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小的時候,因他阿爹阿娘妄想再過一些日子的二人世界,嫌棄她礙事,有很長的一段時日,都將她丟給她的姑姑白淺撫養。跟著這個姑姑,上樹捉鳥下河摸魚的事鳳九沒有少幹,有一回還趁著他小叔打盹,將他養的精衛鳥的羽毛撥得個精光。
考慮到她的這些作為對比自己童年時幹的混賬事其實算不得什麼,白淺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當白淺教養鳳九時,已是個深明大義法相莊嚴的神仙,見識也十分深遠,時常還教給她一些為人處世的正確道理。比如,白淺曾經教導鳳九,做神仙最重要的是不怕丟臉,因不怕丟臉是一種勇氣,賜予一個人走出第一步的膽量,做一樁事,只要不怕丟臉,堅韌不屈,最終就能獲得成功。
後來,鳳九在鼓勵糰子與他父君爭奪她娘親陪寢權的過程中,信誓旦旦地將這道理傳給糰子:「做神仙,最重要就是不要臉了,不要臉的話,做什麼事都能成功的。」
當夜,糰子將這一番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了白淺聽,捏著小拳頭表示要請教一下她的娘親什麼叫做不要臉,以及,怎麼才能做到比他父君更加地不要臉。白淺放下要端去書房給夜華做夜宵的蓮子羹,在長升殿裡七翻八撿,挑出來幾捆厚厚的佛經,用一條木板車裝得結結實實,趁著朦朧的夜色抬去給了鳳九,閒閒地叮囑她,若是明日太陽落山前抄不完,便給她安排一場從傍晚直到天明的相親流水宴。
睡得昏昏然的鳳九被白淺的侍女奈奈搖醒,緩了好一會兒神,瞪著眼前的經書,反應過來白日裡同糰子胡說了些什麼,心裡悔恨的淚水直欲淌成一條長河。
第二日傍晚,鳳九是在重重佛經裡被仙侍們一路抬去的三十二天寶月光苑。
寶月光苑裡遍植無憂樹,高大的林木間結出種種妙花,原是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對弟子們傳道授業解惑之所。
四海八荒的青年神仙們三五成群地點綴其間,打眼一望,百來十位總是該有。一些穩重的正小聲與同僚敘話,一些心急的已昂著頭直愣愣盯向苑門口。兩三個容易解決,四五個也還勉強,可這百來十個……鳳九心裡一陣發憷,饒是她一向膽大,腳挨著地時,也不由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再再退後了一步。不遠處白淺的聲音似笑非笑地響起,對著一旁恭謹的仙侍道:「唔,我看,乾脆把她給我綁起來罷,說什麼也得撐完這場宴會,可不能中途給逃了。」
鳳九心裡一咯噔,轉身撒腳丫子就開跑。
一路飛簷走壁,與身後的仙侍一番鬥智鬥勇,何時將他們甩脫的,卻連鳳九自己都不曉得,只曉得拐過相連的一雙枝繁葉茂的娑羅樹,枝幹一陣搖晃,灑下幾朵嫩黃色的小花在她頭髮上,身後已沒了勁風追襲聲。
她微微喘了口氣瞥向來時路,確實沒什麼人影,只見天河迢迢,在金色的夕暉下微微地泛著粼粼波光。
禍從口出,被這張嘴帶累得抄了一夜又一日的佛經,此時見著近在眼前的兩尊娑羅樹,腦中竟全是《長阿含》經中記載的什麼「爾時世尊在拘屍那揭羅城本所生處,娑羅園中雙樹間,臨將滅度」之類言語。
鳳九伸手拂開頭上的繁花,一邊連連嘆息連這麼難的經文都記住了,這一日一夜的佛經也算是沒有白抄,狠長了學問;一邊四處張望一番,思忖著逃了這麼久,一身又累又髒,極是睏乏,該不該寬衣解帶去娑羅雙樹後面的這汪天泉裡泡上一泡。
她思考了很久。
眼看明月東昇,雖升得不是十分地高,不若凡人們遙望著它感到那麼的詩意,但清寒的銀暉罩下來,也勉強能將眼前的山石花木鋪灑全了。幾步之外,碧色的池水籠了層繚繞的霧色,還漫出些許和暖的仙氣。鳳九謹慎地再往四下里瞧了一瞧,料想著戌時已過,大約也不會再有什麼人來了,跑到泉邊先伸手探了探,才放心地解開外衣、中衣、裡衣,小心翼翼地踏入眼前這一汪清泉之中。
攀著池沿沉下去,溫熱的池水直沒到脖頸,鳳九舒服地嘆息一聲,瞧著手邊悠悠飄來幾朵娑羅花,一時觸及她隱忍許久的一顆玩心,正要取了來編成一個串子。忽聽得池中一方白色的巨石之後,嘩啦一陣水響。
鳳九伸出水面去取娑羅花的一截手臂,剎時僵在半空。
碧色的池水一陣動盪,攪碎一池的月光,巨石之後忽轉出一個白衣的身影。鳳九屏住氣,瞧見那白色的身影行在水中,越走越近。霧色中漸漸現出那人皓皓的銀髮,頎長的身姿,極清俊的眉目。
鳳九緊緊貼著池壁,即便一向臉皮其實有些厚,此時也覺得尷尬,臉色青白了好一陣。但好歹是青丘的女君,很快也就鎮定下來,甚至想要做得尋常,尋常到能從容地同對方打個招呼。
然這種場合,該怎麼打招呼,它也是一門學問。若是在賞花之處相遇,還能寒暄一句:「今日天氣甚好,帝君也來此處賞花?」此時總不能揮一揮光裸的手臂:「今日天氣甚好,帝君也來這裡洗澡啊?」
鳳九在心裡懊惱地思索著該怎麼來做這個開場白,卻見東華已從容行到斜對面的池沿,正要跨出天泉。整個過程中,目光未在她面上停留一絲半毫。
鳳九想著,他興許並未看到自己?那今次,也算不得在他面前丟了臉罷?
