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番外之玫瑰人生

在歐洲待了幾年,走過許多地方,我最喜歡的,依然是巴黎。

在很多人眼裡,巴黎這個城市已繁華不再,陳舊不堪中充滿著遊客嘈雜的氣息,但我仍然喜歡它。尤其是在晨光熹微的黎明,整個城市還未甦醒,從臥室窗口眺望塞納河兩岸,巴黎淡灰色的天空從眼前掠過,彷彿人類的面孔,完全懂得微笑、悲傷和快樂。這是每一個擁有深遠歷史的城市所共有的特徵。如同北京,一個古老城市從過去到現在的生活原貌,透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座建築,具體而細緻地呈現在熱愛它的人們面前。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整個巴黎也開始漸現生機。我一個人穿梭在巴黎的街頭,依舊身不由己地向著北部的目的地走去,那裡有巴黎最大的古董跳蚤市場.,聖圖安市場。

靈思枯竭的時候,我就喜歡逛跳蚤市場,那些美麗不可方物的古董家具、古玩和擺飾,總能讓人有時光倒流的錯覺,恍似回到塵封已久的過去,留給我無數下筆的靈感。

我就是在那裡認識了Julie。

Julie是個活潑的法國女孩,有著一張百合花一樣雪白的面孔,眼睛湛藍如那不勒斯海灣上空明淨的藍天。她雖然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卻早已是巴黎美術學院的藝術史碩士。畢業後在意大利的龐貝博物館實習了兩年,回法國和朋友合資開了一家古董店。店址所在的地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玫瑰大街」,她的小店,也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玫瑰人生」。

我第一次在Julie的店門口駐足,是被櫥窗裡一對銀燭台吸引,那正是我在尋找的東西,適合做新婚禮物。

我按了鈴推門進去,店裡暗沉沉的,烏金色的背景裝飾,襯著滿目琳瑯,如步入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伯宮殿,卻分明只有兩種材質,水晶和純銀。穿著一件簡單黑襯衣的Julie迎出來,向站在門口的我綻開微笑。頭頂半舊的水晶吊燈被風微微吹動,纍纍光暈一層層折射在她的臉上,恍惚得如一個不真實的夢境。

我記得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為什麼你看上去如此眼熟?你是日本人?」

當時我很不高興,異常生硬地回答她:「讓你失望了女士,對不起我是中國人!」

她大笑,絲毫沒有感覺被冒犯:「好吧,中國人,為表示我的歉意,店裡所有的東西,以後都對你九折。」

那對銀燭台,她最後給了七五折。在聖圖安市場買東西,可以大肆殺價,但有特殊的規矩,並非單純的討價還價,只有專業的買家,對物品的歷史和出處如數家珍,才有可能從店家拿到最好的折扣。

Julie後來解釋,那些東西都是她從歐洲各地輾轉淘來的,每一個都有自己獨立的靈魂,她寧可便宜些賣給識貨的有緣人。

我付了款,Julie用舊報紙仔細包紮起燭台,隨口問道:「你自己用還是送朋友?」

我回答:「送朋友。」停一停又說,「她要結婚了。」

她停下手,凝視我很久,然後問我:「可是你愛她,對嗎?」

「你在說什麼?」我有點兒吃驚:「你怎麼知道?」

她聳聳肩,「男孩,你的臉上寫滿了時光不再的惆悵。」

我啞然,心口又有了那種熟悉的窒息感。就像兩年前看到她和另一個男人從電梯裡走出來,彼此間默契的從容,讓我明白自己已成為過去。我曾以為時間可以掩埋一切,沒想到事過兩年,一個陌生人依然能窺破我的心事。

Julie的敏感, 像極了當年的譚斌,但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恬淡從容,卻是譚斌所缺乏的。

