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的軍事觸覺果然是敏銳的。
在送走珂兒怡兒的第三日,突厥踏越雷池,以擄掠之姿殺入了西陵城郊三百裡處。
幸虧早先平西侯已經將遠郊幾個村中的村民轉移走,否則戰火已燃,定必一片狼藉。
突厥修生養息五年,有備而來。
又有西域這樣一個後盾提供糧草補給,這一仗比五年前的北府打起來要艱難許多。
崔翎這是第二次身處硝煙紛飛的戰場,但這一次卻遠比西北時要殘酷得多。
眼看著不斷有受傷的兵將抬到府衙治理,她親眼看到了戰爭的鮮血淋漓。
盡管西陵城早就已經做好了迎戰的準備,但突厥氣勢如虹,兵力足是蘇家軍的十倍。
而五郎雖然早就對朝廷示警,可朝廷調兵需要一定時日,以及各種繁復的手續,不是三天兩日就一定援兵到達的。
所以,盡管有著盛朝最出色的將領和軍師,但蘇家軍這一回卻是節節敗退。
崔翎十分後怕,她慶幸及早將兩個孩子送走,否則不知道西陵城等不來援兵什麼時候就會失守了,到時孩子們可如何是好?
五郎安慰她,「附近兩個州府已經派了兵力支援,約莫再有幾日援軍就到,只要我們再撐一撐,定能反敗為勝。」
突厥攻入西陵遠郊,但內城堅固,尚還能抵御一時。
如今只盼援軍能夠早些抵達。
打仗的事崔翎不懂,她只知道在這方面要信任大將軍和五郎,他們都是天生的軍人,有著無比敏銳的觸覺和才能。
雖然如今的情勢對西陵不利,可她還是堅信著,最後的勝利會屬於大盛。
她所能做的事情不多,無非是幫著給傷員包扎傷口,然後每日裡保證他們的伙食。
此時西陵城漸漸進入六月的炎熱,天氣裡彌散著一股火熱的氣息。
兵將一邊要承受高溫酷熱。一邊還要與突厥人進行艱苦卓絕的戰爭,十分艱辛。
崔翎便想盡方法絞盡腦汁去做一些綠豆湯汁等可以消暑解熱的東西,在休憩的時候分發給將士們,多少也盡一份自己的綿薄之力。
然而。敵眾我寡,西陵城的兵士再訓練有素,到底還是沒有以一當十的本事。
再加上突厥人不擇手段,詭計多端,常將西陵兵士耍得團團轉。
每到日落時,崔翎站在府衙收容傷殘兵士的院子裡時,總是能夠看到許多新面孔,至於為國捐軀的將士,更是數不勝數。
氣氛越發沉重,將士們從一開始信心百倍。逐漸頹廢絕望。
附近城池調集的援兵遲遲不來,敵眾我寡,眼看著突厥人的鐵騎一步步逼近內城,不論是平西侯蘇世子還是大將軍五郎,個個都表情凝重。
西陵城不能丟。城破,蘇家滅。
這一仗,無論多麼辛苦,多麼困難,多麼奇跡,蘇家都要贏!
但如今,一切優勢在懸殊的人數面前都顯得那麼無力。唯一可以等待的,就只有援軍了!?附近城池五萬兵力,朝中遣派的二十萬大軍,二十萬袁家軍都還在路上。
唯有咬緊牙關等待這最後一條路了!