正要暗自地鬆一口氣,東華跨上岸的一隻腳卻頓了一下,霎時,外袍一滑對著她兜頭就蓋了下來。
與此同時,她聽到前方不遠處一個聲音響起,像是連宋神君,似乎極尷尬地打著哈哈:「呃,打擾了打擾了,我什麼也沒看見,這就出去。」
她愣愣地扯下頭上東華的白袍,目光所極之處,月亮門旁幾株無憂樹在月色下輕緩地招搖。
東華僅著中衣,立在池沿旁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好一會兒才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洗澡。」她謹慎且誠實地回答,一張臉被熱騰騰的池水蒸得白裡透紅。
回答完才省起這一汪泉水雖是碧色,卻清澈得足可見底。紅雲騰地自臉頰處蔓開,頃刻間整個人都像是從沸水裡撈起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把眼睛閉上,不准看,不,你轉過去,快點轉過去。」
東華慢悠悠地再次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頗有涵養地轉過身去。
鳳九慌忙地去夠方才脫在池邊的衣杉,可脫的時候並未料到會落得這個境地,自外衫到裡衣,都擱得不是一般二般的遠。若要夠得著最近的那一件裡衣,大半個身子都須得從池水裡浮出來。
她不知如何是好,果真是慌亂得很,竟忘了自己原本是隻狐狸,若此時變化出原身來,東華自是半點便宜佔她不著。
她還在著急,就見到一隻手握著她的白裙子,堪堪地遞到她面前,手指修長,指甲圓潤。東華仍是側著身。她小心地瞄一眼他的臉,濃密的睫毛微闔著,還好,他的眼睛仍是閉上的。正要接過裙子,她又是一驚:「你怎麼知道我要穿衣服?」
她平日為了不辱沒青丘女君的身份,一向裝得寬容又老成,此時露出這斤斤計較的小性子來,終於像是一個活潑的少年神女。
東華頓了頓,作勢將手中的衣衫收回來。她終究沒有嘴上講的那麼硬氣,差不多是用豹子撲羚羊的速度將裙子奪下,慌裡慌張地就著半遮半掩的池水往身上套。窸窣一陣套好踏出池塘,只覺得丟臉丟得大發,告辭都懶得說一聲,就要循著原路跳牆離開這裡。
卻又被東華叫住:「喂,你少了個東西。」
她忍不住回頭,見到東華正俯身拾什麼。定睛一看,她覺得全身的血都衝到腦門兒上了。
東華撿起來的,是個肚兜。
藕荷色的肚兜。
她的肚兜。
東華的衣襟微微敞著,露出一點鎖骨,面無表情握著她的肚兜,很自然地遞給她。鳳九覺得真是天旋地轉,也不知是去接好,還是不接得好。
正僵持著,月亮門旁的無憂樹一陣大動,緊接著又出現連宋君翩翩的身影。看清他倆的情態,翩翩的身影一下子僵住,半晌,抽著嘴角道:「方才……扇子掉這兒了,我折回來取,多有打擾,改日登門致歉,你們……繼續……」
鳳九簡直要哭了,捂著臉一把搶過肚兜轉身就跳牆跑了,帶起的微風拂開娑羅樹上的大片繁花。
連宋繼續抽著嘴角,看向東華:「你不去追?」轉瞬又道:「承天台上你遇到的那位美人原來是青丘的鳳九?」又道:「你可想清楚,你要娶她做帝后,將來可得尊稱夜華那小子做姑父……」
東華不緊不慢地理衣襟,聞言,道:「前幾日我聽說一個傳聞,說你對成玉元君有意思?」
連宋收起扇子,道:「這……」
他續道:「我打算過幾日收成玉當乾女兒,你意下如何?」
連宋:「……」
鳳九一向其實是個不大拘小節的神仙,但這樣的性子,偶爾拘了一回小節,這個小節卻生出了不小的毛病,會有多麼的受傷也就可想而知。
同東華的這樁事,令鳳九傷得十分的嚴重,在糰子的慶雲殿中足足頹了兩日才稍緩過來。但終歸是存了個心結,盼望誰能幫助她解開。白淺是不行的。
於是,鳳九踟躕地打了個比喻去問糰子,道:「倘使你曾經喜歡了一個姑娘,多年後你與這姑娘重逢。」她想了想,該用個什麼來做類比才足夠逼真,良久,肅然地道:「結果卻讓她知道你現在還在穿尿布,你會怎麼樣?」
糰子瞪著她反駁:「我已經不穿尿布很久了!」
鳳九嚴謹地撫慰他:「我是說假如,假如。」
糰子想了一會兒,小臉一紅,難堪地將頭扭向一邊,不好意思地道:「太丟臉了,這麼的丟臉,只有鳳九你見著過去的心上人,結果卻把肚兜掉在對方面前那樣的事才比得上了。」繼續不好意思,又有點代入地掙扎:「那樣的話,一定會想找塊豆腐把自己撞死的啊。」
這之後,微有起色的鳳九又連著頹了三四天。
直到第四晚,白淺指派來的仙侍遞給鳳九一個話,說前幾日承天台上排戲的幾位歌姬已休整妥帖,夜裡將在合璧園開一場巾幗女英雄的新戲,邀她一同去賞。這才將她從愁雲慘淡的慶雲殿中請出來。
合璧園中,新搭的戲台上一團女將軍穿得花裡胡哨,伊咿呀呀哼唱得熱鬧。
白淺握著一把白綢扇,側身靠近鳳九,道:「近幾日,天上有樁有趣的傳聞謠傳得沸沸揚揚,不曉得你聽說沒有。」咳了一聲:「當然其實對這個事,我並不是特別的熱衷。」
鳳九興致勃勃地端著茶湊上去,頓了頓,有分寸地道:「看得出來你的確是不熱衷,其實我也不熱衷,但,你姑且一講。」
白淺點了點頭,緩緩道:「誠然,我們都不是好八卦他人之人,那麼你定是料想不到,從前我們一向認為很是耿介的東華帝君,他原是個不可貌相的,你三百多年前同他斷了那趟緣法,我看也是天意維護你,當真斷得其所。」
鳳九肅然抬頭。
白淺剝開一隻核桃:「聽說,他竟一直在太晨宮裡儲了位沉魚落雁似的女仙,還對那女仙榮寵得很。」
鳳九鬆了手中的茶盞,半晌,垂眼道:「如此說,這許多年他未曾出太晨宮,竟是這個因由?」笑了一笑:「誠然,身旁有佳人陪伴,不出宮大約也感不到什麼寂寞。」
白淺將剝了一半的核桃遞給她:「你也無須介懷,終歸你同他已無甚關係,我將這樁事說來,也不是為的使你憂心。」
鳳九打起精神,復端起茶杯,道:「也不知被他看上的是誰。」
