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說到做到,自那日起便在安排去西陵事宜。
老太君和大將軍知曉了,倒也沒有阻攔,只說不急在一時,等九月十六悅兒大婚之後,再遠行也不遲。
大郎和郡主卻不大贊同老太君這麼大年紀還要受這奔波苦。
然而老太君道,「我活到這把歲數,吃過不少苦,也享受過榮華富貴,雖然老將軍過世得早,可萬幸兒孫孝順,也算是有福氣的。只是……」
她老人家陷入回憶之中,「只是偶爾午夜夢回,總會想起童年舊景,我心裡牽掛著我的故鄉,總想要回去看一看。」
到了這個歲數,假若不趁著還清醒的時候回一趟西陵城,或許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大郎和郡主自然便不能再反對。
大將軍撫須笑了起來,「你們急什麼?我和五郎小夫妻兩個一塊兒陪著你們祖母,還怕她老人家吃不好睡不慣?」
他眼神中透露著向往,「說起來我征戰四方,去過的地方也不算少,可唯獨母親老掛在嘴邊的西陵城,卻從來都沒有到過,恰好也趁著這機會,喝一碗西陵酒,看一看風吹草低見牛羊。」
崔翎和五郎便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悅兒的婚期眼看越來越近,她不在意的臉上終於帶上了一點緊張的容色。
這不是她第一次成婚。
上一次大婚,紅妝十裡,滿城轟動,那是她成為景朝皇后的日子,她遇到了刻骨銘心的人,經歷一場纏綿悱惻的愛戀,連死都那樣轟轟烈烈。
這一次,她要嫁的,會是怎樣的人?
她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好兒媳,甚至好母親嗎?
悅兒心裡沒有底,她還沒有忘掉軒帝,那場驚世絕戀雖然在歷史上已過數百年。可在她心裡,那卻還是不久之前才發生過的事。
那烙印太深,已刻入她的骨髓,她每一次血液的流動,都寫著他的名字。
她沒有辦法忘掉他。
可是一夢數百年,那場瑰麗又絢爛的迷夢終將醒來,她已經醒來,新的生活在不遠的地方等待著她。
屬於袁悅兒的幸福,就在她面前,只要伸出手。就能夠得到。
她是該沉溺往事,永不背叛那個她深愛也深愛她的男人,還是打開心門,迎接一份新的感情和生活?
崔翎輕輕拍著悅兒的肩膀安慰她,「我也曾有過自己的執念。可緊緊抓在手中的不一定是愛,有時放手才是真的解脫。」
她笑了起來,「你看我現在,有你五叔這樣的好男人疼,又有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日子過得多好?」
再難以忘懷的感情隔了數百年的時空,就只是夢一場。
悅兒不能永遠在活在夢中。她青春正好,如驕陽綻放,未來還有大把的時光去享受人生。
她不該為了一段隔世的愛情,阻擋今生的幸福,哪怕那愛曾那樣深入骨血。
悅兒的情緒低落了很久,終有一天。她醒轉過來。
嬌艷美麗的少女臉上露出燦爛的微笑,「五嬸嬸,我放下了。」
崔翎問她,「你放下了?」
悅兒點了點頭,「我還是沒有辦法忘掉過去。但放下不等於非要忘記。我不肯捨棄那個人,也不捨得埋葬我們曾有過的美好記憶,所以,我將他放下了。」
她的嘴角綻出一朵明媚微笑,「那個人,永遠都在我心裡,哪怕他已經死去數百年,他仍舊在我心裡有一個窩,只是,我將他放下了,放在回憶裡,珍藏著。」
