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北國飄雪。
崔翎裹著厚厚的大毛斗篷,整個人縮成一團偎在馬車一角,連伸一根手指的力氣都不想浪費。
車裡顛簸搖晃沒法燒炭,只能用灌熱水的銅湯婆子暖手暖腳。
但湯婆子裡的水若是涼了,就得立刻換新的,否則堅硬的金屬擱在腿上,更冰涼。
但行路艱難,又趕時間,哪裡有這等閒情逸致時不時停下來燒一壺熱水?
所以此刻,崔翎嫌棄地將涼了下來的銅制湯婆子用腳尖一點點踢出斗篷。
「匡當」一聲,她用力過猛,不小心將將那東西踢到了木板上。
「五嫂,怎麼了?」
車簾外,是石修謹關切的詢問。
崔翎呼了口氣,忙道,「無事,湯婆子不小心掉了。」
石修謹笑著說道,「定是水又涼了,不過這回五嫂嫂得多等一刻了,咱們剛過了沐州地界,再過不久,就要到沐州府了!」
他故意咋了咋嘴,「我從前來過沐州府一次,城裡頭商客往來絡繹不絕,雖不及盛京繁華熙攘,卻也別有一番風味呢!哎,我記得有一家林記酒樓的烤全羊特別好吃,那味道啊,真真是……」
崔翎立刻打起了精神,「烤全羊?」
她掀開車簾,「這會兒戰亂,那什麼林記酒樓還開張著嗎?」
石修謹十分得意,這一路上每回遇到袁五嫂精神不振的時刻,他都謹記袁大郎的教誨,不時地報一兩個西北有名的菜色,袁五嫂便立刻容光煥發起來。
盡管到現在為止,都只不過是畫大餅,但屢試不爽。
這叫他頗有成就感。
為了不叫這效果太快消失,他繼續畫餅。「當然啦!沐州府雖然是與柔然之間最後一道關卡,但這道屏障卻十分牢固。」
他頓了頓,「如今又有五哥鎮守。林記酒樓怕什麼?當然得照常迎客了。」
車簾裡灌入的冷風刺骨,崔翎感覺到自己腳邊一團肉嘟嘟的小東西瑟縮起來。
她連忙將車簾放下。又拿腳尖去蹭了蹭那團肉圓,「喂,聽到沒有,你石表叔說已經過了沐州地界,很快就要到沐州城了!」
那肉丸子猛力蠕動幾下,掙扎著起身,「真的嗎?就快有床睡了?」
繡著牡丹吐蕊的錦繡棉被下。露出一張圓潤可愛的小臉蛋來。
赫然便是瑀哥兒。
瑀哥兒從錦被中露了個小臉,許是覺得有些冷,便又蹭啊蹭,將小腦袋蹭到了大毛斗篷裡面。
再蹭啊蹭。他的腦袋便駕輕就熟地枕在了崔翎腿上。
崔翎氣得牙癢癢,毫不客氣地在他腦門上彈了一栗子,「喂,我也很累好嗎?你這樣壓著我的腿,我都快要氣血不暢了!快點起來!」
誰料到那小家伙連眼都不屑睜開。一副拽不拉幾的模樣,「我冷。」
他聳了聳鼻子,「我年紀那麼小,跟著你去到這樣遠的地方,一路上吃盡了苦頭。好不容易才撐到現在。若是在最後關頭,我病了……」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對,沒有錯,這就是威脅。
瑀哥兒可從來都沒有打算掩飾這一點,他的嘴角咧開一個得逞的微笑,「我要是病了,有個三長兩短,就不提家裡,也不提五叔,就是五嬸嬸您,您難道忍心?」
崔翎恨不得揍瑀哥兒一頓,「我可沒有想要帶你來吃苦,是你自找的!」
原本在袁家和眾人告別時,她還為沒有看到瑀哥兒而感到遺憾。
誰料到,她的遺憾沒過多久,就變成了暴怒。
這熊孩子不聲不響地躲在了她的藥材食材車裡,等過了三天三夜,已經行了好長一段路之後,才捨得從裡頭出來。
崔翎嚇得三魂七魄都去了大半。
石修謹也很震驚害怕。
但是,車隊是有任務在身的,不可能再折轉回頭將那熊孩子送回去。
五歲的小孩子托付給外人,交他們護送回盛京鎮國將軍府,崔翎又不放心。
瑀哥兒能瞞天過海躲進去西北的車隊中,算准了時間才下來嚇他們一跳,還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她還怕,就算叫了信得過的人將瑀哥兒送回去,誰知道他半道上會不會耍詭計又逃脫繼續跟著他們的車隊?
所以思來想去再三,崔翎只好勉強同意了將瑀哥兒留下來。
瑀哥兒說,他走前已經跟蘇子畫留了書,講明了行蹤。
但崔翎覺得,瑀哥兒留不留書,蘇子畫都一樣會急死。
蘇子畫如今還懷著身孕,孕婦最忌憂思過慮。
她便立刻逼著瑀哥兒再寫一封信,告訴家裡頭他現在已經平安地與五嬸嬸會合,表叔也發誓一定會盡全力保護他的安全。
這還不算。
她自個也用丑得像爬蟲一樣的字體,認真嚴肅而堅定地向蘇子畫表了決心。
她在,瑀哥兒在。
她死,瑀哥兒也還在!
