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柳延將他抱進懷裡,雖是死死抱著,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張口,再咬自己。他不怕被咬傷,那些疼痛對經過沙場的他來說不過皮毛,他只是本能的擔心而已,像一個在烈日下行走的人,突然頭頂天空乍變,暴雨傾盆而下。他擔心的是那一瞬,無所適從的狼狽。

  當然這些話他不會說,這些擔憂也無人可說。他無法想像自己對懷裡的蛇說:你要咬我,就趁現在咬個痛快,咬死也罷。只是不要,在我以為你信任我之後,猝不及防的咬我一口。

  他害怕他會疼到絕望。

  「害怕」這個詞,柳延只是不說,然他心裡卻從未逃避過。他終是有所畏懼的。對這世間存畏懼之心。

  高山仰止,紅塵萬丈,天地蒼穹,若心中無所畏懼,那便不該是人。

  連蛇妖伊墨,心中也是有所畏懼的。縱有千年道行,呼風喚雨之能,他也不曾生出違逆的念頭,否則他未必就聽話地任人打回原形,倒是會帶著柳延四處逃遁,了了這一世。

  這些情理,柳延懂,伊墨懂,沈玨卻想不透徹。

  沈玨說:「我就不信父親沒有別的法子。」

  柳延道:「還有什麼法子,能比現在更好?」略頓,柳延又重複道:「現在,很好。」

  至少還能在一起。

  在一起就足夠了。其餘的,柳延不貪求。第一次聽見這個結局時,也想過能不能生出變數來,柳延想過,以伊墨之能,未必不能逃掉。只是,逃掉又怎麼樣呢?他不過是一個凡人,跟在伊墨身邊也是累贅。若是不跟,則是生生的分離之苦。也或者,他們的逃亡路上要眼睜睜看著最親愛的人傷在自己面前,死在自己面前。那樣的結局過於慘烈,他們消受不來。

  比起這些,他們寧願選擇如此渡完一生——在一起,即使不能相認,也在相守,至生命終結,黃泉路上並行時,知道自己給了對方,安好無恙的一生。

  柳延閉上眼,輕摟懷中黑蛇,將他貼在心口上。幾日下來,黑蛇業已習慣,不做反抗,懶散的隨他抱著,並覺舒適。

  沈玨看著他們,無法反駁柳延的話,他知道連伊墨都未必說的過柳延,又況論自己。也或許,他並不想辯駁。

  身為人子,眼睜睜看著現實殘酷落在親人身上,卻無能為力。這樣的無能為力,在他生命裡出現過太多次,而每一次,都是自己至親之人,每一次,他都重複地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彷彿他並未長大,彷彿他還是那個幼兒,看著自己的爹爹一夜老去,生命枯竭在眼前。他伸出手,一次又一次試圖做些什麼,卻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深刻的認知到自己的無能。

  他什麼都做不了。他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看著他們受苦受難,而他在一旁……只能看。

  他伸出去的手,一次次頹然收回,帶著攏不住的風。

  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什麼,憤懣與懊惱只能加深這種無能的絕望。

  這個時候,只有洞察一切的柳延能安慰他,告訴他,不需要做什麼,你很好,因為這樣很好。

  即使明知這不是最好的結局,但柳延說了,沈玨便默默地讓自己信了。他信了,柳延就不用在悲哀裡再分出心來,去擔憂他冒失的去做些什麼。深深地瞭解這一點,沈玨便讓自己相信,這樣的結局,就是人妖殊途的最好結局。沒有人不開心,沒有人不甘願。不能,也不敢。

  很久很久以前,在沙場上的季將軍也曾說過,人要有敬畏之心。這句話他為什麼說,在什麼情景下說的,沈玨都不大記得清了。但他始終記得,那日季玖手上沾滿了血,他滿身血腥,卻神態肅穆地說出這句話。

  要敬畏什麼,沈玨沒有問,或許是敬畏一個人,或許是敬畏某種東西,也或許,是敬畏一種虛無。

  因為心中有所敬畏,所以人不敢放肆作惡;因為心中有所敬畏,所以將軍不會輕易殺不該死的人。

  因為心中有所敬畏,所以從出生伊始,啟蒙第一課,是人之初,性本善。

  因為敬畏,所以明知結局並非理想,依然沒有猶豫。如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前者敗給不可戰勝的對手,並心悅誠服;後者敗給不可抗力的流年,並無話可說。

