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翎靜默不語,臉上的表情平靜無波。
但她心裡卻掀開了驚濤駭浪,驚詫,憤恨,心疼,各種復雜的情緒湧上來,讓人憋悶得很。
堂堂一等伯爵府的老爺夫人,竟然淪落到只能吃人家的剩菜冷菜的地步,這是衰亡之兆啊!
安寧伯府的榮華富貴,不長了。
木槿見快要到五房的院子了,便笑著對那個婆子說道,「嬤嬤會說話,討了九姑奶奶的喜歡,才有今兒這賞。」
她似笑非笑,「嬤嬤是個聰明人,以後該怎樣做,就不消我多說了吧?」
那婆子笑得諂媚,「老奴曉得,曉得的。」
九姑奶奶出手闊綽,隨隨便便就賞了她三兩銀子的巨款,足足抵得上她半年多的工錢,這樣的意外之財,不是人人都有福分得的。
也是她運氣好,諸多引路的婆子中唯獨她有眼力見,往九姑奶奶那湊了過去。
至於以後嘛,這位木槿姑娘說得清楚明白,只要下回九姑奶奶來時再像今日這樣將府裡的那些事都說一遍,自然還會有賞。
這是要叫她做九姑奶奶的眼睛。
反正她本來就樂意去打聽這些家長裡短,如今毫不費力一說,就能得那麼多銀子,若以後還有這樣的好事,她當然無所不說。
言談間,已到了五房的院子門口。
崔翎進去的時候,安氏正坐在崔成楷榻前小聲地抽泣,「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崔成楷大病初安。精神是好一些了,可臉色還是很差。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頗有些自責地說道,「都怪我不好。看這病將你的私房銀子都掏空了,如今家裡這樣景況,就是想像人家那樣闊綽也不能。」
府裡沒有人管事,針線房浣衣坊大廚房的僕役們都消極怠工。再加上府裡已經好久沒有爽快地發過例銀,這些僕役大有罷工之勢。
想要讓他們幹活?行,不過得拿錢來。
這就是如今混亂的安寧伯府的現狀。
五房本來就是最窮的,崔成楷一直都領著閒差,進項不多,後來病了更是連衙門都不去了,整日閒著不說,看病也花了不少錢。
正經是世子夫人請了來的太醫看的,那藥費診金自然算公中出。
可安氏見那些藥吃了都不見好。也沒有少聽信那些所謂的民間偏方。珍貴的藥材沒有少用。這些都得花不少錢。
她自己庶出,嫁妝銀並不如人家豐厚,這些年來。崔成楷也沒有別的營生,孩子們面上她也花了不少。
如今叫崔成楷前些日子一鬧。囊中羞澀,就沒有剩幾個錢了。
所以,浣衣坊也好,針線房也罷,大廚房那就更不用說了,打點的不夠那些僕役誰理?
衣服是給洗了,可送回來的時候該髒的地方還是髒的。
該放的新衣是下來了,但大的大,小的小,總沒有一件是合身的,若是叫他們送回去換,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又送來的,仍然是不合適的。
至於大廚房那,就更苦逼了。
那些廚房上的人總是緊著給銀子多的菜做,輪到五房的時候,基本上都已經過了飯點,有時候是菜涼了飯還是熱的,有時候菜倒是熱了,可飯涼了。
總沒有一頓吃上熱乎的。
安氏自己倒還好,她也不是吃不得苦的。
崔成楷這裡還不能進這些粗食,仍然是用藥和粥養著,倒也不怕。
可幾個孩子都在長身體的時候,受不得這樣的苦,從前也算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如今安寧伯府還沒有散呢,卻過上了這樣的苦日子。
安氏是在替孩子們委屈。
崔翎在門口駐足微久,想了想還是叫人傳了才進去。
安氏見崔翎來了,忙不迭抹淚,還裝出一副笑容來,「九姑奶奶來了?我看二嫂三嫂她們都說家裡亂,不叫已經出嫁了的姑娘回來,便也央跑腿的婆子去袁家送了信。」
她微微頓了一頓,倒是有了幾分好奇,「姑奶奶怎麼還是來的?」
崔翎笑著說道,「我就是好些日子沒有看到父親了,想來看看他。」
聽了安氏這話,她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那些跑腿的婆子這幾日蹬鼻子上了臉,狗眼裡都不把五房的話放在心上了,所以其他的姑奶奶們那都有人傳了話,唯獨她這裡就沒有人上門。
也幸虧她這裡沒有人來傳話,否則她若是今兒不來,豈不是會錯過這場好戲?
