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展心猶豫了沒到兩秒,就理了理東西,下樓去找陸業征了。
他還有九個月滿十八週歲,到時候成年了,也已經去了大學,就和程烈沒瓜葛了。
在程展心的規劃中,他希望十八歲以後的人生,除了付贍養費的時候,都可以不用再見到程烈。
他拎著書包和一個袋子進了陸業征車裡,打了個呵欠。
「你剛才已經睡了?」陸業征問他。
程展心穿著一條連帽衫,和一條領口很大的舊T恤,索性陸業征都看到了,他也懶得再遮掩。
「有點睏。」程展心搖了搖頭。
「你家人都不在?」陸業征把程展心的領口往上提了提,指腹蹭到了程展心的皮膚,溫熱柔軟,帶著濕氣。
程展心這條T恤看著就是照片上那一條,這大概是程展心在家裡穿的衣服,想到照片上那一天,程展心穿著它的遭遇,受到的侮辱,還有程展心緊閉著眼,睡不好覺的樣子,陸業征就覺得很有些苦澀。
「那天我爸拿著錢走了,到現在也沒回來過,」程展心說,「我媽媽已經不在了。」
陸業征聞言便看了他一眼,艱澀地問程展心:「你爸拿了錢?」
程展心轉頭看看他,說:「是啊。」
他說的很隨意,但姿勢卻是緊張的,這是他第一次和人說家裡的事情,說出口了,便很怕收到不好的回饋。
「他經常和人借錢,」程展心又補充,「喝了酒會打我。」
深夜的馬路上沒什麼車,但陸業征還是開得很慢,他隔了一會兒,才問程展心:「那為什麼不報警?」
程展心愣了愣,輕聲說:「報過的。」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程展心左手臂被程烈打斷了,程展心偷偷報了警。
員警不多久就上門了,教育他爸一通,他爸保證不再犯,就走了。
程烈關上門後,沒再打程展心,帶他去醫院看了看,開了個假條送到學校,把程展心在儲物間關了兩個月。
儲物間很黑,帶了一個小廁所,廁所上面有一扇通氣窗,半本書那麼大,還裝了防盜的鐵欄。
那時候程烈還在工廠車間打工,每天出門前扔點兒吃的給程展心,然後就把門緊緊鎖上,一點光都不給他見。
兩個月裡,程展心每天踩在馬桶上面,看窗外頭很小的一片天空。
每天有小鳥飛過,就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了。有時候看的累了,就再爬回去,坐在地上背圓周率,用儲物室裡的沒墨水的筆還有斷了的繩子,在滿是塵土的地上作圓,算一算多邊形面積。
拆石膏那天,程展心被程烈拉出門,推上公交,去了社區診所。
回到家裡,程烈一言不發地推著程展心,還想把他關進去。
程展心對著程烈跪下去,抱著程烈的腿,剛拆了石膏的左手還很僵硬,但他死死抱著程烈,不肯鬆手。
程展心垂著頭,說再也不忤逆爸爸了。他會乖乖聽爸爸話,又說自己還想上學。
程烈踹了程展心一腳,踩著程展心的腳踝,問他:「那你他媽還報不報警。」
程展心趴在地上,雖然腿很疼,卻知道程烈要鬆口了,便馬上回過頭去保證,說不會再報警了。
程烈扯著程展心的頭髮,一字一句地教程展心說,程展心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程展心再也不報警了。
此後,程烈沒再把程展心打重傷過。他讓程展心很疼,很難看,又不會死。
陸業征聽程展心小聲說「報過」,心像被利爪劃了一下。
報過,那就是沒有下文了。
「你爸缺錢?」陸業征問他。
程展心頓了頓,才道:「他賭博。」
程展心用餘光盯著陸業征,感覺陸業征沒什麼表情,就想陸業征是不是覺得他很沒用,又開口說:「不過我以後要走的,就不回來了。」
陸業征「嗯」了一聲,問他:「到哪裡?」
程展心說:「去給獎學金最多的學校。」
見陸業征還是不說話,程展心就問他:「你上完學還回S市嗎?」
