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後一週,普達集團久候不至的集采標書,終於公佈了。
還是分技術標和商務標兩部分,和常規文檔沒有太大出入。
技術標的截標日期,是三週後,即十一月十六日。
商務標,包括商務條款應答和最終報價,向後延遲一週,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截標,並當場唱標。
隨後是為期十天的全封閉綜合評標。
按照技術和商務的加總分數,從七個入圍供應商中淘汰得分最低的兩名,再把進入ShortList的五名供應商排出名次。
這個名次,對一期招標的後期商務談判,以及市場份額的分配,都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譚斌和喬利維帶著幾個銷售經理,用一下午時間,把標書內容全部過濾了一遍。
將標書裡各省分公司的實際需求,與銷售經理們挖到的情報兩相對照,雖然個別省份讓人大跌眼鏡,但整體規模的偏差,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譚斌十分疑惑,看上去相當正常的一份標書,為何會一拖再拖?
找個機會問田軍,他回答:「設計院審查各省配置耽誤了時間,沒別的意思。」
聯繫其他部門的內線,打聽到的消息,都和他的解釋大同小異。
與劉秉康商量,他沒有太在意,只叮囑和客戶加強聯繫,邊走邊看。
雖然難以釋疑,但時間緊迫,也容不得譚斌多想,任務很快佈置下去。
工作強度相當大。
最終的技術建議方案書,包括二十多個省的軟硬件清單,都要在三週內完成。
除了幾個正在進行中的項目,MPL售前所有的資源,幾乎都被調動起來。
十六層的會議室,全部被投標團隊佔滿,日日人聲鼎沸,熱鬧得像集市一般。
用夜以繼日形容,並不算誇張。
每天晚上九點,當天的彙總會按時發送到譚斌的郵箱裡。
她是Bid Manager,要對整個投標期間的協調管理負責。
而內部銷售管理系統,流程環環相扣,每天的文件,都需要BM一份份過目,及時批准後才能轉至下一步驟。
所有工作完成,回家洗完澡躺下,通常已是凌晨。
有上次高燒的教訓,譚斌不敢再大意,每天如常鍛鍊,即使沒有食慾,也強迫自己按時進餐。
只是天天十幾個小時盯著電腦,眼球四周的肌肉隱隱作痛,似已不會轉動。
抽屜裡常備著眼罩,實在難受就躲進洗手間,坐在馬桶上閉眼熱敷幾分鐘,出來再接著工作。
一片忙亂當中,反而像完全找回了自己,心情異常平靜。
愧疚心痛依然存在,但不再像開始時那樣尖銳。
文曉慧曾陪她去醫院點滴,聽完經過,什麼也沒有說,只叮囑她少想多睡。
譚斌問她:「你不打算教訓我?」
文曉慧說:「男女之間緣來緣去,各有對錯,局外人哪有資格評價是非?」
譚斌剎時淚盈於睫,這是多日來聽到的最窩心的話。
難以入眠的時候,她枕著手臂假寐,一闔眼便似聽到沈培的聲音:「譚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
沒想到把她看得最透的,還是沈培。
一直以來,他幾乎把她奉做神明,走到盡頭,他發覺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和京城各大寫字樓裡出入的白領女性,沒有任何分別。
甜蜜的時刻有很多,但譚斌已經不願去回想。
健忘和遲鈍,很多時候倒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方式。
對錯無妨,她只想往前走,不願再難為自己。
這期間王奕幫了不少忙,工作中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
這女孩和人交往的態度,在譚斌看來,總是有點兒輕浮。可她嘴甜心細,做事麻利,周圍的男性,老中青無論年紀,都挺喜歡她。
和不肯合作的產品經理溝通,她一跺腳一撒嬌,對方立刻軟化,雖然一臉無奈,還是乖乖聽她吩咐。
譚斌歎為觀止。
往回追溯幾年,她會對這種風格不以為然。如今不得不承認,此方式簡單直接,有的放矢,省卻了不少無效溝通的時間。
她很慶幸,原是不得已的選擇,如今竟是新添了一支生力軍。
藉著王奕在普達總部的背景,她把北京地區銷售額最高的客戶----北京普達分公司,調整到王奕的名下。
周楊很不高興。可他剛捅過的婁子還沒有撇清,心裡再不愉快也不好說什麼。
譚斌不知道自己做得對或錯。
她只是反覆糾結於一個問題:為什麼男性上司的信任,可以讓下屬熱血沸騰,甚至不惜士為知己者死,她對周楊完全放手的信任,卻落得如此結果?