  季玖這樣說過,柳延也這樣說過。

  沈玨便無話再說,低聲道:「爹覺得好那便是好。」

  柳延真心覺得這樣是好的。他可以與他一起,賞同一朵花開,艷麗無方;看同一片麥田,碩果纍纍;或許,可以帶著他遊走四方,品人間煙火百味。然後在黃泉路上,談論走過的路,賞過的花,喝過的酒,遇到的人。

  可以在那裡,坦然地對伊墨說,沒有辜負這些年,沒有辜負這光陰,四季一起走過了,流年一起走過了。你與我,一起走過,沒有分離。

  柳延覺得這樣是好的。再無貪求,心滿意足。

  他坐在院中,懷中抱著一條吃的肚腹滾圓的蛇,與搖椅上微微晃動,看著院外花開了又落,枝頭結出青澀的果實並逐漸紅潤,看著雛鳥展開稚嫩的羽翼第一次飛翔。他氣定神閒的看著,面帶微笑,歲月靜美。

  沈玨下山採辦去了,秋天馬上就要過去,寒冬將來臨,家中棉被需要翻新,添置一些冬衣,炭火去年也用的所剩無幾,他要備上足足的炭火,在寒冬的屋子徹夜不休的燃燒起來,讓小屋始終暖熱著,彷彿心也是暖的,再也不會冷。

  要採辦的東西很多,沈玨一時回不來,柳延在院中坐著,想起自己忘了告訴他,不要置辦太多東西,明年開春,伊墨冬眠結束,他們就要離開了。

  上一回遊玩,中途敗了興匆匆回來,這一次,柳延想帶著懷裡黑蛇,重新再走一次,將山水風景都看遍,才會回來。

  再回來時,懷裡的蛇或許已是一條老蛇。這中間時間還很長,柳延卻不想再浪費。

  彼時麥苗飄香,桃花鮮艷,杏花粉白,榴花火紅,油菜花金黃燦爛,開完一季,還有下一季,彼時他年少氣盛,輕狂恣意,用自己性命賭伊墨的心軟,總覺得時光漫長,隨手揮霍。卻未想過,下一季的花,即使一模一樣,卻不是曾經那一朵。

  他如此無知。

  目光溫柔繾綣地落在懷裡黑蛇身上,柳延想,幸好輾轉三世,他還在這裡,還有一路執著的人始終不曾放棄,讓他得以回握他的手,還能夠有機會改過自己的無知,好好的在一起,重新來過,共度一生。

  秋日的陽光,溫暖中含著蕭瑟,灑在他身上,無聲又無息。

  傍晚時分,山中刮起了風,一時寒意驟起,柳延起身準備進屋,卻在一轉身間,眼角瞥到了低矮院牆外,逐漸枯黃的光景裡,一抹蔥綠的影子。

  許久不見的小松樹精,在這個即將萬籟俱寂的時節,重新站到了院牆外,正猶疑著,不知要不要進來。

  柳延本能的要走過去給他開門,腳步卻在剛剛邁開的一瞬間停滯,沒有可能的事,他又如何能擅自給出希望?只是猶豫了很短的時間,頃刻柳延便打開了院門,望著那有些愕然的,依然單純的臉,道:「許久不來,我道你離山了。」

  小松樹精搖了搖頭,望了他片刻,又越過他的肩頭,望向院內,並未看見想的那個人,眉間隱隱有絲失落,道:「我是離不了太遠的,只是回去修行了。」

  「不進來坐坐麼?」柳延道:「有你喜歡吃的桂花糕。」

  「……不了。」小松樹精說,低下頭,這才看見他衣襟裡露出的一截蛇身,只一眼,小松樹精就察覺到了異常,那蛇身細了許多,再不是印象裡的粗壯駭人,心裡驚了一下,他臉上也不懂得掩飾,指著道:「他這是怎麼了?受傷了嗎?怎麼變得這麼小?……」

  他還要問,柳延截斷了他的疑問,淡淡道:「他不是妖了,只是一條蛇。」一邊說著,柳延攏好衣襟,接近冬眠的伊墨貼在他身上睡著,被衣料攏的嚴嚴實實。

  小松樹精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不過幾月光景,好像許多事都改變了原先模樣。這才察覺自己的唐突,小松樹精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匆匆道了一句歉,轉身跑掉了。

