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結束

景朝軒帝留存的手跡並不多,這幅梨下美人春睡圖是其中最精湛的瑰寶,論畫風已經是極致,再加上有軒帝親蓋的寶印,價值連城。

古往今來有才情的皇帝不多,畫工出神入化者唯獨軒帝一人,這幅畫的價值並不是金銀可以衡量的,便是萬金都難得。

如今,崔翎只想用區區三千金來換得這幅畫,若是在以往,便是自家人,崔謹也要生氣的。

可現在,他著急用錢,這畫偏又是他手頭所能接觸到的最值錢的物件了,雖然捨不得,但卻也只能咬咬牙同意了。

他心裡想的是,賣給崔翎,這畫總也還是在自家人手上,等將來境況好一些了,說不定還有機會拿回來,若是賣給了別人,那這東西就再也與崔家無緣了。

崔翎雖然對大堂哥沒有什麼惡感,可誰讓這是在替安寧伯夫人操持喪事?

大伯母和十五妹又輪番到五房來撒野,她心裡這股氣便也只能沖著崔謹去發了,說她趁火打劫也罷,說她冷血無情也好,總之,這竹槓她就是敲定了。

她見大堂哥面有菜色地點了頭,便也爽快,立刻叫木槿跟著槐書回自家一趟,取了三千兩銀子的銀票來,交到大堂哥手中。

崔謹對著那副畫歎了口氣,「這畫作珍貴,還望九妹妹好生收藏著它。」

言語之中,還是帶著無限的惋惜和心疼的。

沒有辦法,誰叫袁家財大氣粗,收藏的古董字畫也不少。若不是真正有吸引力的物件,就算拿出來,也不一定能讓五郎感興趣。

眼看著拿著銀子匆忙出去辦事的崔謹腳步虛浮,五郎歎了口氣說道。「其實你大堂哥人還不錯,可惜這一宅子的人裡,只有他一個肯做事的明白人。」

崔家五房,五位正當年的老爺。孫兒都排到了十三位,可那麼多的大老爺們中,能頂門立戶站出來代表安寧伯府崔家的男兒,卻唯獨崔謹一個。

子孫莠蔫,這是敗家之兆,崔家的富貴榮華差不多已經走到了盡頭。

五郎輕輕揉了揉崔翎的頭發,「這幅畫,只給三千兩銀子,確實有些少了。其實。剛才看在你大堂哥的份上。怎麼也得再給兩千兩。」

他頓一頓,「這裡頭,是還有什麼由頭嗎?」

崔翎聳了聳肩。「反正這也不是大堂哥自己的東西,我就是趁火打劫了。又怎樣?」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的,絲毫沒有一點虧待人的心虛。

