嶙峋如積雪山嶽,終是寒涼,卻又不知為何,泛起了人氣。這一絲不同尋常的人氣,卻是劫數。冷情冷性的小蛇,不肯繼續冷下去了。他並非不捨得這幾罈酒,便是釀了近千年又如何,到底,對著自己一手點化的蛇妖,還是有絲不忍。

  許久,老仙問:「究竟要做甚?」

  伊墨轉過身,輕描淡寫道:「我要沈清軒三世記憶。」

  三世記憶。只有三世記憶恢復,他才能嫁,才能不再遺憾。

  他是冷情冷性的蛇,不懂人間情愛,輾轉三世尋尋覓覓,始終癡傻,不曾開竅。

  因為不開竅,所以滿心裡,也只有那一個靈魂而已。他自知做過許多過分的事,也能被輕易原諒;傷了他無數回,也能被輕易寬宥。

  兩世都留給他孤墳一座,也沒有得到抱怨。

  第三世已經癡癡傻傻,卻還是要「在一起」。

  所以他明白,自己所尋兩百年,也不過是想告訴那人,沒有求不得,沒有愛別離,沒有遺憾。你不要哭。

  兩百年尋覓,也只是為了,在對的時候,彌補一句: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嫁給你。

  你沒有求不得,不要傷心。

  在經歷這麼多事後,他還想問一問,還願不願意娶?願不願意,說一句:殊途同歸。

  老仙愕然,良久方道:「你拿什麼來換?」

  伊墨頓了一下,答:

  「傾盡所有!」

  傾盡所有。

  老仙望著他,長歎一聲:「好,你去將他失去的一魂一魄找來,魂魄齊全了,我才能替他恢復三世記憶。」

  伊墨問:「哪裡去尋?」

  老仙狐疑的望他一眼:「你竟不知?」

  伊墨道:「不知,我尋過,都沒有。」

  「你這傻子……」老仙忍不住頓足,「上一世他死,你都未有去看過嗎?」

  伊墨沉默了一下,答:「他不讓我送。」

  上一世他不讓他相送,他便聽了他的話,不去送別。

  老仙唏噓一聲:「都是癡兒。他不讓你送,是怕你見了難過,到底……」他又怎麼捨得,最後都見不到你?

  人間情愛大約就是如此,左右都是掙扎,前後都是無路。

  如第一世,沈清軒斷然不准他尋來,卻又在手上留了蛇吻印記,仍是希望他來,再續前緣;

  又如第二世,季玖不願意他相送,怕他見了難過,卻又癡癡留了一魂一魄,在胸前血珠裡,希望能最後再看他一眼。

  沒有對與錯,是與非,不過是理智鬥不過情感,所以才會深陷囹圄,步步都是錯,步步都是癡。

  伊墨轉身就要走,去找上一世的那具屍骸,摘下他胸口的血珠,看一看,那縷魂魄。

  怪不得找不到。原來自始自終,他都在自己的血裡。

  「小蛇。」老仙在他身後喚住,「千年修煉,毀於一霎,你可真不悔?」

  伊墨轉身,看著這賦予自己靈性與長久生命的恩人,沉聲道:「若無他,但求一死。」

  若讓他得到,又失去,但求一死。

  不怨不悔。

  說著他靜靜笑了,那個笑容如此溫柔,彷彿金色微光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