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侯曉得崔翎要去看望女,心情有些不大平靜。
他的女蘇靜妍一直都是他心上一顆無論怎樣都拔不掉的刺。
她曾那樣美好,光鮮艷麗,是西陵城中最璀璨奪目的姑娘。
可如今才二十五歲,卻已經有白發爬上鬢角,她的皮膚泛黃冷脆,帶著一股病態。
她總是在夜裡毫無預兆地狂笑或者哭泣,而白天,她又是無精打采昏昏欲睡著的。
十年了。
平西侯總是想,若當年他不曾做出棒打鴛鴦的事來,他的小靜妍現在會是怎樣的?
她一定笑魘如花,梳著婦人髻溫柔慈悲地牽著兒女,笑意盈盈地與他說話。
是啊,雖然是個來歷不明的西域人,不知底細,沒有身家,但那又有什麼關系?
他是蘇世勳,是平西侯,是西陵城最有權勢的男人!
有他在,他的女兒難道還能過窮苦的生活?
然而這世上最無可奈何的事便是,有些決定一旦作出,就再也不能更改。
就算他現在後悔得要死,但卻不可能再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平西侯沉吟半晌,問道,「侄孫媳婦兒,你確實想要見靜妍?」
崔翎很堅定地點頭,「是,舅公,我想要見一見小姑姑,說不定……」
她抬起頭來,目光裡帶著期望與堅毅,「說不定我能夠幫上她。」
雖然學藝不精,但前世的她確實狠狠地讀過不少心理學方面的書籍,就算不能徹底治療好蘇姑姑,但總會有一些轉機。
她想將蘇姑姑從被背叛的悲傷中拉出來,不只是為了五郎手頭的案子,更是希望這個年齡大好的女子,可以重新得到幸福。
平西侯目光微垂,他想到之前老太君曾給他寄過來的信中有提起過這個可心意的小孫兒媳婦。
老太君說,二郎媳婦梁氏先前沉溺於二郎之死。不可自拔,性子孤僻古怪,甚至有輕生之意。
是五郎媳婦不斷與之談心,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卻將已有死志的梁氏治好。
如今,梁氏不只開朗了起來,還致力於有間辣菜館的事業,在她的幕後操作下,有間辣菜館已經在盛朝開了二十五家分店了!
這生意越做越多,梁氏的心情也越來越好,再也看不出來她是個年少時失去了恩愛的丈夫,一直以來沉浸在悲傷中的女人了。
平西侯是不大相信光靠幾次談話,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性的。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到崔翎那張誠懇的小臉帶著那樣的關切望著他。他就沒來由產生一種信賴的感覺。
就好像那姑娘天然就是要來幫助他的。
一向謹慎的老爺子忽然沉默了,隔了許久才重重點頭,「你試試吧!若是需要什麼,盡管來跟舅公提,只要你說。就一定給你辦到。」
他頓了頓,歎了口氣,一下子好像蒼老了許多,「你放開大膽,不必有太多顧忌,我只要……只要能看到靜妍好起來,就好。」
不論如何。女的情形也不會再比現在更差了,死馬當作活馬醫,說不定還有一線可能。
他是個愛女如命的父親,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讓女兒好起來的希望,盡管那希望如此渺茫。
崔翎以為說服平西侯會頗費一番周折,畢竟。以古人的想法,恐怕很難明白心理醫生能夠擔當的作用。
就好像她引導著二嫂從悲傷中走出來,別人看起來,也只不過是覺得她很會安慰人。
但如此順利,平西侯就給她放了行。這一點還是有些出乎她意料的。
家醜不可外揚,尤其是在貴族之家,除了親密的家人,也很少有人會知道蘇家的小姑奶奶是因為受了情傷成了癡兒。
對外,蘇靜妍沒有出嫁的理由,是因為她得了重病。
可平西侯幾乎沒有太多猶豫,就同意讓她去看望蘇姑姑,並且讓她不必顧忌治療的方法,只要能夠有所好轉,他就心滿意足。
她很清楚,這簡單的兩句話中,代表了多麼深沉的父愛,也承載了多麼重的信任。
崔翎對這份信任很是感動,便認真地對平西侯說道,「允諾的話我不敢說,首先我要看看小姑姑的情況才好,但我想,只要她自己也想走出來,那麼就一定可以好起來。」
為一份不值得等待的感情,為一個不值得傾心相許的男人,沉溺了十年,這已經足夠了吧?
