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鬆動

送走郡主,崔翎渾身虛脫地癱軟在床上不肯動彈。

昨日凌晨卯時不到就被叫起,然後像個提線木偶般被擺弄了一天,已經累得半死。

昨夜連生波瀾,一宿未眠,今晨好不容易敬了茶,送別了遠行的丈夫,就想回屋補個覺,誰料到還得做早操搬屋子。

這會見屋子裡沒有旁人,她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一下子便沾床就倒了。

迷迷糊糊間,聽到有小聲的對話。

一個似是剛才送她過來的小籬,「午膳已經備下了,老太君叫我請奶奶過去用飯。」

另一個則是木槿的聲音,「小籬姐姐瞧,五奶奶昨夜沒有歇好,許是困倦了,正睡得香。」

她的語氣很是小心翼翼,「姐姐稍等會,我去叫奶奶起來。」

小籬忙道,「誒,不必不必,我來時老太君也吩咐了,若是五奶奶歇著了,先不忙著叫她起來,等她睡夠了再說。」

她低聲笑著說,「老太君看著威嚴,實在是個再寬厚體貼不過的人,從不肯在幾位奶奶面前擺太婆婆的臉。她老人家吩咐了小廚房的娘子,將蒸鵝掌、剔縷雞、青蝦卷都溫著了,等奶奶起來再用,也是一樣的。」

崔翎混沌的頭腦似被一陣清澈舒爽的涼風一吹,驀然清醒了。

蒸鵝掌、剔縷雞、青蝦卷,都是時下正流行的貴族飲食,不過大多都是在請宴時用,平日家常用膳,並不怎麼上桌。

倒不是因為貴,而是繁。

她娘家安寧伯府也是盛朝數一數二的名門,這幾道菜,她就只在上回祖母生辰時嘗過一回。

聽說光一道蒸鵝掌,看著小小的一盤,所花費的功夫卻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去骨、鹵制、調味、蒸煮,每一個步驟都需要有經驗的師傅一眼不離地看著,尤其是火候,差一分則嫌太腥,過一分則不顯鮮味。

宴客時,拿出這幾道需要功夫的菜,是一種體面。

但家常吃它,卻是件極奢侈的事。

其實,她娘家祖母是個十分疼愛孫女兒的慈祥婦人,若是肯撒嬌,祖母也總是無所不應的,倘若求上一求,祖母定會借個由頭讓廚下的人去準備的。

畢竟這菜不貴,只是繁瑣,偶爾麻煩一回,在世代簪纓的貴族之家,倒也不值當什麼。

可惜,崔翎一不受寵,二不願當出頭鳥,這顆想飽嘗美食的心,便就一直被壓抑了下來。

此時聽到小籬漫不經心毫不在意地提起蒸鵝掌、剔縷雞、青蝦卷,她都快要顫抖了!

崔翎身子十分虛乏,但再大的困難也不能阻擋她對珍饈的熱愛。

她強撐著起來,竭力用所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叫住小籬,「小籬姐姐,我已經起了,麻煩去回祖母一聲,我洗把臉就馬上過去。」