炎熱的夏季過去,終於到了九月。
崔成楷和安氏以及三個兒女,已經徹底從安寧伯府搬了出來。
他們落腳的地方在南街,離帝宮很遠,略顯偏僻,附近住的大多是小吏和商賈,並不是名流世家聚集的所在。
但那所不大又有些老舊的宅子,在修繕布置後又重新煥發了生機。
崔成楷還在後院親自搭了一座秋千架。
雖然兒女們都已經長大,就連最小的兒子都已經六歲了,他們都已經過了喜歡秋千的年紀,但他還是想要去做這麼一架秋千。
有風揚起,秋千架微微擺動,總覺得好像回到了從前。
那時羅氏還沒有死,崔翎還是個小豆丁,他正是一生之中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每到起風的黃昏,他從衙門回到家,總是會抱著崔翎坐在秋千架上,羅氏在他後面推。
她推得力大,他和崔翎就飛得高。
她輕輕地推,他和崔翎就飛得矮。
但不論飛得高矮,他的心卻總是雀躍的,歡快的,滿溢著幸福。
九月初一,姻緣湊巧,皇帝遇見了崔成楷。
在江南水患的防治上,崔成楷給出了獨到的見解,以及非常具有可操作性的方案。
皇帝愛惜人才,便欽點了崔成楷去到工部,不日啟程親去江南,協理江南令尹勘察水情,整治河道。
雖然來去奔波辛苦,對於崔成楷這個大病初愈的人來說,這路途有些吃力。
然而他知道,只要他圓滿地做完了這趟差使,再回到盛京城,皇帝定然會擢拔他。
這不只是他一人的富貴,關系到妻子兒女的未來,他們是否能夠吃飽飯,將來是否能夠嫁娶到好人家,成敗全在此一舉。
崔成楷沒有宴請親朋,只是將兒女聚在一起,隨意地吃了一頓團圓飯。
在家宴上,他將安氏和三個還年幼的兒女托付給了崔翎和五郎,請他們多加照看。
第二日,他便整裝出發去了江南。
這是他重新回歸仕途的征程伊始,他下定決心要載譽而歸。
九月十六日,悅兒與利國公府三公子廉少卿大婚。
崔翎作為悅兒的五嬸嬸兼閨蜜,自然一大清早就去了新娘子房中。
紅衣素手,白粉佳人,銅鏡中影影綽綽露出悅兒那張嬌艷美麗的臉龐,就好似秋蕊初綻,姣麗又羞澀。
悅兒終於有些新娘子的覺悟了。臉上還未點胭脂,便已經紅成一片。
她略見忐忑地問道,「五嬸嬸,你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頓了頓。她又緊接著說,「我是指,當初你和我五叔大婚的時候,坐在銅鏡前梳妝打扮時,你心裡在想什麼?」
崔翎眼眸微微垂落,修長美好的睫毛撲閃,半晌,唇畔漾開一抹甜蜜微笑。
她輕輕說道,「當時我什麼都沒有想,只是覺得肚子好餓。喜娘梳頭怎麼要梳那麼久,什麼時候才能吃到東西?要是餓暈了怎麼辦?」
身旁廉氏和蘇子畫聞言不由都笑了起來,「五弟妹你這個吃貨,尋常姑娘家心裡都在擔心妝漂不漂亮,夫君看了會不會喜歡。你卻在擔心會不會餓暈……」
崔翎嘟囔起來,「悅兒問我想法,可我當時真的是那樣想的啊,難不成我還要偏她?」
她頓了頓,忽然卻指著廉氏和蘇子畫笑起來,「哦,原來三嫂和四嫂想的是夫君會不會喜歡。哎呀,原來竟是這樣!」
妯娌幾個笑鬧起來,便將悅兒心頭的那絲緊張不安也一並吹散了。
老太君歪著美人榻上看著她們說笑,臉上毫不遮掩她的高興。
不過今日還請了喜娘們,場面話卻還是要說的,「我家孫媳婦兒們一向都這樣熱鬧的。倒不是拌嘴,是她們妯娌間的情誼,倒叫喜娘們見笑了。」
喜娘們都是見多識廣的人,哪裡分不清是真玩笑還是假拌嘴?