白淺唔了一聲,道:「我同司命打聽了一遭,當然我也不是特意地打聽,我對這個事並不是特別地有興趣。只是,司命那處也沒得來什麼消息。私底下這些神仙之間雖傳得熱鬧,對那女仙也是各有猜測,但東華和風月這等事著實不搭,除了他的義妹知鶴公主,他們也猜不出還有誰。不過,先不說知鶴這些年都在下界服罪,依我看,不大可能是她。」
鳳九端著杯子,出神地聽著。
白淺喝了口茶潤嗓,又道:「關於那女仙,確切的事其實就只那麼一件,說六七日前東華攜著她一同在太晨宮裡泡溫泉時,正巧被連宋神君闖進去撞見了,這才漏出一星半點關於這個事的傳聞來。」
白淺的話剛落地,鳳九一頭就從石凳上栽了下去,扶著地道:「……泡溫泉?」
白淺垂著頭詫異地看著她,得遇知音似地道:「你也覺得驚訝?我也驚訝得很。前日還有一個新的傳聞,說得條分縷析,也有一些可信。連宋君屬意的那位成玉元君,你識得吧?從前我不在糰子身旁時,還多虧了這位元君的照應。據說其實這位成玉元君,就是東華帝君和那女仙的一個私生女。」
鳳九撐著桌子沿剛剛爬起來,一頭又栽了下去。
白淺伸手將她拉起來,關切道:「你這個凳子是不是不太穩便啊?」
鳳九扶著桌沿,乾笑道:「是台上的這個段子演得太好,令人心馳神往,情不自禁就有些失態。」面不改色地說完這一篇瞎話,趁機瞄了一眼戲台,看清演的到底是什麼,眼角一抽。
明晃晃的戲台上,正演到英武的女將軍不幸被敵國俘虜,栓在地牢的柱子上,諸般刑訓手段,被虐待得十分的淒慘。
白淺遙望戲台,目光收回來神色複雜地看著鳳九:「原來……你好的竟然是這一口麼……」
「……」
鳳九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明確:她是一個寡婦。
凡界有一句家喻戶曉的俗諺:寡婦門前是非多。鳳九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當了這麼多年的寡婦,門前沒染上半分的是非,並不是自己這個寡婦當得如何模範,而要歸功於青丘的八卦氛圍沒有九重天的濃厚。但今日這一場戲聽得她十分憂心,她覺得,似她這般已經當了寡婦的人,著實不好再被捲進這種染了桃色的傳聞。縱然是和東華的傳聞,趕在三百年前,是她想也想不來的好事。
鳳九有一個連白淺都比不上的優點。白淺是一遇上琢磨不透的事,不琢磨透不完事,她則是全憑本能行事。她覺得自己的優點最大的其實並不是廚藝,司命誇獎她執著時是真執著,放手時是真瀟灑,她一向也覺得自己的行事對得起這個名號。
前些時日是她沒有作好準備,但後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條座右銘。她活了這麼三萬年,身邊累起的座右銘何止成千上萬,是以這一條她刨了好些日子才重新刨出來,「不同和其他女人有牽扯的男人好,和其他男人有牽扯的男人也不行」。她曾經要死要活地喜歡過東華,那時是真執著,但是東華沒有看得上她,還很有可能看上了別人。她自降身份當他宮婢的時候,白在他宮裡掃地掃了幾百年,連句話也沒夠得上同他說一說。她覺得這個事兒,就當是從來沒有過罷,本來這個事兒,對東華而言可能就從未有過,如今她想得明白了,旁的仙如何對東華,她也如何對他,這個方是正道,當然能躲還是躲一躲,免得生些什麼不必要的枝節。
她認請這個事,就開始十分注意同他保持一個距離,但不曉得近來這個距離為什麼越保持越近,她考慮了良久,覺得應該再採取一些手段,將他們倆的距離努一把力保持得更遠一些。
她剛剛作了這個決定,就十分遲鈍地發現,右手上常戴著的葉青緹送她的那隻茶色的水晶鐲子不在了。那是十分要緊的一個鐲子。
她仔細地回想片刻,弄明白,應是那一夜掉在了東華太晨宮的後府。
在他們保持一個更加遙遠的距離之前,她還得主動去找他最後一次。
正是風口浪尖,行事更需得低調謹慎。但,欲不驚動旁人晤得東華一面,卻是件難辦之事。
鳳九一番思量,想到了五月初五,心中略有盤算。
東華身為天族的尊神,如今雖已半隱居在一十三天,到底還有一些差事尚未卸給天君,比如,掌管仙者的名籍。有道是「著青裙,上天門,謝天地,拜東君」,每年的五月初五,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中因清修而飛昇的仙者們,皆需登上三十六大羅天,在大羅天的青雲殿中虔誠地拜謁一回東華帝君,求賜一個相宜的階品。
而一向的慣例是,待朝會結束,朝拜的眾仙散去,東華會順便檢視一下青雲殿中的連心鏡,再逗留個一時半刻。鳳九便是看中了這一時半刻。且,她自以為考量得很是周密。
五月初五,鸞鳥合鳴,天雨曼陀羅花,無量世界生出六種震動,以示天門開啟迎八荒仙者的祥瑞。
鳳九原本做的是一大早去青雲殿外頭蹲點的打算,臨了被糰子纏住大半個早晨,好不容易甩掉近來益發聰明的糰子,一路急匆匆到得三十六天天門外,卻並未聽聞殿中傳出什麼朝拜之聲。
鳳九揣摩著,大約朝會已散了。抽出一張帕子做揩汗狀,掩了半張臉,問一個守門的小天將:「帝君他……一個人在裡頭?」
小天將是個結巴,卻是個很負責的結巴,攔在天門前道:「敢、敢問仙、仙者、者是、是何……」
鳳九捏著帕子,把臉全擋了,只露出個下巴尖兒來,道:「青丘,白淺。」
小天將一個恭謹大禮揖地:「回、回上神,帝君、確、確然、一人在、在裡頭……」
鳳九歎了聲來得正是時候,道了聲謝,又囑咐:「對了,本上神尋他有些私事相商,暫勿放他人入內,回頭自會多謝。」話罷仍是捏著帕子,要拐過天門。
小天將不敢阻撓,卻也不願就這麼放行,抓耳撓腮地想說點什麼。
鳳九拐回來:「見到本上神,你很激動?」想了想,道:「你有沒有帕子,本上神可以給你簽個名。」
小天將撥浪鼓似地搖頭,比劃著道:「帝君、君他一人、在、在……」
鳳九頓了一陣,了悟點頭:「他一個人待著已有些時辰了?」又道:「你卻是個善解人意的,那我得趕緊著去了。」話罷果真十分趕緊地就去了。
直到鳳九的背影一路分花拂柳消失得無影無蹤,小天將快急哭了,終於從喉嚨裡憋出方才沒能一氣呵成的後半句話:「一人、在殿裡、會、會見、眾、眾仙,不、不便、相、相擾啊。」