程展心平時話沒有這麼多的,但今天不知怎麼了,每一秒的沉默都讓他覺得坐立難安。
最好要陸業征能一刻不停地跟他說話,程展心才能安定下來。
可是陸業征話也很少,兩個都話少的人在一起,要熱鬧起來也太難了。
「我說不定。」陸業征說著,駛入了地下車庫。
程展心抱著他裝衣服的袋子,周身都像被泡進冷水裡,陸業征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臂,程展心就順勢抓住了陸業征的手,拉到懷去了。
陸業征的手很熱,程展心抱著他的手,就像抱著火爐。
陸業征停在車位裡,手借程展心拉著,程展心不動,他也不動。
外頭的感光燈熄滅了,車裡一片黑,程展心用陸業征的手貼著自己冰冷的臉,微微弓身,像是想把自己蜷起來一樣。
陸業征側過身,看著快把頭埋到膝蓋的程展心,忽然感覺手上有些濕意。
可能程展心哭了。
陸業征動了動手指,拭著程展心臉上的淚水,熱的眼淚和冰的臉碰在一起,眼淚就也涼了。
程展心悶聲說:「我還是怕。」
陸業征用另一隻手扶著程展心的肩,將他掰起來,讓他坐直了,捏著程展心下巴,抬起程展心的臉。
程展心眼睛裡含滿了水,在黑夜裡看上去也晶瑩剔透。
程展心從來也沒在誰面前哭過,笑都比讓他哭容易一點,但是跟陸業征待在一起,就好像哭一哭也沒什麼關係了。
陸業征對人那麼冷淡,從不安慰人,也不責備人,程展心對著他哭,就也不會因為軟弱的眼淚而受到更多傷害了。
陸業征看了程展心一會兒,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對程展心說:「不怕。」
那他還是會安慰人的。
程展心又住了一夜陸業征家裡的客房。
陸業征給他找了床新被子,幫他拿了一條新的T恤,盯著他去浴室換了。程展心穿了新睡衣走出來,陸業征從他手裡接過換掉的舊T恤,說要扔了。
程展心立刻揪住了那條大T恤,他都睡出感情了,並不捨得扔,陸業征拽著另一頭,俯視他:「鬆手。」
「留著不行麼?」程展心只好鬆開手。
陸業征走到客廳,把T恤往垃圾桶裡一塞,程展心還跟在他後面,想給他的舊睡衣送終,陸業征一回身,程展心一頭撞進陸業征懷裡。
「不行。」陸業征獨裁地說。
程展心張望要看陸業征家的垃圾桶,陸業征左手一把矇住了他的眼睛,右手壓著程展心的肩膀硬生生幫他轉了個方向,往客房推。
程展心眼睛看不見,往前走了兩步就不敢動了,背上貼著陸業征隆起的肌肉,小步往前挪。
「膽子真小。」陸業征說程展心,緊接著又放下手,摟住了程展心,走進房間。
他看著程展心躺到床上,幫程展心調暗了燈,道了晚安走出去,手機螢幕恰巧亮起來。
陸業征接了,他朋友在對面說:「搞定了,照片發你了。」
「他怎麼說?」陸業征關了程展心的門,問。
「嘴是挺硬的,」他朋友笑了笑,「不過是照片嘛,誰不能拍。」
陸業征掛了電話,就收到他朋友的郵件,他下載了壓縮包,沒打開看,存在了電腦裡。
莫之文生日會就在第二天,他下午就請假走了。
陸業征也不想上最後一節課,從國高部走到了普高部,站在程展心教室門口等他放學。
程展心最後一節課是自習,抬頭看見陸業征,理了理書包,和老師打了個招呼,就走出去。
「小文在哪裡辦生日會?」程展心跟著陸業征走,問他。
「你沒看請柬?」陸業征瞥他一眼,道。
程展心說:「我忘記看了……」
「買禮物倒是勤,」陸業征問他,「你校服裡面穿了什麼?」
程展心把拉鍊拉下來了一些,給陸業征看:「還是校服。」
他穿著普高部的沒繡校徽的制服白襯衫,領口兩個扣子敞著,陸業征趁停車,把程展心兩個扣子又扣了回去。
程展心問他:「有著裝要求嗎?」
「沒有,」陸業征說,「就是吃個便飯,他朋友都跟他差不多不講究。不過你外套就別穿了。」
到了場,程展心才知道陸業征說的便飯跟他理解的不太一樣。
