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盛京一路到沐州,崔翎和瑀哥兒都是在馬車裡歇息的。
因為要抄近路,走的不是寬闊的官道,所以馬車的空間也並不很大。
若只是她一個人還好,後來又多了瑀哥兒,白日行路尚可湊合,夜間兩個人窩在一塊就擠得很。
這會兒好不容易看到了高床暖枕,崔翎和瑀哥兒都雙眼放光。
誰還顧得上身上許久不曾好好洗過,衣襟袖口還沾染著地灰?
兩個人直接甩了鞋子,連外衫都沒有脫掉,就爬上去你占一頭我占一頭地挺屍了。
這一覺睡得酣沉,醒來時外頭天色已經墨黑。
屋子裡烏漆麻黑的,只借著天外隱約漏進來的一絲光線,影影綽綽地看見幾個影子。
崔翎低聲問,「瑀哥兒,你醒了嗎?」
瑀哥兒在另一頭摸摸索索地過來,「五嬸嬸,我在。」
小家伙順著棉被爬了過來,毫不客氣地蹭到了崔翎的懷中,「我肚子餓了,也不知道咱們的牛肉怎麼樣了。」
崔翎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陸師傅知道詳細的做法,他老人家很熱心的,見咱們遲遲不去,定先做上了。」
她擔心的可不是晚飯,而是這座寂靜無聲空空如也的院子。
雅情小築裡沒有伺候的下人,這一點她剛過來時就發現了,她和瑀哥兒睡得那樣死,都沒個人來叫喚提醒一聲,可見這裡就真的只有她和瑀哥兒兩個。
如今是戰亂時刻,令尹官邸的僕婦都遣散出去避難了,這個可以理解。
可一個幫忙的下人都不給她留,袁五郎這是什麼意思!
倒不是她現在身嬌體貴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其實她平常雖然懶惰。那也只是能夠偷懶而已,真的到了必要的時候,她的動手能力還是挺強的。
問題在於。她初來乍到,對這個地方根本就不熟悉好嗎?
她現在連燈油在哪都找不到。倒是該如何下床摸到廚房。
崔翎歎了口氣,語氣裡很是抱怨,「你五叔真是小氣,連個使喚的人都不給咱們留。」
瑀哥兒心裡深以為是,但他覺得好不容易五叔和五嬸嬸之間的關系有所緩和,絕不能敗在這樣的小事上。
他便急忙說道,「屋子裡挺暖和的。似是燒了銀霜炭,五叔若是真小氣,怎還記得要為咱們暖屋?一定是事務繁忙,忙得忘記了。」
這句話說起來有些心虛。
因為瑀哥兒很清楚地知道。他的五叔剛才還趴在小廚房裡替他五嬸嬸看灶火的火候呢。
但崔翎卻勉強地信了。
好吧,這裡是離戰火最近的地方,事有權宜,本就不能和盛京城家裡相比。
她無奈得聳了聳肩,摸索著在黑燈瞎火中下床。
好在雖是嚴寒的冬月。夜裡卻仍有星月。
崔翎打開屋門,借著夜色尋到了油燈和火折子,彎身將燈點上。
然後再重新回到床前,將肉丸子抱下來,給他著了厚毛絨的斗篷緊緊裹住。「咱們去廚房看看去。」
剛走出屋子沒兩步,便聽到一個焦切緊張的聲音問道,「是袁五將軍的夫人嗎?」
崔翎抬頭望去,見是個十七八歲上下打扮得十分質樸的姑娘滿臉擔憂地站在寒風裡。
她點點頭道,「是,我正是崔氏,不知道……」
那姑娘忽得「哇」一聲哭了出來,「我叫見月,蒙將軍大恩救回一命,一直在醫堂幫忙。」
她的哭聲很均勻,哪怕說著話呢,也不見眼淚的流速慢下來,「因為令尹府裡的奴僕下役大半都遣送走了,府裡現只剩下極少的下人,將軍怕夫人來了無人照顧,便叫我這幾日到雅情小築當差。」
崔翎覺得莫名其妙。
這個叫見月的姑娘,既是袁五郎派來照顧她和瑀哥兒的,可她來了這許久,都沒有見著個人。
她都還沒有說半句話呢,這姑娘倒好,先自哭成了個淚人。
是想要讓演一出先聲奪人嗎?
她皺了皺眉,臉上便帶了一絲不耐,「嗯,然後呢?」
見月眼淚婆娑,那眼淚來勢洶湧,竟比剛才哭得更猛了,「押送棉衣皮裘的車隊在城外遭遇了伏擊,雖將敵人盡數殲滅,但五將軍卻受了重傷。」
她指著醫堂的方向,「軍醫現正在給將軍療傷呢!」
崔翎渾身一震,「什麼?你說五郎受了傷?」
雖然她對袁五郎的形象感覺甚差,但不論如何,他都是與她拜過堂的夫妻。
這姻緣不管是良緣還是孽緣,終究這輩子都系在了一塊,無法斬斷。
就算撇去這一點不提,光只是為了祖母和家人,她也不能對受了傷的袁五郎坐視不理。
現在,不是她傲嬌的時候。
但崔翎還是覺得這個叫見月的姑娘有些奇怪。
見著她的面就哭,哭完說自己的來歷,最後等到她不耐煩了,才告訴她袁五郎受了傷。
她又不是男人,誰要聽個女人莫名其妙地哭哭啼啼啊,誰要知道你見月是個什麼來歷?