三十六天的青雲殿乃是九重天界唯一以青雲為蓋、碧璽為梁、紫晶為牆的殿堂,素來貴且堂皇,但好在並不只金玉其外,倒很實用,隔聲兒的效果更是一等一的好。奈何鳳九並無這個見識,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行至殿門處,謹慎地貼著大門聽了好一會兒,未聽得人聲,便覺得裡頭確然只得東華一人。
鳳九幼時得白真言傳身教,討債的事,尤要戒寒暄一事,一旦寒暄了就不能成事,講究的惟三個字:快、准、狠。那鐲子確然是落在東華的後府,但不得不防著他拒不承認,如此,更要在一開始便釀足氣勢一口咬定,將這樁事妥帖地硬塞到他的頭上,才好讓他給一個十全十美的交代。
鳳九醞釀了一時半刻,默念了一遍白真教導的三字真言,快、准、狠,深吸了一口氣,既快且準又狠地……她本意是一腳踢開殿門,腳伸出去一半微覺不妥,又收回來換手去推,這麼一攪,醞釀了許久的氣勢頓時趨入虛頹之勢,唯一可取之處是聲兒挺大,挺清脆,響在高高的殿堂之上,道:「前幾日晚上,我的茶晶串子是不是落在你那兒……」最後一個疑問加質問的「了」字發音發了一半,硬生生折在了口中。
青雲殿中有人。
不只有人。有很多的人。
鳳九愣愣望著躬身伺立於殿堂兩側的長串仙者,都是些布衣布袍,顯見得還未冊封什麼仙位。跪在金鑾之下的一個仙者手持笏板,方才許是正對著東華陳誦己身修仙時的種種功德。
此時這一長串的仙者定定地望住鳳九,震驚之色溢於言表。唯一沒有表現出異色的是高坐在金鑾之上的東華。他漫不經心地換了隻手,撐著鑾座的扶臂,居高臨下看著她。
鳳九怔了一瞬,半隻腳本能地退出大殿門檻,強自鎮定道:「夢遊,不小心走錯地方了。」說著另一隻腳也要退出朝堂,還伸出手來要體貼地幫諸位議事的仙者重新關好殿門。
東華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過來:「那個鐲子,」頓了頓:「的確落在我這兒了。」
鳳九被殿門的門檻絆了一跤。
東華慢條斯理地從袖子裡取出一支盈盈生輝的白玉簪,淡淡道:「簪子你也忘了。」
殿中不知誰猛嚥了口唾沫,鳳九趴在地上裝死。
朝堂上一派寂靜,東華的聲音再次響起,冷靜地、從容地、緩緩地道:「還有這個,你掉在溫泉裡的簪花。」頓了頓,理所當然地道:「過來拿吧。」
鳳九捂著臉扶著門檻爬起來,對著一幫震驚得已不能自已的仙者,哭腔道:「我真的是夢遊,真的走錯地方了……」
東華撐著腮:「還有……」作勢又要拿出什麼東西。
鳳九收起哭腔,一改臉上的悲容,肅穆地:「啊,好像突然就醒過來,靈台一片清明了呢。」
她恍然大悟道:「應是虧了此處的靈光大盛吧。」
繼而她又上前一揖,凜然地:「此番,確然是來找帝君取些物什的,沒走錯地方,勞煩帝君還替我收著。」
她不好意思又不失靦腆地道:「卻一時莽撞擾了眾位仙友的朝會,著實過意不去,改日要專程辦個道會同各位謝罪呢。」
這一串行雲流水的動作做下來,連她自己都十分地驚訝,十分地佩服自己,東華卻仍是沒反應,眾仙則是克制著自己不能有反應。
鳳九咬了咬牙,三步並作兩步登上丹墀,東華撐著腮,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垂頭喪氣的一幅悲容,眼中閃過一絲極微弱的笑,立刻又淡下來,伸出右手,十指修長,手上放著一隻鐲子,一柄簪,一朵白簪花。
鳳九有點兒茫然。
東華慢悠悠地說:「不自己拿,還要我送到你手裡?」
鳳九垂著頭飛快地一件件地接過,裝得鄭重,似接什麼要緊的詔書,接住後還不忘一番謙恭地退下,直退到殿門口。強撐過這一段,強壓抑住的丟臉之感突然反彈,臉上騰地一紅,一溜煙地就跑了。
青雲殿中眾仙肅穆而立,方才一意通報自己功德的仙者抱著笏板跪在地上,瞧著鳳九遠去的背影發呆。虧得東華座下還有一個有定力的仙伯,未被半路殺出的鳳九亂了心神,殷切地提點跪地的仙者:「先前正說到百年前你同一頭惡蛟苦鬥,解救了中容國的公主,後來這公主要死要活地非嫁你不可,仍被你婉拒了,」興味盎然地傾身道:「那後來如何了?」被東華瞥了一眼,識趣地剎住話頭,咳了一聲,威嚴地沉聲道:「那……後事如何了,且續著方才的吧。」
青雲殿散了朝會的這一夜,依行慣例,應是由天君賜宴寶月光苑。
新晉的這一堆小神仙,除了寥寥幾個留下來在天上服侍的,大多是分封至各處的靈山仙谷,不知何日再有機緣上天來參拜,得遇天君親臨的御宴,自是著緊。
寶月光苑裡神仙扎堆,頭回上天,瞧著什麼都覺得驚奇,都覺得新鮮。
一株尚未開花的無憂樹下,有活潑的小神仙偷偷和同伴咬耳朵:「賢弟今日見了這許多天上的神仙,可曾見過青丘之國的神仙?」神秘地道:「聽說今夜可不得了,青丘之國的那位姑姑和她的侄女兒女君殿下皆會列席,傳說這二位,可是四海八荒挨著位列第一第二的絕色,連天上的仙子也是比她們不過。」
小神仙的這位同伴正是白日裡持笏跪地的那位仙者,曆數功德後被封了個真人,連著做凡人時的姓,喚作沈真人。
沈真人未語臉先紅了一半,文不對題地道:「……白日裡闖進青雲殿的那位仙子……她、她也會來麼?」
小神仙愣了一愣,半掩著嘴道:「愚兄打聽過了,那位女仙多半是帝君的義妹,要敬稱知鶴公主的,你看白日的形容,帝君他對這個義妹也是不一般。」吶吶道:「哎,長得可真是美,可真是美,連愚兄這個一向不大近女色的都看呆了。我真的都看呆了,但,」沉重地拍了拍沈真人的肩頭:「你我以凡人之軀升仙,戒律裡頭一筆一筆寫得很清楚,即便帝君對這個義妹是一般的,沈兄還是莫想為好。」
沈真人怏怏地垂了頭。
因三十二天寶月光苑比月亮豈止高出一大截,不大夠得上拿月色照明,是以,滿苑無憂樹間遍織夜明珠,將整個苑林照得亮如白晝。
九重天有個不大好的風氣,凡是那位高權重的仙,為了撐架子,不管大宴小宴,總是抵著時辰到,裝作一副公務繁忙撥冗才得前來的大牌樣。好在,東華和連宋一向不做這個講究,凡遇著這等公宴,不是過早地到就是過遲地到,或者乾脆不到,抵著時辰到還從未有過……