木槿聞聲進來,見自家小姐明明囧著一張困倦不堪的臉,還在硬撐著,心裡無奈極了。  她忙道,「小姐等著,我給你拿水。  她忙道,「小姐等著,我給你拿水。」

午膳擺在了東花廳。

說是花廳,自然擺了一屋子的花盆,有凌霄花,垂絲海棠,還有茶花也開得正盛。

崔翎剛踏進來,便覺得滿室飄香,但吸引她的絕不會是花香,而是食物的香氣。

紅木制的八仙桌上,滿滿地擺上了一桌菜品,在溫暖的屋子裡,散發著香噴噴的熱氣。

走近了瞧,每道菜顏色都十分鮮艷美麗,醬味的紅潤濃稠、清蒸的淺淡素雅、煎炸蒸煮各色佳餚都有著不同的色澤和氣味,令人看了食指大動,滿心歡暢。

老太君笑著向她招了招手,「小五媳婦快坐下,阿南說,早膳你只用了一小塊糕點,想必這會早就餓了吧?快,你坐好,讓小籬給你布菜。」

崔翎笑瞇瞇地坐下,說了幾句討喜的吉祥話,便也不大客氣起來。

鵝掌軟糯、雞肉順滑、青蝦彈牙,這是無比豐盛而滿足的一餐。

她心想,有錢真好,有願意追求食物的精致美味的祖母真好,懷著這樣的幸福,她忽然覺得搬來泰安院住也並不是那樣難以接受了。

雖然不方便,但是的確有讓人抵抗不住的好處。

不是金銀珠寶,而是----泰安院有自個的小廚房,掌勺的據說是皇上賞的御廚!

能吃是福。

看著孫媳婦幸福而享受地用完了這一餐,老太君心裡十分高興。

她如今年紀大了,心裡能寬容的事多了便還覺得好些,年輕時她可最看不得那些身嬌肉貴的閨閣千金了,那時她初進盛京,來往的都是這等矯情嬌氣的小姐,可是花費了好長時間,才能心平氣和下來。

穿衣裳布料要挑,非要上等的雲絲,好像略粗一點的料子就能被割傷一般。

吃東西挑挑揀揀不說,好端端一碗米飯,吃下去的顆粒能夠數得出來,好像多吃幾口就會有礙名門貴女的風度,變得俗氣起來那樣。

所以,老太君自個是直率的性子,便也喜歡爽利的女子。

像小四媳婦蘇氏,出身於富貴了數百年的世家,那舉止行事講究得……喝什麼茶要配什麼杯盞用什麼水泡這且不說,還要論天氣心情風向精致,什麼時辰喝什麼茶,一點都不能馬虎。

老太君覺得麻煩死了,便也不大樂意理她。

如今,好容易來了個純真質樸又率性爽氣的小五媳婦,想說什麼話就說,想做什麼事就做,連吃飯都可以吃得那麼香的,老太君真是由衷覺得歡喜。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輕撫著崔翎的後背,「慢慢吃,祖母這裡別的沒有,好吃的有得是。做大菜的是皇上親賜的御廚,做小菜的是從江南請回來的名師,還有位大師傅特別會做鹵味,趕明兒讓他做點來給小五媳婦嘗嘗?」

對崔翎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承諾,也沒有比這更打動人心的話語了。

她眨巴眨巴著眼,有些動情地喚道,「祖母!」

崔翎上輩子其實還算是個十分精明的女人。

能一步步從社會底層爬到高處,並不是只靠能力和運氣就可以成功的,她性格裡還有一些十分敏感的東西,比如心細如發,懂得揣摩上意。

只是,這輩子生活在錦繡富貴的安樂窩中,頂著安樂伯府嫡女的身份,她也自知不可能嫁得太差,所以完全放棄了鑽營和努力,在娘家時不曾刻意去哄好自己的祖母和繼母,出嫁了,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迎奉自己的婆家人。

不想去做,不是不懂如何做。

就算已經轉世重來,但是骨子裡最深處的那份性子,是不論遭遇多少變故,都不可能輕易磨滅的。

她心思很細密,能很快判斷別人舉止言行背後的含義。

譬如先前老太君對她的善意,她其實如同明鏡一般敞亮,只是……

前世她孤苦無依時,所遇到的都是欺辱和鄙夷,等到她飛黃騰達,簇擁在她身邊的無一不是為了得到好處。她所經歷過的人際關系,上司、同事、下屬、朋友,甚至男人,她與他們之間,幾乎全部都是被各種利益交織著的。

她很難去信任別人了。

所以,在安寧伯府時,她和家人關系冷淡疏離,她其實並沒有將崔家當成自己的家,而祖父母、父親繼母、叔伯和弟姐妹,還有府裡的僕役下人,她只是按照次序,將他們當成她生存下去的上司客戶或者同事下屬。

但美食當前,崔翎發現,她設防生銹了的心門,竟在不知不覺間有些鬆動了。

該繼續像個旁觀者一樣生活,還是努力融入這個家中,她一時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