莫說盛朝開國之後數百年來,就是古往今來,也萬沒有好端端的伯府老爺連口熱飯都不給吃,還要看奴才臉色的事。
那些人雖然也是因為伯府拖欠工錢才惹的事,究其原因,還是伯府的錯,可這些人柿子專挑軟的捏,不去找世子夫人麻煩,不去跟長房理論,盡欺負五房這些毫無還手之力的人。
這簡直太令人氣憤了。
崔翎和五郎和崔成楷行了禮,略寒暄了幾句,問了一下病情。
崔成楷笑著說道,「唐太醫的藥果然管用,如今已經在喝第七劑了。他除夕那日還曾來過一回,說是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接下來就只要好好靜養了。」
他來來回回沒有看到兩個孩子,略有幾分遺憾地說道,「下回來可要帶上珂兒和怡兒,我好久都沒有見著他們了。」
崔翎笑著點頭,「昨兒半夜裡下了一場雪,晨起雖然化了大半,但路上還是有些滑。老太君不放心,外面又冷,兩個孩子便沒有來。」
她頓了頓,「等下回吧,等下回父親好了,我叫兩個孩子跟您一塊兒住兩天。」
崔成楷撇頭說道。「你這孩子,又胡說,伯府如今這樣亂,我這裡又什麼都沒有。哪能叫兩個孩子過來玩?」
他小聲地嘀咕,「我倒是想,你弟弟妹妹也念叨過好幾回了,他們還沒有見過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呢。」
崔翎目光一動。半晌笑著說道,「我可沒有胡說。」
她略沉吟片刻,接著試探地問道,「父親這身子需要靜養,我看在伯府是不能夠的,伯府如今這亂糟糟的樣子,看了叫人糟心,哪裡靜得下來。不如,不如父親去外面的莊子住一陣吧?」
就算是要分家。那也不是一日兩日就能辦成的事。
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將崔成楷和安氏。還有三個弟弟妹妹們從這裡搬出去。
原本袁家的東山別莊倒是個好地方,前些日子他們剛去過,莊子都是收拾過的。乾乾淨淨,也有地暖。暖和安靜,是個休養的好地方。
可是,這畢竟是袁家的產業。
盛朝的男人,尤其是讀書人,大多都有些傲氣和骨氣。
崔成楷這個老岳父,一定不會願意去女婿家的莊子休養,還是拖家帶口的去。
這若是傳了出去,可要叫別人怎樣看待他?
所以,崔翎索性便不提這一茬了。
她想了想問道,「父親,小時候您常帶我去的那個農莊,您還記得嗎?若是您肯,這幾日就收拾收拾,等過了正月十五,我就接您過去,您看如何?」
在她三歲之前,母親羅氏還活著的時候,她記得一家三口就時常去那個農莊。
莊子不大,在南郊,周圍都是農田。
到了夏天的晚上,總要伴著蟬鳴和蛙聲一起入睡,雖然吵,可聽著卻那樣安心,這是自然的味道。
冬天倒是沒有去過,也不知道那裡防寒措施做得怎麼樣。
但崔翎想,大概是無礙的,今日才不過初二,到十六,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只要肯出得起銀子修繕,別說換幾個暖簾,就是砌一座熱炕也成。
到時候再多燒幾個炭爐,過一個暖洋洋的冬天,還是不成問題的。
崔成楷聽了這話,臉上露出了遐思。
良久,他苦笑著說道,「翎兒,虧你倒還記得……」
他以為三歲的孩子,哪裡還有什麼記憶,可崔翎卻清楚明白地告訴他,她還記得去南郊莊園的往事呢。
那麼,是不是也意味著,那孩子她也記得她母親過世的事?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一下子便有莫名的情緒湧上來,崔成楷覺得胸口有些疼。
他訕訕地說道,「那莊子是你母親的陪嫁,當初你出閣時,我已經將它交給了你。」
言下之意,這已經是女兒的產業了,他不好再跟著過去。
崔翎卻笑道,「就算那莊子是給我的,難道我這個做女兒的,就不能請父親過去小住一陣子?」
她轉頭對著安氏說道,「那農莊裡不僅有池塘,還有秋千架,弟弟妹妹們一定會喜歡的。」
安氏心裡曉得,崔翎一定是在外頭聽說了什麼,才會急著想要讓他們離開崔家。
對於這份心意,她很感激,可又覺得有些拘謹。
不論如何,那總歸是先頭夫人的陪嫁莊子,如今又給了崔翎。
三個孩子若是過去玩兒,那自然名正言順,可她跟著崔成楷過去住,又算是什麼?
雖然並不違背禮法規制,可若是叫人知道了,背地裡肯定是要說閒言碎語的。
不過,比起那幾句不痛不癢的閒話,安氏現在更迫切地想要離開這個安寧伯府。
吃得不好,穿得不好,還不是最嚴重的,她最厭惡的是,長房和二房的人還總時不時地要過來吵嚷找麻煩,這簡直太影響人休息了。
所以,盡管崔成楷十分為難,但安氏卻堅定地點了點頭,「我去,九姑奶奶,我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