這一回,離開宴還有好一些時辰,兩位瑞氣騰騰的神仙已低調地大駕前來。
侍宴的小仙娥善解人意地在一株繁茂古木後擺了兩椅一桌,請二位上神暫歇,也是為了不讓前頭的小仙們見了他二人惶恐拘束。
沈真人同那小神仙敘話之時,倒霉摧地正立在古木的前頭。一番話一字不漏盡數落入了後面兩位大仙的耳中。
當是時,東華正拆了連宋帶給他的昊天塔研究賞玩。這塔是連宋近日做的一個神兵,能吸星換月降服一切妖魔的。連宋將這東西帶給他,原是想讓他看一看,怎麼來改造一下便能再添個降服仙神的功用,好排到神兵譜裡頭,將墨淵上神前些日子造的煉妖的九黎壺壓下去一頭。
連宋君收了扇子為二人斟酒,笑道:「聽說你今日在青雲殿中,當著眾仙的面戲弄鳳九來著,你座下那個忠心又耿介的小仙官重霖可急得很,一心想著如何維護你的剛正端直之名,還跑來同我討教。」
東華端視著手中寶塔:「同你討教剛正端直?他沒睡醒嗎?」
連宋噎了一噎:「算了,同你計較什麼。」喝了一盞酒,兀然想起來:「今日原是有個要事要同你說,這麼一岔,倒忘了。」扇子擱在酒杯旁敲了敲:「南荒的魔族,近來又有些異動。」
東華仍在悉心地端視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昊天塔,道:「怎麼?」
連宋靠進椅子裡,眼中帶笑,慢條斯理地道:「還能有什麼。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當年為了魔族長公主同你聯姻而找你決鬥的那個,你還記得罷?」不緊不慢地道:「趁你不備用那個什麼鎖魂玉將你鎖入十惡蓮花境,搞得你狼狽不堪,這麼丟臉的一段,你也還記得罷?」幸災樂禍地道:「要不是那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狐狸為救你搭了把手,說不準你的修為就要生生被蓮花境裡的妖魔們糟蹋一半去,你姑且還是記得的罷?」末了,不無遺憾地總結:「雖然最後叫你衝破了那牢籠,且將燕池悟他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修理得他爹媽都認不出來,不過身為魔族七君之一,他又怎堪得如此羞辱,近日養好了神,一直想著同你再戰一場,一血先時之恥。」
東華眼中動了一動,面無表情道:「我等著他的戰書。」
連宋訝了一訝:「我以為你近年已修身養性,殺氣漸退,十分淡泊了。」
他又皺了皺眉:「莫非,你仍覺得小狐狸是被他捉去了?不過,三百年前你不是親自前去魔族確認了一趟,並未看到那頭小狐狸麼?」
他又感嘆:「說來也是,天大地大,竟再尋不到那樣一頭狐狸。」
一愣,他又道:「青丘的鳳九也是一隻紅狐,雖是頭九尾的紅狐,同你的那頭狐長得很不同罷……不過,你該不會是因為這個才覺得鳳九她……」
東華托著腮,目光穿過古木的繁枝,道:「兩碼事。」
視線的終點,正停在跟著白淺後頭蹙眉跨進寶月光苑的鳳九身上。白衣白裙白簪花,神色有些冰冷。她不說話的時候,看著還是很端莊很有派頭。
白淺的眼睛從前不大好,鳳九跟著她時譬如她的另一雙眼睛,練就一副極好的眼力,約略一瞟,透過青葉重疊的繁枝,見著一株巨大無憂樹後,東華正靠著椅背望著她這一方。
鳳九倒退一步,握著白淺的手,誠懇道:「我覺得,身為一個寡婦,我還是應該守一些婦道,不要這麼拋頭露面的好……」
白淺輕飄飄打斷她的話:「哦,原來你是覺得,陪著我來赴這宴會,不若陪著昨兒上天的折顏去馴服赤焰獸給四哥當新坐騎更好,那……」
鳳九抖了抖,更緊地握住白淺的手:「但,好在我們寡婦界規矩也不是那麼的嚴明,拋頭露面之事偶為之一二,也是有益、有益……」益了半天,違心道:「有益身心健康。」
白淺笑眯眯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青丘之國的兩位帝姬一前一後法相莊嚴地踏進寶月光苑,新晉的小神仙們未見過什麼世面,陡見這遠勝世間諸色相的兩幅容顏,全顧著發呆了,好在侍宴的仙者都是些機靈且見慣這二位的,頗有定力地引著姑侄二人坐上上座。無憂樹後頭,連宋握著那把破扇子又敲了敲石桌,對東華道:「你對她是個什麼意圖,覺得她不錯還是……」
東華收回目光,眼中笑意轉瞬即逝:「她挺有趣的。」
連宋用自己絕世情聖的思維解讀半天,半明不白地道:「有趣是……」便聽紫金座上小仙官的高聲唱喏:「天君駕到。」連宋嘆了一嘆,起身道:「那昊天塔你可收好了。」
寶月光苑賜宴,原是個便宴。
雖是便宴,卻並不輕鬆。
洪荒變換的年月裡,九重天亦有一些更迭,一代一代的天君歸來又羽化,羽化又歸來,唯有東華帝君堅守在三清幻境的頂上頭始終如一。
多年來,連天君過往的一些舊事都被諸神挑出來反覆當了好幾回的佐酒段子,卻一直未曾覓得東華的。此番破天荒地竟能得他一些傳聞,轟轟烈烈直如星火燎原,從第一天一路燒到第三十六天,直燒到天君的耳朵裡頭。
事主的其中一位自是東華,另一位,大家因實在缺乏想像力,安的是何其無辜的知鶴公主。但,也不知知鶴是如何做想,一些膽大的神仙言談裡隱約將此事提到她的跟前,她只是含笑沉默,並不否認。
這一代的天君一直對自己的誤會很大。
他覺得自己是個善解人意的仁君。
據傳言,東華對知鶴是十分的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斷,知鶴也不必再留在凡間受罰了,需得早早提上來才是,也是做給東華的一個人情。
這決定定出來多時,他自以為在這個半嚴整不嚴整的便宴上頭提出來最好,遂特地打發了一句,令設宴的司部亦遞給尚未離開九重天的知鶴一張帖。
但這道赦令,需下得水到渠成,才不至令滿朝文武覺得自己過於地偏袒東華,卻又不能太不露痕跡,要讓東華知恩。
他如許考量一番,聽說知鶴擅舞,想出一個辦法來,令十七八個仙娥陪襯著這個擅舞的知鶴在宴上跳了支她最最擅長的《鶴舞九天》。