再加上拿了袁家好大一封銀子,自然是有什麼好話就說什麼了。「老太君好福氣!」
等到要出門子的時候,悅兒向家裡的長輩一一行禮敬茶。
雖然她嫁得不遠,利國公府就離袁家幾條街,兩家又是通家之好,若是想念隨時都可以見面的。
可她還是忍不住要掉眼淚。
她眼睛一紅,老太君和郡主就受不住,連帶著梁氏廉氏崔翎也都眼淚汪汪,心裡就好像自己嫁女兒一樣難受,還得是遠嫁那樣捨不得。
好不容易才安慰好了,外頭迎親的新郎官便到了。
行了禮敬了茶拜過了祖宗便要送新娘子出門,世子背著長姐一路跨過了幾重儀門,穩穩當當地放進了喜轎中。
隨著喜慶的鼓樂齊鳴,廉少卿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徐徐地引著利國公府的迎親隊伍離開了鎮國公府袁家,朝著幾條街之外的利國公府行去。
十裡紅妝,鑼鼓喧天。
悅兒垂頭坐在轎中,聽著外頭一樣的笙鼓,數百年過去,吹奏的仍舊是同樣的喜樂。
坐在轎中的人兒仍舊是她,可是此情此景此時她的心意,卻再不與那時同。
她輕輕撩開喜轎的簾,透過喜帕的縫隙,去看馬上的那個高大堅挺的背影,心中想,但願,這一回,能得一個圓滿。
崔翎目送了悅兒的喜轎離開,心裡覺得很是不捨。
雖然利國公府離鎮國公府很近,可再過幾日,她便要跟五郎一起伴著老太君和大將軍去西陵了。
西陵千裡之遙,據說坐馬車得行一月。
老太君年紀大了,經不起奔波,她和五郎還要帶著怡兒和珂兒兩個小的一起去,那就更不能快馬,所以估摸著沒有個兩月還到不了。
再等老太君在西陵城游覽一番,訪個親尋個友,這麼一圈下來,沒有大半年是回不到盛京城的。
崔翎想,說不定等她下次回來時,悅兒的肚皮都已經隆起老高了。
五郎笑她,「咱們也不是明兒就走,悅兒也不是嫁出去了就不回來,你倒是比大哥大嫂還要難過。」
他摟著她安慰,「別皺著臉了,不好看,你若是不放心悅兒,怕什麼,等到後日回門,不就知道她在廉家過得好不好,廉少卿那小子對她怎麼樣了?」
崔翎這才噗嗤一笑,「對,我倒是忘了,咱們大後日才走。」
三朝回門,悅兒帶著廉少卿回到袁家。
廉少卿生得果然一表人才,不知高大俊挺,眼神看起來十分正氣,倒不愧是袁家人交口稱贊的青年才俊。
因三夫人廉氏便是他的親姑母,鎮國公府他自小就常來,所以言語中便少了幾分疏離客氣,十分地親近貼心。
崔翎是頭一次見他,仔細打量了一番之後,覺得還挺滿意的。
她抬頭再去看悅兒神色,只見新娘子臉上的表情恍惚中帶著幾分羞澀,雖然一直垂著頭,但臉色卻還挺紅潤的。
眼神裡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情緒,反而帶著幾分輕鬆歡愉。
崔翎見狀,便放了心。
她趁著無人時問悅兒,「這兩日在廉家過得怎麼樣?姑爺對你好不好?」
其實好不好不必說,就只看廉少卿的目光時時刻刻都黏在悅兒身上就知道,這個男人對悅兒一定很是喜歡的。
只不過臨走之前,她還是想要聽悅兒親口說她過得很好,才能安心地出盛京城。
悅兒抿著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半晌,她才低聲說道,「我原以為他生得那樣正經,別人傳言他有些二,也僅只是有些而已。誰知道,他能逗趣成那樣……」
她忍著笑意說,「五嬸嬸,你放心,我過得很好。廉少卿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很好的丈夫,他……二得很可愛,我在廉家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呢。」
崔翎聞言,不禁挑了挑眉,「我聽說二是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能二的人生必定精彩,不知道大侄女是不是肯跟你的五嬸嬸分享一下呢?」
不是她八卦,只是看著悅兒要強忍才能忍下來的笑容,就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想要知道,看起來那麼高大上的廉少卿到底是怎麼二了,惹得悅兒這位飽含心事的大小姐都忘記了那些悲傷的事,笑得那樣歡愉了。
悅兒掩著嘴連連搖頭,「不,不成,我不能說了,說了以後五嬸嬸你沒法拿正常人的眼光去看待他了。」
她緊守牙關,「好歹他也是我夫君,咱們給他一點面子成嗎?」
恰這時梁氏廉氏和蘇子畫也來尋悅兒,正聽到這句,都好奇地問道,「什麼面子?有什麼有趣的事嗎?」
悅兒忙一手捂著自己的嘴,一手去捂崔翎的,猛烈地搖頭。
梁氏和蘇子畫還好,略顯矜持,但廉氏才不管這些,便上前去呵悅兒的癢癢,「跟三嬸嬸也有秘密了啊?還不快說,不說我繼續呵你!」
屋子裡頓時一片歡聲笑語不絕。
但歡樂總是短暫的,短暫的歡樂之後,就是別離。
第二日一早,崔翎便和五郎一人抱著一個孩子,跟隨在大將軍和老太君的身後,跟家人道別。
萬裡長關,西陵重城,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