但這會兒,袁五郎的安危重要。
她便將自己心底的不喜壓下,急忙說道,「醫堂在哪?帶我們去。」
雅情小築在內院,醫堂在外院,兩廂距離隔得老遠。
西北冬夜的寒風刺骨,地上結著白霜,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腳下還很滑。
那叫見月的姑娘急匆匆得引路,腳下步伐飛快。
幸虧崔翎和瑀哥兒出來時都裹著厚厚的衣裳,他們兩個平素也常鍛煉,否則,走這樣的夜路會特別地艱難。
瑀哥兒悄悄拉了拉崔翎的衣袖,「五嬸嬸,這個姐姐有點奇怪,那真的是去醫堂的方向嗎?」
他雖然人小。但十分警惕。
這是陌生的西北沐州城,他和五嬸嬸都是頭一次來令尹官邸,根本不認得路。
倘若有人對他們兩個使壞。故意引他們去往危險的所在,那該怎麼辦?
崔翎將瑀哥兒小小的身體摟在懷中。壓低聲音說道,「剛才巡夜的衛隊看見她,都和她打了招呼,想來見月姑娘應該確實是這府裡的人。」
她眼眸低垂,思量再三,「你放心,五嬸嬸雖然不知道這條路是不是去醫堂的。但這方向確實是去外院沒有錯,來時我特意記了一下路的。」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她心裡想的卻完全不一樣。
別看見月姑娘哭得稀裡嘩啦,眼淚一茬接一茬。但她的表情並不哀傷。
一句話,見月的眼神裡,沒有那種真正的擔憂著急。
可見,這姑娘的眼淚,不過只是精心編制的一個假象。
崔翎原本也疑心過。見月會不會是敵人派過來要誘拐她和瑀哥兒的。
但這疑心很快就被她自個推翻。
這裡是固若金湯的沐州城,是西北大軍堅不可摧的本營,就算見月真的是奸細,柔然也沒有這個本事能從這裡將她和瑀哥兒帶走。
再說,令尹府的內院雖然沒有剩下幾個僕役下人。但外院卻有重兵把守。
要離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那麼,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袁五郎真的受傷了。
只是他的傷未必如見月表現的那樣重,否則見月又何必在她面前演這樣一出?
崔翎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穿著大紅狐狸毛斗篷的漂亮男人的臉,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只盼,這一出,當真如她所想,只是一樁風流債罷了。
她對那個娘娘腔沒有感情,袁家的家規在,她倒也不怕有任何人會威脅到她的地位。
所以,若是那姑娘真的對袁五郎迷戀入骨,只要袁五郎自己不反對,她也沒有什麼意見的。
真的,如果只是一樁風流債而已,她也就不必這樣擔心了。
瑀哥兒緊握住崔翎的手,他壓低聲音,認真而堅定地說道,「五嬸嬸別怕,不管發生什麼事,侄兒都會保護你的!」
崔翎低頭沖著他一笑,如花放千樹,瑰麗奪目。
她輕輕說道,「嗯,五嬸嬸就靠你啦!」
寂靜森冷不知前途的寒夜裡,再沒有什麼能比這樣樸實的童言更加溫暖人心的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聽到了繁雜的人聲。
崔翎抬起頭來,能看到不遠處闌珊的燈火,有進出的人群,痛苦的哀嚎。
她認出醫堂的牌匾,心裡不由鬆了口氣。
果然,許多事往往沒有想象中的復雜,之所以生出這樣那樣的害怕,不過只是因為陌生罷了。
見月似乎和醫堂的人很熟。
進到那院中後,就不斷有人與她打招呼,「見月姑娘好,將軍在裡頭剛上了藥,姑娘快點進去吧!」
崔翎眉頭輕皺,聽這樣子,袁五郎好像真的受了傷。
她絲毫不在意旁人言談之中見月和袁五郎的親密,只是緊緊拉著瑀哥兒的手踏進了屋中。
寬闊的大堂中平放著許多板床,受了傷的兵士正在接受治療,看那鮮血和傷口,應該就是剛才受的新傷。
看起來,押送御寒之物的車隊果然在城門外遭遇到了伏擊。
這趟是石修謹的差事,也不知道這貨有沒有受傷……
崔翎四下張望,終於在屋子的角落裡看張熟悉的面孔。
一個傷得輕些,手臂上有鮮血流淌過的痕跡,大夫正在替他處理傷口,是鬍鬚男。
另一個傷勢相對重些,火紅的皮裘已經脫下,紫色的錦袍上一片血痕,好似胸口中了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