莫之文十八歲的生日會擺在一家新建的五星酒店裡,做了宇宙主題的擺設台和甜品桌,還有主持人和樂團演奏,弄的跟婚禮似的。
程展心緊緊跟著陸業征,怕跟丟了,陸業征熟門熟路地帶他走進去,跟站在門口迎客的莫之文和他的父母打了個招呼。
莫之文穿著訂做的西服,頭髮染回了黑色,像個成年人的樣子了,笑起來還是傻傻的,他跟程展心打招呼:「展心。」
莫之文的父母也很熱情,誇程展心長得就很乖,陸業征聽得輕笑了一聲,拉著程展心,對莫之文道:「我們先進去了」
他們被安排在主桌,落了座,程展心有點焦慮地問陸業征:「我的禮物會不會太不隆重。」
陸業征好笑地拍拍程展心的手臂,道:「不會。」
程展心左顧右盼,被陸業征扳正了腦袋,給他嘴裡塞了顆糖。
他們到的最早,過了一多時,主桌上其他客人也來了,還有程展心幫忙創作過申請書的林懸。
莫之文可能和所有人都叮囑了一圈程展心會來,大家看對程展心都很自然,林懸坐在程展心邊上,問他:「心哥,你最近有空沒有?」
「沒空,」陸業征先開口了,「離他高考就剩兩個月了了。」
陸業征發話,林懸只好沒趣地閉嘴了。
程展心敢怒不敢言,低頭給陸業征發了個信息,問他:「幹嘛壞我生意。」
陸業征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拿起來看了,又放回去,靠近程展心跟他咬耳朵:「上班族還有Gap year,你就當提前放假不行?」
程展心想想,自己是要開始複習,就放棄了這次賺錢的大好機會,對林懸說:「我暑假有空,6月9號開始。」
莫之文的生日會在六點開始,主持人在臺上介紹了,然後莫之文的爺爺、母親、大提琴老師分別上臺講話。
六點一刻開始上十八件壽辰點心,陸業征就在台下使勁給程展心夾。
他夾菜的風格也很獨特,眼睛盯著臺上,手動的倒快,不一會兒程展心碟子裡就滿了。
「吃。」陸業征冷冷地說。
程展心看得正入迷,說:「等小文出來再吃。」
臺上莫之文的老師正生動講述莫之文小時候練琴蹺課的趣事,程展心撐著腦袋,認認真真聽。
「小文還會大提琴呢。」程展心輕輕地靠到陸業征邊上,貼著他講話。
陸業征一轉頭就看見程展心把嘴唇湊在他耳朵下面一點,整個人都要撲進來了,眼睛裡盛著星點的光,好奇地望著他。陸業征心跳像緩了一拍,然後重而有力地開始加快,他懷疑程展心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他拉得不錯。」陸業征說。
看見程展心沒有回話,陸業征又問他:「你想學嗎?」
程展心搖了搖頭:「不想。」
一盤棗泥和麵粉的壽桃轉到他們面前,陸業征看了幾秒,用濕巾擦了擦手,拿了一個,放在程展心嘴邊。
程展心垂眼看了看,想接過來,陸業征不給他拿,問他:「手擦了嗎?」
程展心搖了搖頭,陸業征又遞過去,他只好咬了一口,老老實實地問陸業征:「學琴很貴吧。」
「你想學我教你,我和莫之文一起學的。」陸業征手還放在程展心臉旁,要他繼續吃。
程展心嘴唇又被壽桃碰了一下,皺皺眉,往後仰了一點,用手指輕輕戳了戳那個壽桃,說:「沒有味道,我不要吃了。」
陸業征動作流暢地把程展心吃了一半的壽桃塞進了自己嘴裡,見程展心呆呆看著他,解釋說:「挺甜的啊。」
「是嗎……」程展心小聲道。
燈光亮了起來,到了莫之文出場時間。
莫之文看上去並不想參與這種活動,但是台下觀眾都鼓掌了,他只好上臺,按著稿子讀,讀了五分鐘才讀完,匆匆在掌聲中下場,逃竄到了主桌。
主持人說完結束語,莫之文正好坐下,他喝空了眼前的茶,尷尬地說:「你們沒聽吧?」
「聽了,」程展心故意說,「青春,是——」
「停停停停!」莫之文跳起來打斷他,「你不算!你環境音都能背出來。」
「一艘揚帆起航的船。」陸業征幫程展心說完了,「青春——」