五郎聽了忍不住輕笑,「你呀!」

他看了看天色,「你在這兒歇一會兒吧,我再出去看看,若有人問起,我就說你身子不適好了,總不能真的當著眾人的面撕破臉,這面上的情兒還是得圓的。」

崔翎低頭小聲說道,「辛苦你了。」

這世道就是這樣,安寧伯府總歸是她的娘家,若是娘家的事做得不夠體面,那麼她臉上也是無光的。

她自己當然不在乎這些,但高門大戶之家,牽一發而動全身,她面子上不好看,袁家也不見得多麼光彩。

所謂人是社會的人,她生在盛朝這個社會間,難免要屈從於社會法則。

所以,就算死去的安寧伯夫人是她最不待見的人,可難免還要為了面子上的事竭力讓這樁喪事不至於辦得那麼難看。

她自己不肯出力沒有關系,尋個借口就算是躲過去了,但五郎身為她的丈夫,卻不得不為此奔走,他那樣辛苦,費這些力氣,不過是想要讓她的面子上好看一些。

如此而已。

安寧伯夫人是一等伯夫人,按規制要停靈七日方可出殯。

這七日間,崔翎每日都要回袁家看一回兒孩子,其余的時間便就只呆在五房的院子裡,寸步不離地守著崔成楷。

而外頭的事,便就都由五郎負責。

五房唯一的男嗣排行第十的崔諺今年才不過五歲,仍舊是個小娃,所以五郎這個女婿便承擔起了半個兒子的責任,該出面的事絕不推脫搪塞,倒是贏得了不少贊賞。

五郎才不管那些人是真心贊美他有孝道,還是只是要巴結一下他這個未來的京畿衛副指揮使,他只是盡量做到自己的本分,好不叫人尋到崔翎的把柄,以此來對她說三道四。

崔成楷經過幾日的修養身子漸漸好了許多。

他總覺得奇怪,因為向來對他十分照顧體貼的安氏近些日子來,在他身邊伺候的時候少了,每當過來時,也總是一副疲倦模樣。

就連三個孩子,也總是匆匆來看一眼他,就又退了下去。

崔翎笑著說道,「唐太醫說了,父親需要靜養,母親信任我,便叫我全權在這裡照顧您,弟弟妹妹們也是不敢吵著您了。」

她一邊伸手去替崔成楷蓋好了被褥,一邊說道,「父親放心,等到再過幾日,您好一些了,弟弟妹妹們就敢過來陪您玩了。」

安寧伯夫人雖然不地道,可到底是崔成楷的母親。

崔翎吃不准崔成楷對安寧伯夫人的感情,但就算他對老夫人心裡也有怨恨,可只要有這層母子關系在,顧忌著禮儀規矩,他總要去老夫人靈前披麻戴孝守靈。

他身子才剛有些起色呢,實在吃不起這層罪。

所以,她便打定了主意,不肯叫崔成楷知道安寧伯夫人已經沒了。

對於這件事,安氏和她的意見不謀而合。

弟弟妹妹們雖然年紀小,可卻都十分早慧,他們都曉得父親病倒的日子裡,別人是怎樣對待五房的,也許並不怎麼懂得大人世界裡的彎彎繞繞,但都本能地想要保護自己的父親。

而且,經過這幾日的相處。他們對崔翎這個姐姐,心裡也從最初的懷疑猶豫變成了信賴,五郎這個姐夫,在沒有父親保護的日子裡。成了他們幾個堅強有力的後盾。

幾個孩子都咬緊了嘴巴,絕口不提外頭的事。

所以,崔成楷當真以為,是因為需要靜養的關系。所以五房的院子裡才沒有什麼人來。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這日安寧伯夫人要出殯。

外頭吹吹打打的鼓樂鳴天,到底還是將崔成楷給驚動了。

崔翎見這儀式也完了,便索性不再瞞著他,一五一十將他昏迷之後的事都說了出來。

她安慰崔成楷,「父親那份該進的孝道,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一樣沒少都替您盡了,就是五郎也出力頗多,咱們五房能做到如此。已經問心無愧。父親可不必再要自責。」

這場喪事總算跌跌撞撞地辦完了。

雖然有諸多不順心之處。可在大堂哥崔謹的努力之下,至少表面上看起來還是十分體面的,外客不知究底。也都覺得崔家鼎盛之家,這喪事辦得不俗。

就算是府裡的諸位。雖然各自都有牢騷,可到底沒有從他們口袋裡挖出一分錢來,他們沒有掏錢,心裡也有些理虧,倒也一句怨言都不曾有。

甚至連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過面的崔翎,也因為五郎強勢,而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多說一句不是。

五房沒有受到詬病,反而得到不少贊賞。

這件喪事就算是圓滿得結束了。

崔成楷躺在床榻上靜默不語,因為消瘦而深陷的眼眶看起來疲倦而乏累,布滿了紅血絲,可他就是這樣直挺挺地瞪著紗幔,一個字都不曾說。

崔翎以為崔成楷是在難過,或者自責,便連忙說道,「父親,您的身子剛剛有了點起色,可不要再多想多思累到自個了。」

她咬了咬唇,「您倒下了以後,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過得什麼日子,自己也是清楚的,他們可只有您一個可以倚仗的了。」

見崔成楷仍然一動不動地盯著帳頂,她狠聲說道,「這一回事出突然,還有我幫襯著他們,可若是您自個兒不珍惜身子,就這樣撒手不管了,下一次,我可再不會伸出援手。」

她故意昂著頭撇著臉說道,「反正那是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他們過得好不好,是父親您的責任,才不是我的。您若是倒下了,我可不管。」

崔成楷這才將臉轉過來,他沉沉歎了口氣,「你這孩子啊……」

他目光裡忽然帶了幾分水潤,「你是個善心的孩子,爹爹一直都知道,在你知道了我是怎樣的人之後,你還肯如此對待我,對待你繼母,對待你的弟弟妹妹們……爹爹感激不盡。」

崔成楷頓了頓,「翎兒是怕我對你祖母感到自責?不,不是的。」

他低低地說道,語氣中帶著無限的惆悵和落寞,「我只是,我只是詫異,知道我的母親死了,我竟然沒有一點點難過,反而,反而,還覺得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被搬開了……」

就算羅氏的死帶給他再多的震撼,他也只會選擇痛恨自己,自我毀滅,從來都沒有也不願意埋怨安寧伯夫人。

自小受到的教育令他沒有辦法去反抗自己的母親,也沒有辦法去指責或者怨恨。

他以為這一次也是如此。

可心頭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就好像多年積蓄的怨氣一下子得到了紓解,他竟覺得痛快極了。

這樣的痛快無疑是有悖倫理的,這讓自小讀著孔孟之道長大的崔成楷感到無比震驚和困惑,甚至有些羞愧和自責,這是他靜默無語的緣由,他自己都被詫異地無話可說了。

崔翎聞言微微一愣,隨即露出笑容來,「父親,您想通了就好。」

能夠對安寧伯夫人釋懷這是第一步,而下一步,就該是如何想辦法離開這座已經從根部腐朽糜爛的宅邸,重新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