  柳延目送他慌張離去,低頭對懷裡的蛇歎道:「你原先的樣子,也不知嚇壞多少人,現今變小了,怎麼還是嚇人?」

  黑蛇無知覺的動了一下尾巴,在他背上繞了一下,理也不理,仍然在睡。

  吃飽便睡,睡醒了四處爬一爬,或上樹,或在牆角轉一轉,再吃些東西,繼續睡,這就是他現在的生活。

  柳延伸手探進衣襟,忍不住揉了揉他腦袋,道:「你若被養成一條胖蛇,也是我本事。」

  懷裡的蛇被揉搓著,格外好脾氣的一動不動,等柳延揉完了抽出手,他才挪動了下位置,將腦袋擱在柳延的頸窩旁,蒙在衣物裡,繼續做他的酣然大夢。

  天剛剛黑下,沈玨就趕回了山,大包小包也不知多少東西壘成了一座小山,被他扛在背上,彷彿棉花般輕飄飄的扛到山中小院裡。

  沈玨放下東西,舀水洗了手,取出一份包好的熱食放在桌上,「黃酒燒雞,爹吃不吃?」

  柳延問:「你吃過了麼?」

  「吃了,」沈玨道:「吃完了才趕回來的。」

  柳延正準備說話,聞香的蛇從他頸側探出腦袋,對著那燒雞吐了吐信子,柳延撕了一片肉餵過去,真心開始擔憂,會不會把他肚皮撐破。

  沈玨見狀道:「該是無事,他要冬眠,此時自然多吃些。」

  「它中午剛吞了兩個雞蛋。」柳延指了指院外:「吐出來的蛋殼怕是還沒乾透呢。」

  父子兩人都不曾養過動物,饒是他們活成了人精,遇上這種事也都沒了主意,面面相覷。

  「要不……」沈玨猶豫著道:「少餵點?」

  「嗯。」也只能這樣,柳延雖然不介意養出一條胖蛇,卻怕養出一隻因進食過多的病蛇。

  沈玨站在一旁看了片刻,突然說有人來了,走了出去,柳延站在門旁,看他拉開院門,接著門外走進來一人,黑夜中隔得稍遠看不清面容,一身白袍,髮絲銀亮。

  「沈清軒,我來看你了。」那人開口,聲音很大,卻蒼老粗糲,柳延愣了一下,覺得這聲音有些陌生,卻又有些耳熟。

  「你怎麼來了?」沈玨站在一旁,不冷不熱的說。

  「哈哈,無處可去,自然找你們。」那人還是那副老態龍鍾的嗓音,卻又有許多頑皮的意思在裡面,柳延這才醒悟,來人是許明世。

  許明世走到柳延跟前停下,在屋內燭光的搖擺裡,望著他道:「我來看看你們。」

  他的背部佝僂起來,彷彿這些年的光陰積累成了一座山,壓彎了他的搖桿。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瞇起,眼中是老人特有的渾濁,臉上溝壑疊嶂,不過一年未見,他比先前見到時,又老了許多。

  許明世看了看柳延,又垂下眼,望著他懷裡黑蛇,同樣嘶啞而蒼老的嗓音,低低道:「老蛇兒,你不認得我了?我想來看看你們,你卻不認得我了,你這老蛇,討厭的很吶。」

  柳延忽而明白,許明世這趟來,是來告別。

  「沈清軒,」許明世道:「我該了的事已了,現已無處可去,你還能像那年一樣,收我入府做客麼?」

  柳延挽了挽唇角,道:「什麼時候,許明世也會這虛頭吧腦的客氣了?」

  許明世嘿嘿一聲,「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轉頭對沈玨道:「小子,我走不動了,你給我找間屋子,鋪個床吧。」

  雖有仇怨,這一回,沈玨卻未說什麼,轉身進了偏屋,替他收拾房間。柳延則請他進來,兩人坐在桌邊,飲著茶閒聊。

  沒一會屋子就收拾好了,許明世打了個呵欠,道:「那我去休息了,明兒接著聊。」

  「許明世,」身後柳延叫住他,問:「今年能一起過除夕嗎?」

  許明世背對著他,笑了一聲說:「這個冬天我還能過得去,莫說除夕,元宵都吃得上。」

  「那便好。」柳延說。

  「我去睡了。」許明世說,佝僂著背,緩緩走了出去。

  沈玨站在一旁,看著他進屋,又熄了燭火,客房一片黑暗了,這才回過身,對柳延道:「他也沒什麼朋友。」

  柳延點點頭,沉默良久才道:「最後一段路,他來找我們送,就好好送一段。」

  沈玨「嗯」了一聲,「知道。」

  「怎麼說,也是幾百年的交情。」柳延輕聲說。

  雖有百年之交,終究難免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