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番外·孩子氣的神·04

  「我請你喝酒。」

  彷彿還是那年羅浮山中,老仙曾說過的話,沈玨望著眼前曾廝守過的人,哪裡還有飲酒的心情,卻猛地回憶起自己曾說過的話,連忙定了定神,目光從他臉上挪開,接過老仙遞來酒盞仰頭飲下。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今日先有人奉他茶,接著又有人請他酒,一樁接著一樁,本該是好事,他卻覺得茶是苦的,酒是嗆人的。

  「美酒。」沈玨說,履行自己誇讚的職責。

  老仙卻不知為什麼突然「嗤」了一聲,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等了片刻道:「你這小妖精,我請你酒喝,你不謝我,卻敷衍起我來了。」

  沈玨本想說沒有,老仙卻繼續道:「那年你父親失魂落魄的時候,也是叫我遇上,請他喝酒。他可不像你這般無禮,只因自己心緒不好便敷衍他人。」略頓,老仙兒道:「想必這不會是你爹教養的吧?」

  沈玨有些窘迫,自覺失儀,連忙道歉道:「是我的錯,與我爹爹無干。」

  「那就再飲一杯。」老仙重新斟滿了酒,遞過去道:「我這酒尋常人是嘗不到的,連帝君都鮮少品嚐,若是容易得到,今兒他也不會在這裡了。你慢慢飲,慢慢嘗,再告訴我美不美。」

  沈玨雖不解他是何意,卻也無法推辭,這老仙好話壞話都說盡了,他自然無話可說,便是心裡再氣血翻騰,此時也只得平靜下來,端了酒盞,先是聞了香,再沾了些酒液在唇上,他舔過唇,片刻之後才小口啜飲著,將那一盞酒飲畢,突然明瞭老仙的心意。老仙在這中間如此轉圜,不過是為了讓他靜下心來。很多事情只有靜下來,才能慢慢梳理。沈玨這時便知道,伊墨若是交友,那一定是最值得相交的朋友。

  「確實是美酒。」沈玨低聲道:「平生未嘗過如此美酒,恕我口拙,說不出道理來,只曉得味道美得很。」

  老仙當然知道他說不出道理來,他這酒豈是那麼輕易就能說出道理來的,誠心誠意一句誇讚他便是很滿意了,收了酒盞道:「我還有些瑣事,這就走了。」說著瞄了瞄一旁那人,行了禮道:「帝君與人敘舊,小仙便先行離開,不知帝君可有吩咐?」

  那人未說話,沈玨卻攔住了他,道:「稍等片刻,我還有些事想要請教。」

  老仙說:「何事。」

  「你早知我要來?」沈玨問。

  老仙猶豫了一下,道:「你可知你父親有兩千年道行,然其中五百年的道行卻不見了?」

  沈玨不知他怎麼會突然這麼說,一愣之下忙問:「又是怎麼回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年他求我一事,」老仙說:「用五百年換你將來境況。」

  「……」沈玨一時訝異的說不出話來。

  「他心情懇切,我不好推辭,便用他五百年道行釀了壺酒,又用酒換來一面鏡子,借他一看。」老仙笑道:「我也在旁看了一眼,所以我知道你要來。」

  沈玨握緊了拳,即使如此壓抑著,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這世上最疼愛他的人,除了他們,還會有誰呢。

  「他曾囑托,若有餘力,便關照著你,所以我今日請你喝酒。」老仙說:「酒已請過,接下來是你的事,帝君大人諸事繁多,也是難得有空,你就不要與我糾纏,平白浪費好時光。」

  老仙說完一甩袖,也是不見了。

  沈玨站了片刻,這才轉過身看向那人,有著凡人皮囊時這人陰鬱肅殺,眉眼鎮日陰沉,彷彿蒙了一塵灰撲撲的紗。今日再看,陰鬱之氣不見,益發的超凡脫俗,上一世若還有渾濁之氣,此刻他卻是真正的華貴懾人,睥睨眾生。

  沈玨卻不怕他,目光停駐在他臉上,就那麼仔細看著,看他比印象裡的好看,彷彿廟堂裡的神祇走下來,走到自己眼前。他那麼專注地端詳對方每一處的細微變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溫柔。

  他終於找到他。只是這樣想著似乎就要笑出聲,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的時候不覺得有多麼痛苦,但找到了卻這麼開心,開心的好像有點暈乎一樣,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空氣都緩慢下去,彷彿快樂而飄然的流動。

  「……」對方靜靜望著他,一句話都沒有,目光涼薄寂靜,如身邊漠然的雪花,似乎對他的到來,無悲無喜。他無悲無喜的站著,無悲無喜的看著他明亮起來的眼,又一點一點,暗下去。

  沈玨說:「你是神仙啊……」他輕輕地說,略帶歎息。

  暗下去的眼中也恢復了平靜,剎那間那些歡喜都消失了。神和妖的距離究竟有多遠,他不知道,那是一道巨大的鴻溝,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敢不敢穿過。他不是伊墨,粉身碎骨渾不怕,他是沈玨,孤單單的沈玨。