沒人能給她滿意的答案。
閒時詢問王奕轉職的感受,王奕笑笑說:「總算能做點兒實事了,挺累,可是心情愉快,好過以前云山霧罩,儘是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譚斌點頭,「那就好。」
「說實話,來之前我挺忐忑的。」
「真的?理由呢?」
王奕回答:「 都說你要求特別嚴格,以前我就怕你,這回更怕合不來。真正一打交道,卻發現你是個挺好相處的老闆,理性,又不教條,Cherie,我特別想謝謝你,謝謝你給我一個機會。」
「Welcome.」譚斌微笑。雖是客套,卻是由衷的。
奉承話人人愛聽,尤其王奕說得如此自然動聽,句句象發自肺腑。
不過譚斌仍然奇怪,「那你當時為什麼選擇做客戶經理?」
王奕低頭,有點兒不好意思,「怕背Quota,感覺壓力太大。後來發現,我把自己繞進了死胡同,每年年終做Performance evaluation時,都覺得無話可說。眼看著和我一起進公司的,都走在前邊,我還得從頭開始。」
譚斌拍拍她的手背,「別那麼想,現在開始也一點兒不晚。只要用心做,每份工作都有它的價值。你想想,在普達總部的這兩年,你親手建起了自己的關係網,其他Sales Manager, 誰有你在總部的關係深厚?」
「是,我也這麼安慰自己來著,後發制人嘻嘻……」
譚斌笑笑,問出心中埋藏幾天的疑問:「Yvette, 我觀察你很久,發現你跟男的打交道,幾乎是手到擒來,可為什麼在總部那麼久,一直沒有搞定他們的總工陳裕泰?」
王奕捧著咖啡杯,歪頭想了想:「他呀,我就沒想過動他。」
「哎,為什麼?」
「我跟你說過,咱們公司有人得罪過他,還記得嗎?」
「記得。」
「你知道得罪他的人是誰嗎?」
譚斌拿筆敲敲她的腦袋,「別吊胃口,快說!」
「就是Ray Cheng啊。」
譚斌手裡的圓珠筆啪一聲,差一點脫手飛出去。
「那時候他是我的Line Manager,您說我哪兒敢去刻意討好老陳呀!」
譚斌又開始啃咬杯沿,「Ray怎麼會得罪他呢?」
「聽說啊,我也只是聽說,有回在一起吃飯,當時的北方區SD張彤也在,已經喝多了,老陳還按著她硬灌,大概場面太火爆了,Ray過去,當著所有人的面,劈手把那杯酒給潑了,梁子就這麼結下的。」
譚斌靜默一會兒,「就這樣?」
「啊,就這樣。」王奕攤開手,「別看Ray現在四平八穩,當年也是一熱血青年。據說老陳狠狠告了一狀,他差點被開掉,是張彤拚命保下他。」
譚斌只是點點頭,對此不便發表任何意見。
但想起陳裕泰戴著眼鏡文縐縐的樣子,她又多少有些疑惑,「老陳迂是迂點兒,可不像那種人哪?」
王奕撇嘴,「怎麼說呢,有種人吧,出身特苦,小時候受壓抑過度,雖然靠自己的努力一路爬上來,可他心裡總是不平衡,覺得社會和周圍人都欠他的,所以他喜歡看別人吃苦,在他面前做低伏小……」
「行行行,別再做心理專家了,該回去工作了。」譚斌及時制止她。
公開議論客戶隱私並不是個好習慣。
王奕聳聳肩,乖覺地住嘴,回座位幹活去了。
譚斌發會兒呆,又探過身叫她,「Yvette, 想交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
「什麼?」
「有時間你去努力努力,務必請老陳出來吃頓飯。」
「我盡力吧。」王奕拖長聲音,無可奈何地答應,「要我做陪嗎?」
「不用,你只負責把他約出來。」譚斌笑,「我準備祭出神龍教護身大法,怕你內力太淺,抗不住半路吐了,戲就演不下去了。」
坐下來繼續工作,郵件中看到一處疑問,她取過手機,想撥個電話給同事。
屏幕上顯示出一列起始字母為R的姓名。排在第一個的,是一個簡單的字母,「R」。
那是她終於輸進手機的一個號碼。
可是他沒有再來過電話,好像完全消失在空氣中。
不知誰的計算機輕輕放著音樂:不敢問卻一直想問,你心裡藏著什麼人,不敢猜卻一直想猜,如回去有沒有可能?我不夠完整,你給的從來不夠完整,你一個語氣都無法確認,這種缺乏是什麼象徵……
譚斌托著下巴看屏幕,微微苦笑,只覺歌詞甚為諷刺。
終於聽不下去,起身離開辦公室,溜到附近的星巴克。
她不再點最愛的焦糖瑪琪朵,而是換杯樸素的黑咖啡,狠狠加了雙份的糖。
此時西斜的陽光正透過玻璃窗,照在身上溫暖和煦,她喝完咖啡,躊躇半晌才不舍地離開,回去接著埋頭苦幹。
這天回家比較早,也已經過了十一點。譚斌在自家的車位上停好車,拎起鑰匙目不斜視地往公寓走。
路邊有人叫她一聲:「譚斌。」
那個聲音讓她一機靈,轉頭望去,就見路邊停著一輛車,一個人靠在車門處,含笑看著她。
他穿著黑色的商務正裝,襯衣的鈕釦已經解開一粒,領帶結扯歪在一邊,但依然英俊得難以形容,微敞的領口,拉出的每縷線條都像有一種誘惑存在。
譚斌愣住,彷彿被催眠一樣,近乎貪婪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