又這樣支撐了五日,衛兵來報,附近州府的援兵剛抵達西陵城邊境就遭到西域人的阻截。那些陰險的暗算,損失了許多兵將。
山川斷路,大河截流,那些陰損的招數,將援軍擋在了西陵城外。不論是要修補工事,還是繞道,都需要時間。
最後能夠如約抵達戰場的,竟然只有區區五千兵馬,其中還不乏殘軍傷將。
西陵數萬兵馬,對方足有十倍之多,區區五千,實在是杯水難解車薪。
最困難的,還不只是空前強大的突厥大軍,還有西域國,也在一側虎視眈眈,時刻準備著要分一杯羹。
突厥和西域這對連年征戰小矛盾不斷的仇敵,不知道怎麼了,好像忽然成了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裡應外合,配合默契。
崔翎看著五郎日益沉默的表情,也不知道該怎樣才好。
她絞盡腦汁搜索腦海中以寡敵眾的軍事典故,但發現這些方法平西侯和大將軍都已經試過,效果並不好。
阿史那泰江是有備而來的,帶著吞噬一切的可怕決心。
他不懼怕犧牲,麾下幾十萬兵將皆是他的棋子,朝著他指的方向勇往無前,哪怕是送死,也不顧一切。
而蘇家軍卻珍惜每一個部下的生命,連萬不得已的犧牲都心痛不忍。
如此兩廂對比之下,本就落在下風的蘇家軍,因為束手束腳,處境更加被動了。
就這樣無比艱難地支撐了半個月後,從盛京城不遠萬裡風塵僕僕而來的袁家軍終於到了!
大將軍尚在前線,五郎和崔翎親自去城外迎接。
等和先鋒部隊打過招呼之後,領兵的將領沒有入內城直接往戰場而去。
又等了半日,便看到有馬車前來,車簾掀開,從裡頭露出張無比熟悉的臉龐來。
崔翎又驚又喜,「二嫂!」
她連忙迎到前去,「二嫂,您怎麼來了?」
梁氏一身短打,頭發全部束在腦後,若遙遙去看,以為是個英姿颯爽的男子,只有近前了,才能發現她的衣裳是精心改制過的,發髻也比尋常女子利落一些。
盡管趕了遠路,但她精神看起來頗好,目光裡更是流露著犀利的光芒。
她跳下馬車,「五弟,五弟妹,我來了!」
是五年前殺死她丈夫的阿史那泰江領兵,她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除了擔心在西陵的家人外,心中也有然而生出一股使命感。
她想要上前線殺敵,在二郎倒下的地方爬起來,打敗突厥人,取下阿史那泰江的首級,他日回京要用仇人的腦袋,在二郎墳前祭旗。
袁家軍臨行前,梁氏提出要跟隨前往西陵的願望。
大郎和宜寧郡主都不同意。
戰爭的殘忍。令他們五年前失去了二郎,這種切膚之痛,萬萬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西陵城中的老太君大將軍和五郎一家,已經讓他們倍加擔憂。絕不能再讓梁氏前去冒險。
但梁氏態度堅決,二郎牌位之前,她對著大郎和郡主痛訴心事。
梁家如今已經起復,雖然景況不如從前,但也在慢慢地恢復繁榮,兄弟子侄重新恢復了斗志,娘家人的情況已經不必她再多加費心。
二房已有嗣子,那孩子雖然小,倒是十分聰慧懂事。
大房厚道,就算她在西陵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會虧待那孩子,二房後繼有人,她也不擔心以後入了土,見了二郎,會愧對他。
至於有間辣菜館。這兩年間,她竭盡所能將之遍布全國。
起初是沖著豐厚的分紅銀子去的,但後來她已經將此視作為事業,是真的用心在做這件事的。
有生之年,除了在後宅虛度人生外,她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故事,覺得已經不虛度此生。
除了二郎萬箭穿心之仇。她已經沒有別的仇恨,別的遺憾,和別的虧欠了。
大郎和郡主拗不過梁氏的堅持,只好勉強放行,只期盼她到了西陵之後,老太君可以說服她。