莫之文惱羞成怒地拍了一下桌子:「阿業你怎麼回事!」
「為什麼不讓程展心說完?」陸業征說。
莫之文不跟他鬥嘴了,拿了瓶紅酒讓服務生開:「今天都喝酒。」
他親手給桌子上的朋友倒酒,倒到程展心那兒,程展心的杯子被陸業征按住了。
陸業征簡單地說:「未成年。」
莫之文繞過了程展心,給他倒了一滿杯。
莫之文開了酒禁,非常得意,敬了一圈長輩回來臉都紅了,要大家吃完一塊兒去唱歌。
程展心高三,週六要上課,陸業征看了看表,都九點了,便和程展心商量了一下,決定回家。
程展心和陸業征要送莫之文的禮物都在陸業征車裡,陸業征走過去問莫之文要了車鑰匙,下去放禮物。
莫之文看陸業征一走,就坐程展心邊上去了。
「展心……」莫之文跟別人勾肩搭背慣了,喝了酒更沒正形,趴在程展心背上歇力,「你一會兒真不去了啊?」
程展心側著頭,看莫之文把腦袋放在自己肩膀上,頭髮蹭的他臉癢,覺得莫之文很可愛,就抿嘴笑著伸出食指輕輕按了一下莫之文的頭頂:「嗯。」
莫之文抬頭看著程展心,苦巴巴地說:「好吧,那下次再約。」
「小文,生日快樂,」程展心對他說,「你黑頭髮也很好看。」
「我花頭髮都好看,」莫之文按著他的肩把頭撐起來,又趴回桌子上,看著程展心,問他,「不是讓你別送禮物麼。」
程展心停頓了幾秒,才說:「只有一套書。」
程展心好不容易碰到對他這麼好的人,雖然送不起很貴的禮物,可是送是一定要送的。
莫之文點點頭,突然湊過去挑撥離間:「展心,我問你,我跟阿業你更喜歡誰?」
程展心沒有獲得思考和回答這個問題的機會,陸業征回來了,單手就推開了莫之文的頭,又把鑰匙還莫之文,道:「生日快樂,我們走了。」
說罷就帶著程展心下了樓。
進了電梯,程展心對陸業征道:「等一下要麻煩你送我回家了。」
陸業征看了他一眼,按了負一層,電梯動了,才隨意地問程展心:「住我家不舒服?」
「也不能永遠住你家啊。」程展心實話實說。
由奢入儉難,程展心上次在陸業征家住了一次就發高燒了,這次要是多住幾晚,舒服慣了,對什麼事的期待值都變高,可能就不會再有以前那麼堅強了。
對於程展心來說,陸業征的溫暖和照顧全是櫥窗裡借出來的奢侈品,總有一天要還回去的。
他和陸業征在一起待得越久,越要離不開他,可陸業征借給他的手和客房,哪裡是他應得的。
程展心有些恍惚地給自己畫了個大餅。
倘若哪天他從泥淖裡爬出來,無牽無掛,孑然一身,一定要把陸業征約出來,乾乾淨淨地坐在陸業征對面,請他吃一餐飯。
雖不敢明明白白和陸業征講心事,也好私自把這當做約會,了卻自己一樁心願。
程展心想得出神,電梯到了也不往外走,陸業征在他眼前揮了揮手,程展心才跟著他出去。
「你回家不是也一個人住。」陸業征走在前面,發覺程展心走得慢,就停下來等了等他,又問,「你爸多久回家一次?」
程展心搖搖頭道:「他不一定,不過我明天還要上課,那麼早……」
「我送你去。」陸業征一口拒絕了。
程展心想了想,問陸業征:「你是不是擔心齊穹再來找我啊?」
陸業征沒說話,程展心就說:「他沒這麼空的,沒事想不到我。」
他們到了陸業征的車邊,酒店的代駕員站在邊上,陸業征和程展心坐到後座去。
陸業征才開口道:「你這是不怕了?」
程展心被他噎了一下,小聲說:「怕是怕,怕又沒用。」
「為什麼沒用?」陸業征低聲問程展心。
陸業征的聲線很穩重,讓程展心意識到這個人比他大了快兩歲,可不是簡簡單單的高二學弟。
陸業征不近不遠地看著程展心,車內空間狹小,前面司機一聲不響,後排就好像呼吸都交融了,陸業征很高大,肩寬腿長,讓程展心覺得安全極了,想再貼近他一些,再汲取一點熱度,但他偷偷靠近一些,又太緊張,要面紅心跳。
過了一會兒,陸業征告訴程展心:「怕了告訴我,就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