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入冬時分,柳延病了。

  有病人住客棧也不方便,遊玩的行程也暫時停下,馬車在南歌城。沈玨在城裡買下一座小宅院,一家三口人住了進去。

  柳延病的不嚴重,只是低熱。沈玨找了好些個郎中,都看不出什麼問題,只說兩服藥下去就好了,如今已經病了七八天,湯湯水水沈玨也熬了不少,可柳延的低熱始終未退。

  既然普通湯藥不濟事,沈玨收拾了一下包袱,準備出一趟遠門,去尋些不普通的藥物來。

  已經入了冬,他一拉開門,寒風就打著旋的吹進了屋,沈玨瞇上眼走出去,反身掩門,身後走來腳步聲,正是伊墨。

  伊墨見他背著包袱,便知道他要做什麼去,道:「別去了。」

  「不去哪行,」沈玨道:「低熱持續這些天了,再不想法子多傷身。」

  伊墨搖了搖頭,似歎了一聲:「他向來心思重,心病哪裡是藥物能醫得好的。」

  「就因為季樂平?」沈玨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三分惱意,恨聲道:「當年我就不該送他那粒藥丸,早讓他死了也省的今日不肖!」

  沈玨懊惱之極,言辭也激烈起來,全然失了往日風度。這世上,能叫他失了風度的人不多,唯親人而已。

  其實,硬要拉扯上關係,死皮賴臉的攀算,季樂平也算他的親人。

  不過這親戚關係,有點說不清。或者可以說,季樂平該喚沈玨一聲哥哥。

  季樂平,季玖長子。幼年時或許讀書太多,看起來有些癡傻,季玖常年不在家,難得回家一趟,望見自己兒子成了個書獃,滿腹儒酸氣,雖沒說過什麼,其實還是失望的。想他自己是戎馬一生的將軍,沙場點兵,日夜聽的都是刀戈之聲,雖有嚴令,不准兒子習武,卻也沒想讓他成個書獃。而且是書獃裡的最下品——一張嘴,全是腐酸氣,毫無自己主見。

  季玖一生都活的清醒透徹,無主見的人,是他最不屑交往的,偏偏這人是自己兒子。

  所以每回見到自己兒子,季玖都感到有絲無奈。

  而季樂平卻覺得父親看自己的目光,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冰涼,讓他心生畏懼。其實季玖也沒有任何待他不好之處,不過是因為父子長期疏遠,加上經年累月在軍營,又身居高位,言行舉止自然流露出一種駭人的氣勢。哪裡是小小季樂平能夠受得住的。

  他受不住便畏縮起來,小的時候又瘦,瑟縮的模樣看起來真像個灰溜溜的小耗子。

  每次季玖看到那只灰溜溜的小耗子,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還是心疼。

  季樂平長大後,不再像小耗子,高高瘦瘦,眉眼裡的呆滯卻讓他看起來像個木訥的竹竿。

  後來季玖寫的最後一封家書裡,還著重提到這個長子,命令夫人將兒子交給沈玨,入軍三年,洗滌洗滌那一身的酸腐。

  季玖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沈玨回朝後真的帶了季樂平,扔進了軍營裡,從兵卒開始訓練——沈玨沒有故意為難的意思,只是看不過眼。無論是第一世孱弱的沈清軒還是第二世彪炳史冊的季玖,在沈玨眼裡,他爹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甚至連伊墨在沈玨心裡,都未必有阿爹偉岸。而那樣的人,偏偏生了這樣一個兒子,或許世上事,果真物極必反。

  於是對季樂平,沈玨就更加盡心竭力。

  不到一年,倒也真的將「弟弟」季樂平身上的酸腐氣沖淡了不少。

  或許是太急於求成,第二年秋天,漳州城有盜匪作亂,當地太守上書朝廷請求緝拿匪徒。沈玨握著兵權,這事自然就歸到他頭上,他點了一名將軍,帶兵三千去剿匪,把季樂平也帶上了。而沈玨自己,則沒有親自去。

  往日裡季樂平都是校場比武,營地練兵,何時真正上過戰場殺過人,這一次跟著去了,作為馬前卒,他第一次見到了戰場,見到了死人和殘缺的肢體。原先就是個書獃子,好不容易洗掉了一些腦子裡的蠹蟲,這一回刺激過重,他大病一場,囈語不斷,半月過後醒來失心瘋了。

  沈玨聞信趕去看他,病的著實可憐,一直高熱不退,即使偶爾清醒,也是徹底的失心瘋症狀。沈玨只好四處尋藥,所尋之藥也是非同尋常,不僅把人救了回來,還能讓季樂平延年益壽。

  所以,柳延遇到季樂平時,季樂平已經高壽九十了。

  自從那次死裡逃生之後,季樂平像變了個人似地,徹底不讀書,也離開軍營,甚至母親和自己兒女都不管的離家出走了。

  這一次在南歌城遇見,是因為民間傳言,城裡的積善堂來了一名神醫,醫術高超,像個活菩薩。

  柳延一家三人沿街閒逛,聽眾人誇口,便去湊了熱鬧,本想看看是什麼活菩薩。結果,卻是白髮蒼蒼一身布衣的季樂平。

  如果說,幾十年沒見,他不能一眼肯定柳延是自己爹爹的話,那麼站在柳延身邊替他擋開人流的沈玨,他是一眼認出來了。

  認出沈玨,再看一眼年輕的柳延,季樂平便知道,天底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一死一消失的兩人同時出現,只是兩個長相相似的人而已。

  幸而癡長幾十歲,不曾當場失態大喊見鬼,但季樂平還是唬了一跳。

  既然被認出了,柳延看著前世的兒子,也不想規避,便去了茶樓。

  在茶樓裡,前世的父子倆卻發生的爭吵。季樂平曾經是書獃,卻不傻,往年朝堂裡流言蜚語,關於沈玨與皇帝之間的的事他是知道一二的。甚至,連父親季玖,似乎與一個男子有曖昧的事,他都從母親的無心之言裡略有知曉。

  而今沈玨喚柳延爹爹,卻喚另一個男人父親,季樂平動動腦子,便懂得,自己的父親,有龍陽之癖!