但只有梁氏知道。她自己有多麼堅決。
五年來不分晝夜勤練槍法,除了以此來寄托哀思,她一直都在等待著今日。
報仇血恨。
等到了平西侯府,梁氏與眾人各自見了禮。
世子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她都曾見過。彼此性情相投,多說幾句便又熟絡起來。
老太君從宜寧郡主信件中得知了梁氏的宏願,心裡既擔心,又覺得欣慰。
她自己是巾幗英雄,若不是年紀太大,也想要再上馬馳騁疆場,保家衛國,為自己心疼的孫子報仇。
所以,梁氏有這樣的想法,她不覺得奇怪,反而十分佩服。
但如今敵人氣勢如虹,我方被牽制被動,此時梁氏貿然出戰,實在是太危險了。
她低聲囑咐梁氏,「你的心情祖母懂的,但現在不是時候,等到咱們反敗為勝時,祖母答應你,突厥的主將一定由你親手擒獲。」
梁氏雖然這五年來勤練槍法,但她到底底子差,和那些自小就練武的男人是沒法比的。
她不是魯莽冒進的人,也曉得現在若是上戰場,說不定連阿史那泰江的面都沒有看到,就可能死於流箭之下。
所以,她並沒有十分堅持。
保家衛國固然重要,守護西陵的國土也是關鍵,但對於她來說,來到西陵城的目的只有一個,取阿史那泰江的首級,為二郎復仇。
梁氏笑著道,「祖母放心,我心裡曉得的。」
她頓了頓,又道,「我臨來時聽說梁皇后白貴妃同時有了龍嗣,白王妃的那對雙生子女恐怕不多時就要團聚了。」
皇后有孕,這是攸關國運的大事,眾人都十分在意。
但聽到白貴妃同時也有了身孕,老太君和世子夫人的臉上便都有幾分奇怪的表情。
老太君歎口氣,「若是兩位懷的各是皇子公主倒也罷了,若是兩位都是皇子……」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太後的娘家承恩侯梁氏勢弱,但白貴妃的娘家鎮南侯府卻是朝中重臣,權勢滔天。
若是兩位都懷了皇子,十幾年後,必然要有一場凶險之極的奪嫡之戰,到時候,難免又要波及無辜百姓了。
而像袁家蘇家這樣的貴族世家,必定也要有一番動蕩。
崔翎笑著說道,「瞧祖母您想得,那都是多少年之後的事了,何必想那麼多?」
眼前的事還沒有解決呢,那才是重點啊!
老太君愣了愣,隨即拍了拍自己腦袋,「我也是年紀大了,腦袋不好使,十幾年後,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還在不在呢,擔心這些!」
她苦笑起來,「既然小二媳婦來了,那就暫時先跟著小五媳婦一塊兒住。咱們所能做的事情不多,也就是幫著一塊照顧一下傷病員,做些後勤的工作。」
梁氏連忙道了聲好,便與眾人道辭。跟著崔翎回院子收拾東西。
妯娌兩個向來感情好,一路之上迫不及待聊開了。
崔翎問道,「白貴妃也懷了孩子,那麼白王妃的兩個孩子是不是就安全了?」
鎮南侯就算有什麼野心,有了白貴妃那名正言順的孩子,又何必要抓著犯了過錯的先太子的遺腹子不放?
如此,白王妃這個命運悲慘的女人,總算可以過一個清淨的後半生了。
梁氏輕輕點頭,卻又搖了搖頭,「白王妃和她的孩子。將來命運如何,倒也不全然看著白貴妃,身為先太子妃這樣尷尬的身份,她和孩子們注定一世都不得安寧。」
她想了想,卻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今上性子和順,說不定他感同身受,會格外高抬貴手。」
崔翎的臉色卻是一變,她心中苦笑起來,沒有錯,說不定皇上感同身受。想到他自己的遭遇,會格外……苛刻嚴厲,將危險打壓在萌芽之中。
這個沉重的話題,她不想繼續說下去。
便想著要去找別的話頭,可如今除了打仗也沒有其他的話題了,而打仗。卻顯然更為沉重。
兩人剛把東西收拾好,忽然蘇薔哭著跑來找崔翎,「五嫂嫂,怎麼辦,我十一哥被阿史那泰江抓住了。他……他派人來叫囂,若是不答應他的要求,今夜子時,就是我十一哥的喪生之日!」