知鶴是個聰明的仙,未辜負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將一支鶴舞九天跳得直如鳳舞九天,還不是一隻鳳,而是一窩鳳,翩翩地飛舞在九天之上。
在座在站的神仙們個個瞧得目不轉睛。
一曲舞罷,天君第一個合手拍了幾拍,帶得一陣掌聲雷動。雷動的掌聲裡頭,天君垂眼看向台下,明知故問地道:「方才獻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發下齊麟山的知鶴仙子?」眾仙自然稱是。他便裝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樣,道:「想不到一個負罪的仙子竟還有這樣的才情,既在凡界思過有三百年,那想來也夠了,著日便重提回九重天罷。」又想起似地瞧一眼東華:「東華君以為如何?」
一套戲做得很夠水準。
一身輕紗飄舞裝扮得如夢似幻的知鶴公主亦定定地望著她的這位義兄。
東華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聞言掃了知鶴一眼,點頭道:「也好。」
語聲落地,斜對面喀嚓一聲響,打眼望過去,鳳九的茶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几上。東華愣了愣,連宋掩著扇子稍稍挨過來,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清沒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隻手捏碎的,嘖,好身手。」
鳳九確信,東華說「也好」兩個字的時候,知鶴彎起嘴角對著自己挑釁地笑了一笑。
她記得父君白奕曾語重心長地囑咐自己:你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記得少同低位的神仙們置氣,別讓人看了笑話,辱沒了你自己倒沒什麼,卻萬不可辱沒了這個身份。
三百年來,這些話她一句一句地記在心底,遇事已極少動怒,著實練就了一副廣博胸襟和高華氣度。但面對知鶴,這套虛禮她覺得可以暫時收了。這位太晨宮的公主,從前著實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頭的一塊疤。
這個從前,直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
那時她年紀輕不懂事,獨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堯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頭虎精,要吃了她,幸虧被過路的東華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時候,她就對東華一心相許。為了酬謝東華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個大恩,特意混進一十三天太晨宮裡頭做婢女。她十分努力,但是運氣不好,遇到東華的義妹知鶴公主處處刁難阻撓。東華不理宮務,身邊也未得什麼帝后,太晨宮泰半是知鶴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過。
後來東華不意被仇敵誆進十惡蓮花境,總算是讓她盼著一個機緣。她從小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為了東華,不惜將容貌、聲音、變化之能和最為寶貝的九條尾巴都出賣給魔族,化作一頭小狐狸拼了命相救。她其實也有私心,以為施給東華這樣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歡上他一般地喜歡上自己,她努力了兩千多年,終歸會有一些回報。
只是世事十分難料。
傷好後,她被默許跟在東華身旁日夜相陪,著實過了段自以為開心的日子,雖然失卻變化之能,只是一頭紅色的小靈狐,她也很滿足,睡夢裡都覺得開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糊裡糊塗,清晨雀鳥尋食啄了大開的窗櫺才將她吵醒,見著枕旁東華的筆跡,寫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著好餵給她吃食。她歡歡喜喜地跳下床鋪,雀躍地一路搖著僅剩的一條尾巴興沖沖跑去中庭,卻見著花壇跟前知鶴不知何故正哭著同東華爭論什麼。她覺得這時候過去不大合宜,悄悄隱在一棵歪脖子棗樹後頭,因家中教養得好,不好意思偷聽他們說什麼,垂著頭用爪子摀住一向靈敏的耳朵。他們爭論了許久,大半是知鶴在說,一字半語地鑽進她兩隻小肉爪子沒法捂嚴實的小短耳中,嚷得她直犯暈。看著二人總算告一段落不再說話了,她撤下爪子來,卻聽到東華驀然低沉:「我既應允義父照看你,便不會不管你,你同一隻寵物計較什麼?」
東華走了許久,她才從棗樹後頭鑽出來,知鶴笑眯眯地看著她:「你看,你不過是只寵物,卻總是妄想著要得到義兄,不覺太可笑了麼?」
她有些傷心,但心態還是很堅強,覺得固然這個話親耳聽東華說出來有幾分傷人,但其實他也只是說了實情。追求東華的這條路,果然不是那麼好走的,自己還須更上進一些。豈料,這件事不過一條引線,此後的境況用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句詩正可形容。一連串不太想回憶的打擊重重敲醒她的美夢,樁樁件件都是傷心,雖然一向比同齡的其他小狐狸要勇敢許多,終歸還是年幼,覺得難過委屈,漸漸就感到心意灰了。