我握緊燭台,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

Julie關了燈,披上風衣對我說:「來,中國人,你是我今天最後一樁生意,如果你不介意,我們一起去喝杯咖啡可以嗎?」

那是一個夕陽如血的傍晚,我們在街邊的咖啡座坐下。秋深了,一陣旋風捲起街心的塵土,金黃的梧桐葉翩然落下。研磨咖啡的香氣,帶來的卻是閒適安靜的氣息。

我問Julie:「為什麼會錯認我是日本人?」

她含蓄地打量我:「因為你長得太美麗。亞洲人裡,我只見過日本的男孩子,能有這樣柔軟的輪廓。」

我憤然放下咖啡杯,「偏見,完全是偏見!」

Julie卻忽然說:「我明白了,為什麼會覺得你眼熟。」她望著我,「你是那個有中國皇家血統的畫家。」

我頓時哭笑不得,問她:「你也看過那個專訪?」

Julie點頭:「我怎麼會忘記?」她笑得有些調侃,「『神秘低調的東方美少年,眼神憂鬱,舉手投足間充滿貴族的優雅』。這樣明顯出自女性記者的形容,會讓任何一個女人都過目難忘。」

我沉默,不想發表任何評論。那個訪談曾令我很不愉快,一直耿耿於懷。

兩年前曾有很長一段日子,我異常憎恨自己的容貌。記得來法國前,兩個月的時間,我就胖了將近十五斤,鏡中的形象讓自己都感覺陌生。來了法國後,幾乎半年水土不服,瘦下來便再也胖不回去。記得那篇專訪刊出後,我把它扔在經紀人Enzo臉前質問:「你找的是個什麼記者?通篇她都在胡說些什麼?什麼皇室後裔?我們家往回數八輩子,都和愛新覺羅沒有一點兒關係。我的作品呢?畫風呢?技巧呢?為什麼不見她提一句?」

經紀人鎮靜地回答:「培,在巴黎這個地方,畫得好的人,塞納河邊數不勝數,但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值得投資。你只需埋頭在你的畫裡,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情。」

我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從此拒絕任何採訪,但經紀人總有辦法讓記者寫他想寫的任何東西。

此刻Julie又提起這件事,我頗感羞愧。藝術一旦沾染商業的氣息,便不再具有赤子之心。可是如果像梵高一樣,生前潦倒不堪,死後卻聲譽鵲起,這不是我要的人生。所以這輩子我也許不會為衣食發愁,但我永遠成不了大師。

「你的名字,叫『培』對嗎?」Julie興致勃勃地問,「我看過你的畫,那副叫做《生命斷層》的油畫,畫風冷峻而凝重,沉重滯澀的青灰色,充滿了掙扎的痛苦,卻又能看到不屈服命運的希望。可是你本人,如此年輕而輕靈,令人驚奇的矛盾和統一,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笑笑,「Julie,生命其實是場騙局,只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才能在生命的無常中感受到希望。」

她看著我,伸手指指燭台,「是她嗎?她讓你感受到絕望?」

「不,不。」我搖頭,「她是個好女孩,我愛她,可是我們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她活在現實中,而我活在自己的天地裡。在她最艱難絕望的時候,我不能給她任何幫助,所以她放開了她的手,我沒有怪過她。」

「哦,培……」Julie的藍眼睛一動不動注視著我,充滿了同情安慰之意。

這段塵封的往事,除了心理醫生,我沒有對任何人詳細提起過。但在遠離中國的土地上,面對一個陌生的異國女孩,我卻有了傾訴的慾望。

甘南之行中那些糾結猙獰的回憶,我情願世間真有時光黑洞,能把它永遠留存在黑暗之中。所以我只告訴Julie,和譚斌初識時的點點滴滴。

我至今難忘第一次見到譚斌時她的樣子。

印象中是一個春日的上午,陽光穿過大廳明亮的玻璃長窗,碎金般跳躍在大理石地板上。她就站在光影裡,黑色的過膝裙,秀氣的低跟鞋,白色軟簷帽,整個人如六十年代赫本的翻版,那點懷舊優雅的風味,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

雖然幾次見面之後,我就知道她清秀細緻的外表完全是個假象,也知道她大我兩歲,可這些並不妨礙我對她的迷戀。

我一直喜歡她那兩道濃密秀麗的長眉。雖然母親說,眉毛過於濃密的女人,脾性往往固執而強硬,絕非佳偶。但美麗的女孩藝術學院裡比比皆是,我卻是第一次遇到可以用英姿颯爽來形容的女性。

Julie一直安靜地傾聽著,沒有太多評論,直到我送她回家。她下了車,背對著我靜靜地說:「培,我店裡那些將要出售的東西,它們每一個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個都是我的寶貝,所以每次送它們走的時候,我都會難過不捨。可是我知道,會有人比我更瞭解它們,給它們更好的照顧。」