蘇十一是二房的次子,蘇薔一母同胞的兄長,今年才剛滿十七歲。
原本這個年紀的兒郎,是輕易不讓他上戰場的,但這次戰爭人員吃緊,蘇家成年的男丁能上戰場的都上了。
雖然這對年輕的兒郎來說,是一個難得的鍛煉機會。
可卻也特別危險,與死神擦身,隨時將遭遇鮮血和白骨。
蘇十一因為年紀小,所以並沒有真正去到前線,他今日是奉命押送糧草補給的。
但突厥人不知道從哪裡知曉了路線,竟然提前在運送糧草的關卡埋伏,不只搶走了二十車的糧草,殺死了許多戰士,還將年輕的蘇十一生擒了。
對於阿史那泰江那樣不擇手段的人來說,有蘇家的兒郎在手,就等於有了威脅利誘的砝碼。
他提出要求,讓蘇家軍往後退五十裡路,否則今夜就要讓蘇十一身首異處。
這兩月來,蘇家軍節節敗退。
突厥軍早已經在大盛的土地上撒野,若是再退後去五十裡路,那麼再過不久,突厥人就能兵臨城下。
外城雖然百姓都已經撤離,可是內城中卻還聚巨著大半西陵子民。
他們不肯輕易撤離,是眷戀家鄉,也是對蘇家軍的信任。
可若是蘇家軍不撤,那麼蘇十一的小命很可能就要折損在今夜了。
不論對平西侯,對整個蘇家軍來說,這都是一個十分艱難的選擇。
比起別人的內心焦急,一母同胞的蘇薔心中更加害怕難過擔心,那是她的親哥哥啊,她有機會救他的,怎麼能夠眼睜睜看著他慘死敵人的刀下?
可蘇芫不在,她能夠商量事情的人,除了蘇薇,也只有崔翎可以值得她信任了。
崔翎聽罷,皺了皺眉,「阿史那泰江要我們退後五十裡?」
她語氣越發沉重,「否則,否則他就要撕票?」
若是蘇家軍退後五十裡,那麼會讓整個西陵城的百姓覺得蘇家軍不可靠,那種巨大的失落和背叛感,會毀掉了平西侯府在西陵城數百年來的基業。
可若是平西侯大義滅親,犧牲了蘇十一,那會讓跟隨著平西侯的蘇家軍和蘇家子孫覺得心寒失望,這對士氣的打擊意義十分重大。
不論平西侯怎樣選,對阿史那泰江來說都是一種勝利。
蘇薔哭著說道,「是啊,帶著血的信件送到了祖父手上,眼看著就要日落,祖父卻沒有決定。」
她眼淚止也止不住,「五嫂嫂,你說,會不會,祖父他會不會就讓十一哥犧牲了?」
對於軍人來說,家和國之間,若只能留存一個,必須只有國。
而平西侯蘇世勳,正是那樣一個恪盡職守的大將軍。
崔翎擔憂地望著蘇薔,「薔兒,你不要哭,我們先想想辦法。」
她抬頭看了看天色,「我派人去請你五哥回來,他向來主意多,說不定,會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梁氏從屋中走出來,朗聲說道,「這樣的事,連平西侯爺都做不了的決定,去找五郎也沒有用。」
她拍了拍蘇薔的肩膀,「照我說,男人們當亂則亂,有時候還不一定比我們女人靠譜。」
崔翎目光一亮,「二嫂,莫非你有主意了?」
梁氏不是那種喜歡浮誇的人,她若是自信滿滿,那一定是胸有成竹。
果然,梁氏笑著說道,「若這樣的選擇是個兩難,那麼咱們就想法子讓它變成不難。」
她嘴唇微抿,「不然就將蘇十一給我搶回來,不然就也搶了他們一個人反過來威脅對方。難道還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嗎?」
蘇薔臉上的光芒明了又滅,半晌,她搖搖頭,「蘇家軍的兵力都在祖父那邊,若是沒有他同意,這件事不可能進行。」
她又哭了起來,「可是,要搶回十一哥太過冒險,祖父是不可能輕易答應的。」
梁氏歎了口氣,「傻丫頭,哭什麼?天無絕人之路,聽說過嗎?」
她頓了頓,「這世上也許再沒有人比我更加了解阿史那泰江了,我曉得他有一個軟肋,只要咱們能夠找到方法,不只你十一哥會沒事,連整個蘇家軍都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