這一場較量裡頭,知鶴大獲全勝。她其實也沒覺得輸給知鶴怎麼了,只是想到無論如何也無法令東華喜歡的自己,有些可嘆可悲。可知鶴卻不知為何那樣看不慣她,她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九重天,她還不願令她好過,挑著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紅的嫁衣來刺激她,裝作一派溫柔地撫著它的頭:「我同義兄在一起九萬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帶大,今日終於要嫁給他,我很開心,你是只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開心吧?」卻扯著它的耳朵將它提起來,似笑非笑地譏諷:「怎麼,你不開心麼?原來,你不開心啊。」
她記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圓,踩在腳底下,就像踩著命運的河流,那條河很深,是圓的,要將她淹沒。
陳年舊事如煙雲一閃即過,鳳九凝望著雲台上獻舞方畢的知鶴,覺得短短三百年,故人還是那個故人。
她從前受了知鶴一些欺凌,但出於對東華的執著,她笨拙地將這些欺凌都理解成為老天爺對她的試煉,覺得知鶴可能是老天考驗她的一個工具。離開九重天后,這個事情上她終於有幾分清醒了,沉重地認識到知鶴其實就是一個單純的死對頭,她白白讓她欺負了好幾百年。但特地跑回九重天將以往受的委屈樁樁件件都還回去,又顯得自己不夠氣量。怎麼樣才能又報了仇又顯得自己有氣量呢,她慎重地考慮了很久,沒有考慮出來,於是這個事就此作罷了。但事隔三百多年,今日這個機緣倒是像老天揣摩透她的小心思特意安排的,既然這樣,怎麼好意思辜負老天爺的一番美意呢。且今次相見這個死對頭還敢這麼挑釁地對她一笑,她覺得,她不給她一點好看都對不起她笑得這麼好看。
隨侍的小仙娥遞過來一個結實的新杯子,知鶴眼中嘲諷的笑意更深,凝在眼角,稍稍挑高了,就有幾分得意的意思。
鳳九接過杯子,見著知鶴這更加挑釁的一個笑,彎起嘴角亦回了一笑。
身旁她姑姑白淺打著扇子瞥了雲台上的知鶴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一派寂靜端嚴中提著清亮的嗓音斥責狀向她道:「天君正同臣子們商議正事,你如今身為青丘的女君,能面見天威親聆陛下的一些訓示,不靜心凝氣垂耳恭聽,滿面笑容是怎麼回事?」雖然看起來像是訓斥她那麼回事兒,但她和她姑姑搭戲唱雙簧唬她那個板正的老爹也不是一年兩年,頃刻意會地一拱手:「侄女不敢,侄女只是概嘆在我們青丘,倘若有一個仙犯了事被趕出去,非得立下天大的功德才能重列仙冊。近日聽姑父說南荒有些動向,侄女原本想著,知鶴公主是司雨的神,也是能戰的,還擔憂需派知鶴公主前去南荒立個甚麼功勛才能重返九重天,原來並不需罰得那麼重,其實跳個舞就可以了。侄女覺得白替知鶴公主擔心了一場,是以開初有一個放鬆的笑,侄女又覺得九重天的法度忒開明忒有人情味,是以後來又有欽佩的一個笑,但是突然侄女想到知鶴公主才藝雙全,犯了事固然能得幸赦免,但倘若一個無什麼才藝的仙者犯了事又該怎麼辦呢,於是再後來還有疑惑的一個笑。」
在座諸位仙者都聽出來,青丘的這位帝姬一番話是在駁天君他老人家的面子,偏偏她駁得又很誠懇,很謙虛,很客氣。鳳九客客氣氣地同在座諸仙拱了拱手,繼續謙虛地道:「鄉野地方的漏見,惹各位仙僚見笑了。」坐下時還遙遙地、誠誠懇懇地朝高座上的天君又拱了拱手。連宋的扇子點了點東華手邊的昊天塔:「她說起刻薄話來,倒也頗有兩把刷子,今次這番話說得不輸你了,我父君看來倒要有些頭疼。」東華握著茶盞在手中轉了轉,瞧著遠遠裝模作樣坐得謙恭有禮的白家鳳九:「怎麼會,我比她簡潔多了。」
座上的天君著實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出,但不愧是做天君的人,翻臉比翻書快這門手藝練得爐火純青,威嚴的天眼往殿內一掃,瞬時已將利害得失判得明晰,沉聲道:「青丘的帝姬這個疑惑提得甚好,九重天的法度一向嚴明,知鶴若要上天,自然是要立一個功績的,」頓了一頓,天眼再次威嚴地掃視整個大殿,補充道:「這一向也是天上律條中寫得明明白白的規矩。」但,約是覺得法度太嚴明了,顯不得他是個仁君,停了一會兒,再次補充道:「不過,南荒的異動暫且不知形勢,這樁事且容後再議不遲。」
鳳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著那副謙恭知禮的儀態,遙向台上的知鶴春風化雨百川歸海地一笑。知鶴的臉白得似張紙,一雙大大的杏仁眼彷彿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來,狠狠瞪著她。滿苑寂靜中,一個清冷的聲音卻突然淡淡響起:「由本君代勞了吧。」昊天塔的塔頂在東華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抬眼:「若提她上天便要讓她上戰場的話。」知鶴猛地抬頭,雪白的臉色漸回紅意,自兩頰蔓開,眼中漸生一抹殷切之色,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天君也愣了愣,不動聲色掃了眼列宴的仙者,除了東華便是白淺位高,正欲提聲問一問白淺的意見。她已打著扇子十分親切地笑道:「在青丘時便聽聞知鶴公主仙逝的雙親曾對帝君有過撫育之恩,帝君果然是個重情誼的。」算是贊同了。鳳九冷冷瞧了眼東華,再瞧了眼知鶴,臉上倒是一個真心實意的笑,附和她姑姑道:「帝君同公主實乃兄友妹恭。」便沒有再出聲的意思,自顧自地垂頭剝著幾顆瓜子,其他的仙者當然更沒有哪個有膽子敢駁東華的面子。天君習慣性地端了會兒架子,沉聲允了這樁事。