我當然明白她在說什麼,於是微笑:「謝謝你,Julie!」

不是我們不會愛,而是沒有相遇在合適的時間。一個人要走進另一個人的心裡,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天時地利與人和,缺一不可。

Julie笑笑走開了,我目送她苗條的背影漸漸遠去。秋風鼓起她米色的風衣,後擺飄蕩如盧浮宮前白鴿的翅膀。

Julie卻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雙手攏在臉前,大聲喊我的名字:「培……」

我抬起眼睛看著她,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風挾著落葉掠過身側,也帶來她清脆的聲音:「.這就是人生……玫瑰人生!」

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法國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笑起來,朝她揮揮手。

我就這樣和Julie成了朋友。

Julie一直是個外向討喜的女孩,她跟著我出入各種沙龍和聚會,很多人都喜歡她。一半因為她的美貌,另一半卻是因為她對各種古董藝術品的瞭解,娓娓道來如數家珍,並非虛有其表的花瓶。時間長了,我們難免會被人看做一對。我想認真澄清,卻發現根本無從分辨,因為Julie對此一直保持沉默。

我非常不安,也就存了心留意Julie。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看我的眼神起了變化,明顯多了些其他的東西。我心中明白,卻無力回應她。因為那段時間我正在籌備第二次個人畫展,每天要在畫架前站十幾二十個小時,晨昏顛倒異常辛苦。而且兩年前透支的感情令我疲憊,我還沒有準備好去重新接受另一段感情。

我只好暫時裝傻,想等畫展結束,再找個機會和Julie說清楚。

但是人們期望的,總是和真實遭遇的背道而馳。中國人總結得最為精闢,這叫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久之後,我在法國的生活因為一件事被徹底改變。

那是四月的一個早晨,我和經紀人Enzo與畫廊談完畫展的細節,他送我回畫室。從美術街出來,走不多遠,我就發覺街道上的氣氛有點異常,無數面熟悉的紅色旗幟,全在朝著一個方向快速移動。

我搖下車窗觀察一會兒,不解地問:「今天是誰來訪問?胡?溫?」

Enzo無言地望著我,然後搖搖頭:「可憐的孩子,看來是我把你逼得太緊,這段日子你過於用功,完全和外面的世界脫節。.難道你忘了,今天是奧運聖火在巴黎傳遞的日子?」

啊,是,我當然想起來了。盼了七年的日子,居然無聲無息做夢一樣逼近了。

我興奮地敲著司機的座椅:「請跟上他們,謝謝!」

車轉過一個街口,前面就是巴黎市政廳。黑壓壓的人頭攢動,一片嘈雜。除了五星紅旗,另有一種藍紅兩色的旗幟在人群上方飄動,其間竟然晃動著無數防暴警察的身影,顯然出了什麼事。

我還在伸著脖子詫異,前方驀然傳來一陣歡呼聲和掌聲。我循聲望過去,這一剎那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巴黎市政廳的某個窗口,居然挑出一面雪山獅子旗,那些歡呼聲最大的地方,就聚集著數面同樣的旗幟。

忽然間我明白了一切。

Enzo嘆口氣,小心徵詢我的意見:「培,我們還是走吧,都是些政客的無聊遊戲,和你無關。」

我垂下頭,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和堵心。

「看那邊。」司機指點著艾菲爾鐵塔的方向。

警察正在設法取掉塔身上懸掛的旗子和標語。我瞪著那座著名的鐵塔,心頭有股邪火開始熊熊燃燒。

「哦,基督啊……」Enzo在一旁驚叫,「她以為她是德拉克拉瓦的自由女神嗎?」

他說的是一個扛著旗幟爬到樹上去的法國女人。

我的忍耐瞬間到了極限,氣沖沖跳下車,用力關上車門,朝著人群密集的方向跑過去。

Enzo隔著車窗喊:「你要去哪裡?別忘了下午和電視台的約會。」

「滾你媽的法國佬!都他媽的欠揍!」顯然明白自己是在遷怒,我下意識換了中文大聲罵出來。

晚上回到畫室,我對著畫架上的半成品發了半天呆。

那是一副已經完成大半的油畫,是我第一次嘗試用中國水墨畫的寫意技法,勾勒出法國南部的鄉村風光,Enzo對這幅畫出奇制勝的效果寄予了厚望。我盯著凝聚了將近一個月的心血,耳邊依然迴響著白天街道上刺耳的聲音,忍了一天的怒氣突然爆發,我把手中的顏料一次又一次狠狠拍在畫布上。