  他前塵往事都不知,只咬定了一個龍陽之癖,就發了怒,彷彿龍陽斷袖之癖,如何禍害了他一般。

  季樂平指著柳延罵:「無恥,齷齪!」

  柳延扇了一個耳光過去,什麼沒說,甩袖走了。伊墨跟著他離開,留下沈玨,道一句:「我一直都拿你當人了。」

  說著便追上父親腳步,也走了。

  一場父子相聚,不歡而散,回來後,柳延就病了。

  也不是大病,就是低燒不退,甚至不妨礙他四處走動,看起來這場病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只是體溫比尋常人高。

  伊墨說的沒錯,他就是心太重。心裡的事積壓太多,負荷不住,藉著身體的疾病紓解而已。

  靈丹妙藥也醫治不了心疾,沈玨只好打消了去採藥的念頭。

  晚間,柳延在屋子裡看書,沈玨端了飯菜進屋,又捧了藥碗。柳延聞著那味道就皺眉,無奈的苦笑:「喝了這幾天也沒見好,索性別管了吧。」

  「不成。」沈玨把黑壓壓的一碗藥汁遞過去,嚴肅道:「必須喝。」

  柳延接過藥汁,不知想到什麼,看他許久,才低聲喃喃一句:「我只要你這一個兒子。」說完便灌下了湯藥,皺著眉頭吃伊墨遞來的水果。

  他聲音雖輕,在場兩人都聽見了,沈玨雖沒有當過爹,卻也知道,對季樂平,柳延是疼愛的,如今卻說出這樣的話,也不知一句輕飄飄的話裡,暗藏了多少心灰意冷。伊墨在旁笑了一聲,望著沈玨道:「我也只要你這一個兒子。」說著又轉頭向柳延道:「你不給我生兒子,咱們就養著這一個吧。」

  柳延耳根瞬間紅了起來,瞥他一眼,當著沈玨的面沒有發作。

  氣氛一下子鬆弛下來,那些暗暗浮動的心傷也都消弭無蹤,沈玨呵呵笑著裝作沒聽見最後一句,安然自得的坐在凳子上盛飯,他知道,柳延也知道,其實伊墨是不善言辭的,連安慰人都不太擅長,他故意說這樣的話,只是轉移氣氛,不想讓柳延繼續難過。

  以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也是伊墨溫柔的方式。

  用完飯,沈玨試了試柳延額頭,還是熱著,雖不厲害,卻也沒退下去。看來今天的湯藥又是無用,歎了口氣,沈玨道:「爹,哪有那麼多煩心事,便是有了,你同我們說說,說出來也好過些。什麼事都壓在心裡,哪能好得起來?」

  柳延捧著書,似乎沒聽見。沈玨只好收拾碗碟,不再說什麼。

  碗碟收拾好,準備端走了,才聽柳延低聲道了一句:「我老了。」

  「嗯?」不僅沈玨意外,連伊墨都意外的看著他,怎麼都沒想到會突然聽見這樣一句話。

  柳延坐在椅子上,放下書,打量著自己的手,看了片刻,道:「不過是皮囊年輕的很,我……老了。」

  柳延說,老了。

  確實是老了。

  他不過是個尋常人,卻有了三世記憶,記得所有變遷的人與事,記得身邊流走的光陰。身體還是年輕著,青春年少,正是大好時光。軀殼裡卻有了一顆蒼老而佈滿皺褶的心,紋路密佈,如一棵老樹的年輪。記錄了許許多多跌宕起伏。

  太多的記憶與往事,流走的時間與嶄新的空間,將他磋磨成了老人。

  連親生的孩子,曾經尊稱自己父親的孩子,都可以反目成仇的辱罵自己。

  這個世界,對他不再新鮮。

  一切都是時間的作用。

  柳延側過臉,望著身旁兩人,緩緩道:「我真的老了。」

  隨著這句話落音,他的眼底陡然湧出許許多多疲倦與哀傷,彷彿一瞬間,眼旁蔓延出許許多多皺紋,老態龍鍾。

  他身旁的父子二人不約而同的眨了一下眼,這才看清,他臉上什麼都沒有,沒有皺紋,沒有蒼老,皮膚光潔,泛著白潤的光。

  一切不過是幻覺。

  然而他們第一次意識到,找回這個人三世記憶,真的讓他無聲無息的蒼老了。

  這麼久,他卻從未說過。

  「所以,」柳延的視線停留在伊墨臉上,啞聲道:「你究竟瞞了我什麼?能不能告訴我。」

  「伊墨,我真的老了。」

  「經不起折騰了。」

  「你告訴我吧。」

  最後一聲,接近哀求。

  這是年輕時的他,從不會用的語氣。便是求人,他也一貫是暗藏驕傲的。

  而今,他老的,連驕傲都支撐不起來了,只餘一句——

  我經不起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