或許,蘇靜妍自己也想要早一點走出來。
蘇姑姑住在寧靜軒,離湖心亭不遠,挨著世子夫人的院子,這是方便照顧的意思。
平西侯親自帶著崔翎過去,推開門,便看到一座花園。
西陵城地處極西,風沙大,雨水少,其實外面翠綠的叢林樹木不多,也很少看得到花。
尤其是這麼多需要精心栽培澆灌才能存活的品種,更是少見。
她略有些詫異地問道,「舅公有派人打理這些花木嗎?養得真好呢!」
平西侯搖搖頭,目光裡卻帶著幾點溫馨和柔軟,「沒有,這些都是靜妍親手打理的。」
他歎了口氣,「她夜裡折騰得多,白日裡卻很安靜,別的事她也不做,但對這些花木卻格外地悉心,將它們照顧得很好。」
所以,他便從盛朝各地尋了各式各樣的名貴花種來,只是希望她可以從中得到一些好的感悟,說不定哪天,她因為這些花木,就忽然想通了呢。
崔翎目光一亮,望著屋子裡的眼神便就不大一樣了。
她相信,能將這樣名貴而嬌嫩的花種養得如此茂盛的女子,一定具有蕙質蘭心,而且還需要一定的技術手段。
現在是冬天誒,雖然未有積雪,但春日還未曾來。
但這寧靜軒中,卻是一派春光明媚。
臘梅自不必說,可二月裡盛放著的迎春櫻草海棠和蘭花,一定不是整日渾渾噩噩。沉溺在悲傷之中的女孩兒可以做到的。
崔翎想,也許問題比她想得還要簡單一些。
蘇靜妍或許沒有如同平西侯所說的那樣成為了一個瘋女人,她只是……只是還沒有辦法或者說,還沒有勇氣來面對深愛她的家人罷了。
她轉頭沖著平西侯笑笑。「舅公不必送我進去,您先回去吧,相信我,一定可以有好消息的!」
崔翎踏入屋中時,蘇靜妍正坐在窗前發愣。
西陵城的冬日雖然氣溫低,但因為濕度也低,其實倒要比盛京城來得暖和一些。
但盡管如此,兩月的天開著窗,也還是讓整個屋子驟然多了幾分含義。
崔翎最是怕冷,便立刻將衣衫收攏一些。她叫木槿在門外候著,自己單獨一人走近過去。
待到近前,柔聲喚了句,「小姑姑。」
蘇靜妍肩膀微微一動,但卻沒有轉過身來。仍舊望著窗外,一動也不動,好似完全沒有聽到。
崔翎輕輕一笑,便索性在她身邊坐下,「小姑姑在看什麼?」
窗外一片碧綠偶爾糅雜著一些艷麗的嬌紅,雖然景象頗是好看,但看久了也要嫌棄枯燥的。
能這樣一坐就是一整天地發呆。想來並沒有在真的看景色。
如她所料,蘇靜妍並未回答,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這一回甚至連肩膀都沒有扭動。
可她抓著榻上錦被的手指,卻洩露了她的情緒,那些手指原本是鬆弛的。如今卻緊抓著被褥不放。
這代表著,她在緊張。
崔翎目光微動,臉上笑意更濃,「小姑姑原來是在看花景。」
她由衷贊歎,「也只有足夠心靈手巧的人。才能夠將那些嬌貴的花朵養得那樣好,不只如此,還將花期提前了呢。」
尤其是蘭花,特別地嬌貴,沒有兩把刷子,根本養不好。
她微微抿了抿唇,笑著說道,「啊,小姑姑一定還不知道我是誰。我叫崔翎,是盛京城鎮國公府袁家的媳婦,我的夫君五郎,聽說小姑姑曾是見過的。」
蘇靜妍今年二十五歲,五郎只比她小兩歲。
平西侯疼愛女兒,每次進京都會帶上蘇靜妍,住在袁家,她是一定認得五郎的。
果然,蘇靜妍的身子微微一動,緊緊抓著被褥的手指又輕輕地放開了。
但她還是沒有轉過身來,不想不願或者說不敢回頭。
崔翎沒有逼她,坐在一側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會兒話,這才起身。
她笑著說道,「我初來乍到西陵城,也沒有很多玩伴,以後若是閒著無聊,可以來找小姑姑說話嗎?」
並未有等到蘇靜妍回答,她又接著說道,「嗯,小姑姑總是一個人在屋子裡呆著,也一定很無聊,我們兩個沒事兒說說話就好了。」
她掩著嘴笑道,「那我先回去看看兩個小的,等明兒再來。」
一直等到崔翎的身影徹底地離開了寧靜軒,蘇靜妍這才抬起頭來。
她的臉色很差,皮膚泛著深重的黃色,也許是因為常年累月沒有好好打扮,臉上還生了好些斑點。
但嘴唇卻有些發白,那種蒼白的紫色看起來就有些不大健康。
她朝著門扉的方向望了過去,半晌,幽幽地歎了口氣,便有晶瑩的淚滴從她的臉頰滾落。
屋外傳來動響,有婆子的聲音說道,「到了晚膳的時間了,我給姑奶奶送食盒來。」
服侍蘇靜妍的小葵說,「好,就放在這兒吧,我看看今天有什麼好吃的,咦,這些菜式好新奇,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見過?」
那婆子笑著回答,「哦,這是袁五夫人給的方子,說是盛京城裡新近流行的菜式呢,夫人奶奶們吃了都說好,來,你拿去讓姑奶奶嘗嘗。」
蘇靜妍抿了抿唇,用袖子慌忙擦了擦眼淚,等到小葵進屋時,又恢復了一直以來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