  他的出生越過了人與妖的殊途,卻未必跨的過妖與神的天塹。

  曾經的帝王、如今的神仙開了口,徐徐道:「是,我是南衡帝君。」

  沈玨說:「哦。」一點也不意外,站了片刻道:「你知道我在找你?」

  南衡略垂眼皮,「知道。」

  「所以,並不想見面對嗎?」沈玨說。

  南衡抬起眼皮來望著他,看起來像是有些不大自在。

  「……」沈玨說:「我找了你很久。」

  其實他也不知道多久,失去親人之後,歲月流逝成了最無足輕重的事,究竟走了多少年,他也沒有記下,總之,那是一個很久遠的歲月,漫長的旅程。

  「知道。」

  「你是神,怎麼會不知道。」沈玨說,而後淡淡道:「何必浪費我的光陰,早來說一句,我也不會糾纏。」

  南衡仍是不說話,表情不曾動過分毫,眼底卻閃過一簇小小的火苗,彷彿是不滿他此時的語氣,沈玨沒有注意到,仍然自顧自說著:「既然找到了,我只問你一句話。」

  南衡微微笑了一下:「想問什麼。」

  「你想怎麼辦呢?」沈玨說:「我答應你找,我做到了。你呢?」

  南衡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看著他,神情似乎有些回暖。沈玨終是按捺不住,整個人貼了過去,像從前一樣將他圈住了,牢牢地圈在自己懷裡。彷彿他還是大將軍,這人還是塵世裡的九五之尊。在抱住的那一瞬,懷中有物的充實讓沈玨幾乎是頃刻下定了決心,只要他還願意這般讓他抱著,便是妖與神的天塹他也敢冒死一試。

  這是從未有過的念頭,第一次這樣冒出來,並快速地席捲了他的全部思維,不容猶豫。

  然後,被他抱住的人只動了動指頭,便將他遠遠地推開到了懸崖邊沿。

  這樣的擁抱曾經發生過很多次,都在他是凡人而對方是妖精的時候,他的力氣無法與他抗衡,被這樣彷彿霸佔似的擁抱只好默認。

  如今這小妖精還想欺壓上來,南衡輕易的將他推開了。

  大約沒想到會被推開,沈玨站在懸崖邊發愣,這時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種痛楚,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像千萬隻蟲子般在臟腑裡鑽咬,在骨髓裡蔓延。最後直接絞盡了呼吸的力氣。

  只是一個輕易推開的手勢,他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他的愕然讓南衡的眼裡有了微妙的無措,但是還不容他說什麼,那個曾經與他無數次角力的狼妖便轉過了身,南衡看著他拾起一旁的包裹,留了個背影說:

  「既然如此,往後就算再無瓜葛了。」

  這樣的話有些莫名的耳熟,沈玨一邊說著一邊茫然的想著,好像就在不久前,他與小松樹精的一奉一飲間,也斷了瓜葛。

  然後,這個世上,在沒有什麼人與他有瓜葛了。

  心疼到呼吸都接不上的地步,沈玨盡力穩著神,攥著包裹的手指一片青白,就是這樣彷彿綿長無盡的痛苦中,沈玨默默地在心裡道:

  「原來我這麼喜歡他。」

  多麼可笑。

  沈玨沒有再回頭,他抓著幾乎相伴一生的那個包裹,一步一步走下了山。

  來時的路與歸去的路無有不同,山腳的松鼠姑娘見他來了,還活潑地衝他招了招手,然後看著他在自己的視野裡消失不見。

  山頂的南衡卻站在積雪上,望著雪地上的腳印神色有些怔怔,即刻又恢復了靜默。老仙不知從何處又鑽出來,眺望著山腳遠處益發渺小的背影,看了許久之後瞄了瞄他道:「帝君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南衡反問他。

  老仙礙於彼此身份,躊躇著道:「帝君下凡歷劫,許多事便堆在那裡,回來後忙著打理公務……天上一日,人間百年。他哪裡懂呢?」

  南衡微不可見地撇了一下嘴唇,「連這都不懂,還有什麼用。」哪個要跟他解釋。

  「……」老仙張了張嘴,本想說那沈玨心思都亂成什麼樣了,哪裡還記得這等瑣碎的事,結果見帝君一臉冰冷,話到嘴邊又吞回肚子裡,他擅自幫伊墨借了虛空鏡一看,雖有五百年道行做代價,依然算是犯了規矩,若惹南衡生氣,抓了這個把柄治他,仙籍不保都大有可能。

  可那沈玨就這麼走了!老仙想起故人囑托,終是不願意辜負情誼,便壯著膽子,又道一句:「帝君在天上忙了五天,他卻在人間找了五百年,那小狼妖雖沒多大出息……」

  南衡登時眼斜過去,老仙嗽了一嗓子,再說話時聲音小了許多,蚊子般哼哼道:「聽說帝君忙碌時也置了一方鏡花水月看人間境況,想必看到那小狼妖四處尋覓的樣子……」

  南衡終於拂了袖:「你話太多了。」

  「我也不想多話,還不是你自己什麼話都不說的緣故。」老仙心裡念叨著,如此造次的話不敢說出口,繼續哼哼著道:「那小狼的親人早已化成了土,這些年一個朋友也未有,若是傷心了……怕是要做蠢事的。」