Julie來的時候,我正蹲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設法安慰被嚇得瑟瑟不止的小蝴蝶。

看到她進來,小蝴蝶立刻從我懷裡掙出來,怏怏躲到其他房間去了。這傢伙從小就有個毛病,除了譚斌,它對其他人類女性,似乎總抱著莫名的敵意。

面對滿地飛濺的顏料,Julie波瀾不驚,眉毛都沒有抬一下,只是從洗手間找出一塊舊毛巾,跪著一點點抹去地上的痕跡。

我站在一邊看一會兒,實在過意不去,也拿了塊毛巾,和她一起清理頗似炸彈爆炸後的現場。

Julie問我,「我聽Enzo說,你執意要取消畫展,回中國去?」

「嗯。」我心情不好,不想多說一個字。

「為什麼?Enzo說,開完這個畫展,他有把握,可以讓你的單幅作品拍賣價超過三十萬美金。」

「我只懂畫畫。」我有些不耐煩, 「至於賣多少錢,那是有錢人倒來倒去的遊戲,和我沒關係。」

「那你為什麼來法國?」

我扭過頭沒有回答。為什麼?因為巴黎是最適合藝術交流的地方,也是最能展露藝術才華的地方,對它的嚮往和渴望,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Julie停下手,認真地看著我:「我知道你今天不太高興,可是培,藝術是沒有國界的。你如今正在創作高產期,巴黎有你需要的一切資源,為什麼要中途放棄?」

「對,藝術沒有國界,可是我有。」我已經熄滅的怒火又被重新點燃,扔下毛巾站起來,聲色俱厲,「我有自己的國籍,也有無法喪失的尊嚴。我不能在一個侮辱我的祖國的地方舉辦畫展!」

Julie也站起身,「我覺得你從小在中國長大,對某些問題的認知過於狹隘。」

「放屁!」我頭一次對一個女士出言不遜,「你們法國人,寫過一本《人權宣言》,就以為自己有資格對其他國家的內政指手畫腳,其實你們懂個屁!問問那些湊熱鬧的白痴法國人,他們之中有幾個真正去過中國去過西藏,真的瞭解中國和西藏?」

「培……你怎麼能這樣說話?」Julie睜大眼睛看著我,似乎不能相信如此粗俗的語言竟出自我的口中。

「這麼說說你就受不了?那你知道我今天是什麼心情嗎?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在異鄉被人羞辱,我卻無能為力,心如心割你明白嗎?」 我大力扯下污損的畫布,用力冷笑,「是不是只有未經開化的蠻荒西藏,才是你們心中的香格里拉?你也和那些人一樣,無知,愚昧,自大……」

我只顧自己慷慨激昂地痛快發洩,卻沒有留意Julie的反應。直到我意識到彼此間過久的沉默,才轉過身。

Julie正怔怔地望著我,一顆又一顆的眼淚無聲而洶湧地流過她的面頰。

我的心頭驀然一陣酸楚,想起和譚斌分手的那一天,她也是這樣定定看著我,沒有任何聲音,只有眼淚肆意滂沱。記憶中她的每一個表情都鮮活而生動,彷彿發生在昨日,歷歷在目,清晰得讓我幾乎心碎。

我心軟了,前一秒還在支撐的怒氣,在Julie的淚水中頃刻潰不成軍。

我走過去,摸摸她的頭髮,「Julie,對不起……」

Julie推開我的手,迅速抹去眼淚,輕聲說:「不要說對不起,也許我們都需要冷靜。」

她輕輕關上門離開了,我頹然坐倒在地板上,渾身上下痠痛不已。小蝴蝶蹭過來,猶猶豫豫地舔著我的手。我揪一揪它的大耳朵,苦笑著問:「我們回中國去你願意嗎?」

小蝴蝶跳上我的膝蓋,把前爪搭在我肩膀上,喉嚨裡嗚咽幾聲,似乎頗不情願,因為它對兩年前那趟赴法旅程,相當不滿意。

夜深了,室外又開始下雨。巴黎今春的雨水好像特別多,淅淅瀝瀝的雨聲在靜夜中聽起來非常陰鬱。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記起還在美院上學的時候,曾在暑假跟著幾個師兄跑到西藏阿里,在古格王國的岩洞裡,臨摹了一個月的壁畫。那段日子充滿未知的恐懼和刺激,多年之後回憶,卻能感覺到內心異樣的寧靜。