派了武藝高強的護衛,騎著最快的上等寶馬,一路快馬加鞭趕回鎮國將軍府給送信。
等過幾天後,收到了蘇子畫的回復,這才安下心來。
只是,此去西北原本就是個十分艱難,存著無數風險的「旅程」。
崔翎自身尚且是泥菩薩過江,又多了瑀哥兒這個「甜蜜的負擔」,她的精神一下子處在了高度警覺和高度緊張的狀態。
這輩子她都沒有操過這麼多心。
起風了,要擔心瑀哥兒會不會冷。
下雪了,整日捂著他胖乎乎的小手小腳,怕他生了凍瘡。
隨軍的廚師做菜有些不拘小節,她怕瑀哥兒吃不慣,總是要親力親為。
然後石修謹也被這頭飯菜的香味吸引了過來,嘗過一次之後,就賴著不走了。
那些護衛的統領們,每當到飯點時。總是眼淚汪汪地望著她。
她到底不忍,有一次便特意多做了一些,捨了一點給他們。
結果……
結果一到飯點。隨軍廚師便一副點頭哈腰的表情,希望袁五奶奶可以不吝賜教。
她很悲催地。變成了整隊人馬的廚娘。
而這些,究其根本,都是以為瑀哥兒這個小屁孩!
崔翎覺得,這一路上,她為了瑀哥兒真的算得上是殫精竭慮了。
她幾乎將這前半輩子積攢下來的所有精力一下子就給用了個精光。
兩輩子加起來,她從未當過母親,但是當親媽該有多麼辛苦。她這回算是提前感受到了。
更可氣的是,瑀哥兒還總是有辦法將她氣得火冒三丈。
這家伙傲嬌,別扭,明明是好話。也總要說得跟吵架一樣,討厭死了。
但真的要下手懲罰他呢,崔翎又不捨得。
所以,就算氣得最厲害的時候,她也不過是高高舉起。然後輕輕放下。
沒有辦法,誰叫她喜歡這個孩子呢!
而且她肩膀上還承載著袁家老小對她寄托的厚望呢,不能叫他生病,也不能叫他吃苦,就連難過掉淚傷心。也最好不要有。
她幾乎是要將瑀哥兒當個小祖宗一樣供起來了。
不過,瑀哥兒對崔翎來說意義非凡,倒也不全然只是一個負擔。
嗯,至少有了這孩子,漫長遙遠而寂寞的旅途,變得不再害怕恐慌。
瑀哥兒雖然有時候挺嘴.賤的,但他的舉止行動卻總是十分貼心。
她口渴時,他替她倒水。
她睡不著時,他和她說話。
她害怕時,他安慰她,說他會保護她。
她懷念舒適溫暖的家時,他眨著眼默默地陪著她。
就算是他惹了她生氣,他也總有辦法賣個萌耍個寶做些貼心的舉止,將她的滿腔怒火輕輕澆滅。
因為有了瑀哥兒,崔翎這一路上真的算是幸福且忐忑,甜蜜且負擔著。
好在不論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總算都一一克服了。
眼下,沐州城的大門就在前方,勝利即將到達,她當然不能容許瑀哥兒在最後關卡生起病來。
所以,崔翎又很快地蔫下來投降了。
遠遠地,能看見沐州府的城門巍峨雄壯地立在視野之內。
光從進了沐州地界之後所見,倒也沒有看到紛亂的百姓和蕭瑟的荒景。
路上漸漸多了行人,他們行路淡定安詳,絲毫不見身在戰禍的驚恐惶亂。
所以,石修謹畫下的那些大餅,看起來還真的有可能實現。
崔翎拉著瑀哥兒的小手開始計劃,「你石表叔說,等咱們到了沐州城,就帶我們去吃那什麼林記酒樓的烤全羊。烤全羊你吃過麼?」
瑀哥兒搖頭,臉上露出幾分心疼,「烤全羊……是不是有點殘忍啊……」
崔翎瞪了他一眼,「那你吃雞腿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殘忍,你吃牛肉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殘忍?」
她淬他一口,「真是矯情!」
瑀哥兒連忙投降,「好啦,我的意思是,我沒有吃過。」
他低聲嘀咕,「當然沒有吃過了,我才多大,平常也不大出門,也不像某人,一天到晚只記掛著吃的。」
崔翎已經到了懶得理他碎碎念的地步了。
她自動屏蔽了瑀哥兒的嘀咕,興致勃勃地說道,「烤全羊呢,全在火候。師傅的手藝好不好,只消吃一口就能辨別出來。」
這年代的烤全羊滋味如何,其實崔翎並沒有抱很大的信心。
原汁原味或許是有的,但腥味膻味一定也是大大的。
不過她現在不怕,她隨身攜帶了許多調味料,就算林記酒樓的烤全羊不好吃也沒有關系,頂多她自己搞一個唄!
懷著這等美好的憧憬,崔翎坐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不知不覺就進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