  於是老仙便清楚望見一臉冰霜的南衡帝君,眼皮狠狠跳了三下。

  面色有些發青的南衡望著他,有些惡狠狠的意味:「我做了什麼,他就要做蠢事了?!」

  老仙被他臉上神色駭了一跳,嚅囁著答:「正因為帝君什麼都沒做,反而推了他一下……」

  南衡臉上頓時更加難看,「就因為這個?」

  老仙內心衍生出一種無奈的情緒——他找那麼久,你明知道他要做什麼,偏要看人家能做到哪一步,結果你還推他——老仙點點頭:「就因為這個。」

  「那就讓他蠢著,」南衡突然換了臉色,語氣溫和地說:

  「就蠢死他吧。」

  老仙一呆,差點一屁股墩坐在地上。這種時候還要置氣,這南衡下凡一趟回來,怎麼變得這般孩子氣!

  南衡卻仿若不覺,一揮手,雪地上重新架起棋局,語氣不明地道:「來下棋。」

  老仙別無他法,又坐回去陪他下,這一回也不曉得對方是吃了什麼藥,不過二十個來回就把他殺的鎩羽而歸,老仙愣了一下,道:「再來。」

  又是二十回合,老仙敗北。

  第三局,他終於多撐了一會,撐了三十個來回,再次敗在南衡手裡。

  第五局,他撐了七十回。

  第六局……南衡十回敗北。

  老仙看著這亂七八糟的棋子,終於歎氣:「帝君,去找一次有什麼關係。他找你五百年,你找他也不過一天。此刻那小狼必然是回羅浮山中守著墳了。」

  他不勸也罷,勸了之後,南衡先執了黑子再次開局,又是二十個來回,把他殺的落花流水。

  老仙可不願意了,自己收了棋,「小仙還有些事,先告退了。」說著再一句話沒有,這一次是腳底抹油,真正溜了。不陪他玩。

  南衡獨自坐了片刻,身形也跟著忽然消失。

  他一路尋到羅浮山,這裡他並不陌生,在天上處理公務時,如老仙所言,他是每天都看著他,看他四處往返,看他任意東西,看他最後每次都會到這裡來。

  看的次數多了,閉上眼他都知道這裡的一草一木長得什麼模樣。

  自然,也知道那座合葬的墳。

  然而總有些事情,是他預料之外的。譬如此時此刻,他看著不遠處那座墳,卻沒有找到沈玨的身影,只是那座合葬的大墳旁多了一座新墳。

  南衡的臉色陡然蒼白。

  沈玨就躺在裡面,正是夕陽落山的時候,他知道外面火燒雲絢麗耀眼,但是那些美麗跟他毫無關係了。

  他在濕潤的泥土上躺著,覺得鬆鬆軟軟,很舒服,堪稱愜意。

  真的很舒服,土地是每個生命最終的歸宿,況且身邊的墳塋裡躺著的,是自己的親人。

  若干年之後,將來他的屍體會化為泥土,經過暴風雨的沖刷,和旁邊的土地裡,親人的屍骨混合在一起。

  他們永遠都是一家人。

  沈玨閉上眼,抬手沒有猶豫,一把從胸腔裡取出了那顆妖丹。那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所以他來到這個世間,以人的方式活著。

  然後他捏碎了它。

  「沈玨!」恍惚中一聲暴喝,彷彿雷霆之勢,喚醒了他的迷茫。

  沈玨睜開眼,看他的帝王在他身邊,月白的袍子沾滿了濕潤的泥土,連頭上也是黃泥斑斑,從來沒有過的狼狽。沈玨看著,便突然有一種微妙的快活,這種快活帶著一種惡意,心想,你看,你也有今天。然而他又覺得親切,彷彿此刻是他們相識以來,貼的最近的時候,就貼在心尖尖上。

  然後,沈玨像個天真的孩子,露出一種稚拙的神情,用嘲笑的語氣,輕聲對他說:

  「我不跟你玩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或許是他笑的太開懷,也或許是這句話太讓人震驚,南衡失神之下,忘了繼續施法護他性命。

  於是他懷裡的人一眨眼便回到了狼的形狀,無聲無息的死去了。

  ——我不跟你玩了。

  沈玨跟著黑白無常,順從地進了地府,其間他連頭都懶的回一下,再也不願意看那個失魂落魄的神仙一眼。

  他跟著黑白無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紅色的花海前,每一朵花都瘋狂地綻放著,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鮮艷欲滴的花海中站著兩個人,望著遠遠走過來的他,不約而同的伸出手。

  他認出了他們,連忙跑了過去,腳下歡騰起來,笑的眼角都有了細紋。

  這個世上有辜負的人,就會有憐惜的人。

  沈玨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