想來想去思緒混亂,我乾脆起身回畫室,在畫架上繃起新的畫布,打算憑著記憶重新描繪阿里迷人的藍天碧水和雪山。

我的人在忙碌,不知為什麼卻感覺慌亂侷促,像是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最終我停下筆,側耳細聽著門外的動靜,然後光著腳走過前廊,猛地拉開了大門。

門開的瞬間我看到了Julie,她就坐在大門前的台階上,渾身上下被澆得透濕。

我吃驚地瞪著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只是這個夢讓人崩潰,我心口有處地方象被人生生刺了一刀。

「Julie,你在做什麼?」我痛心地問。

「我一直不敢離開。」 她緩緩回頭,雨夜中燈光慘淡,照著她的眼神毫無焦點,「培,我覺得如果這樣走了, 我們之間就永遠結束了,我再也見不到你。」

我上前一把抱起她,把雨水冰冷的腥氣徹底關在室外。她的臉軟軟地貼在我的肩頭,肌膚涼得沒有一點生氣,就像畫室中的石膏像。

我抱著她進浴室,一邊往浴缸裡放水,一邊為她脫去濕透的外衣。當我解開她的襯衣紐扣時,Julie似乎瑟縮了一下。

我柔聲說:「沒事的,Julie,不脫掉濕衣服,明天或許你會染上重感冒。」

浴室中很快蒸汽瀰漫,冰涼的空氣漸漸溫暖起來。Julie青紫的嘴唇逐漸恢復了紅潤,光潔的身體呈現出驚人的美麗,令人無法逼視。

我挪開目光,儘量不去看她的身體,勉強克制著自己的慾望,把她抱出浴缸,用浴巾裹著放在床上,拉過被子蓋好。

Julie從頭到尾沒有出聲,直到這時候才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脖子,「我是不是特別傻?」

我蹲在床邊,頭擱在她的胸前,心裡哆嗦得沒了力氣。「不,Julie,你是個好女孩……是的……特別傻……」

「我愛你,培,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不管你是否接受,我都要讓你知道,你在我心裡是不可複製的珍寶……」

我低下頭,用力吻上她的嘴唇,她雙唇的皮膚象孩子一樣嬌嫩細膩。我也嘗到了她的眼淚,有一點苦,有一點澀,還有一點咸,我耐心地將它們一一吻乾。

Julie的回應卻激烈得令我吃驚。她的嘴唇所到之處,象導火索一樣,將我的身體寸寸點燃。我的腦中一片暈眩,幾乎是隨著她潮起潮落,一同翻捲飛昇,直到最後一刻,她伏在我的耳邊低聲說:「培,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我不要讓任何人再傷害你。」

那天夜晚我們都沒有睡覺,我摟著她靠在床頭,靜靜聽著窗外的雨聲。

「Julie,願意跟我回中國去嗎?我帶你去看看西藏,真正的西藏。」

Julie歪著頭想了想,懶洋洋地回答:「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哪怕是地獄,我也會跟你跳下去。」

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能夠抵禦這樣的承諾,反正我是在這一刻,真正愛上了Julie這個法國女孩。

當年那位心理學教授對我說過,他說人在嬰幼兒時期,只會憑著本心做事,而所謂成長,其實就是強迫自己忘記應該記住的,卻牢牢記住應該忘記的。

我想不了那麼深,我只知道生命就像竹子,長完一節就要長下一節,命運不可阻擋。

世間有無數人,注定是兩條平行線,窮其一生無法相遇,也有人曾經瞬間相交,卻愈行愈遠,更有人在同行一程之後,不得不分道揚鑣,但是只要我們真正相愛過,其他的,我並不在乎。

附註:中國青年畫家沈培在2008年8月攜未婚妻回國,留給巴黎一場沒有畫家本人在場的個人畫展。他在法國完成的最後一副作品,描繪中國西藏阿里風光的油畫《牧歌》,被巴黎大區某市收藏,並記載進史志檔案,成為法國永久的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