這一列陡生的變故,令一眾的仙者瞧得亢奮不已,但多半看個熱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沒弄真切,只是有一點收穫:將從前在傳說中聽聞的這些上仙上神都對上了號,例如早晨青雲殿中東華一本正經戲弄的那個,原不是他的義妹知鶴公主,卻是久負盛名的青丘女君鳳九殿下。不過,倒也有一兩個明察秋毫的,看出一些門道來,因坐得離主席極遠,偷偷地咬著耳朵:「其實這個事,我這麼理解你看對不對啊,就是小姑子和嫂子爭寵的一個事,這個小姑子可能是有一些戀兄情節在裡頭,嫂子也是看不慣這個小姑子,於是……」後來這個明察秋毫的仙者,因為理解能力特別好還難得的有邏輯,被撥給了譜世人命格本子的司命打下手,很得司命的器重,前途十分光明。
其實這一趟,白淺是代她夫君夜華來赴的這個宴會。
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昨日自正天門大駕,這位上神一向護白家兄妹的短,約是私下裡對夜華有個什麼提點訓誡,親點了他的名令他一路作陪。夜華的一些要緊公務,便只得白淺替他兼著。
白淺性嫌麻煩,不大喜歡應酬,眼見著酒過三巡,天君照常例遁了,便也遁了。原打算仗義地帶著鳳九一起遁,見她一個人自斟自酌酌得挺開心,想著她原該是個活潑的少女,成日同糰子待在慶雲殿也不是個事,該出來多走動走動才有些少年人的性子,便只囑咐了幾句,要她當心著。
她這個囑咐是白囑咐了,鳳九今夜喝酒豪邁得很,有來敬酒的仙者,皆是一杯飲盡,遇到看得順眼的,偶爾還回個一兩杯。眾仙心中皆是讚歎,有道是酒品顯人品,深以為這位女君性格豪邁格局又大,令人欽佩。但這委實是場誤會。實因今夜夜宴上供的皆是花主釀的果蜜酒,此酒口味清淡,後勁卻彪悍,但鳳九哪裡曉得,以為喝的乃是什麼果汁,覺得喝個果汁也這般矯情,實在不是她青丘鳳某人的風格……除此外還有一點,她隱約覺得今夜心火略有些旺盛,想借這果汁將它們澆一澆。
但澆著澆著,她就有些暈,有些記不清今夕何年,何人何事何地。只模糊覺得誰說了一句什麼類似散席的話,接著一串一串的神仙就過來同她打招呼,她已經開始犯糊塗,卻還是本能地裝得端莊鎮定,一一應了。
不多時,寶月光苑已寂無人聲,唯余夜明珠還織在林間,無憂樹投下一些雜亂的樹影。
鳳九瞪著手中的酒杯,她的酒品其實是一等一的好,即便醉了也叫人看不大出來,只是反應慢一些,偶爾醉得狠了會停止反應。比如此時,她覺得腦子已是一片空茫,自己是誰,在這裡做什麼,面前這個小杯子裡又盛的是什麼東西,完全不曉得。
她試著舔了一口,覺得杯中的東西口味應該很安全,突然有些口渴,嫌酒杯太小,想了想,就要換個茶杯,又想了想,乾脆換個茶缸……突然慢半拍地聽到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伴隨著隱約的白檀香,腳步聲停在她的面前。
她好奇地抬頭,就看到去而復返的東華,微微垂著眼,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你還在這兒做什麼?」
一看到他,她一直沒反應的腦子竟然高速運轉起來,一下想起他是誰,也想起自己是誰。卻是三百年前的記憶作怪,三百年間的事她一件記不得,只覺得此時還是在太晨宮,這個俊美的、有著一雙深邃眼睛的銀髮青年是東華,而自己是喜歡著他、想盡種種辦法終於接近他的那隻小狐狸。
她遲鈍地望著他半天,舉起手裡的茶杯給他看:「喝果汁啊。」
東華俯身就著她舉起的杯子聞了一聞,抬頭看她:「這是酒。」
她又打量他半天,臉上出現困惑的表情,見他右手裡握著一隻寶塔形狀的法器,自動忽略了自己喝的到底是什麼的問題,猶疑地問他:「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想了想道:「那你把我帶上,不給你惹麻煩。」卻忘了自己現在是個人,還以為是那隻可以讓他隨便抱在懷裡的小靈狐,比劃著道:「我這麼一丁點大,你隨便把我揣在哪裡。」
頭上的簪花有些鬆動,啪嗒一聲落在桌子上。東華在她身旁坐下來,隨手撿起那朵簪花,遞給她:「你喝醉了。」
她盯著簪花良久,卻沒接,目光移開來,又想了大半天,很乖巧地點了點頭:「可能是有點。」又抱著頭道:「暈暈的。」大約是暈得很,身子不受控制地直往一邊倒。
東華伸手扶住她,將她扶正,見她坐直了,才道:「還能找到路?我送你回去。」
「騙人。」她端著杯子愣了一會兒,文不對題地道:「那時候你要去教訓那個……」呆了呆,捂著腦袋想了很久:「那個什麼來著。」委屈地道:「你讓我在原地等著你,然後你就沒有回來。」又指控道:「還是我自己去找你的。」
東華正研究著將簪花插入她的發鬢,一邊比著最合適的位置,一邊疑惑道:「什麼時候的事?」
她垂著頭乖乖地讓東華擺弄自己的頭髮,聞言抬頭:「就是不久以前啊。」東華道了聲:「別亂動。」她就真的不再動,卻篤定地又道:「我不會記錯的。」又補了一句:「我記性很好。」再補了一句:「我們狐狸的記性都很好。」
東華將簪花端端正正地插入她的發鬢,欣賞了一會兒,才道:「你又認錯人了?我是誰?」
「帝君啊。」她站起來,黑黝黝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了好半天,想起什麼似地道:「東華,但是你特別壞。」
聽到她直呼他的名字,他有些詫異,又有些好笑地看著她:「為什麼?」
她認真地道:「你說我只是個寵物。」眼中冒出一些水汽:「我走的時候,你也沒有挽留我。」
東華愣了愣,道:「我不記得我……」話沒說完,她卻迷迷瞪瞪地一個傾身倒下來,正落在他的懷中,原來是醉倒了。
東華垂著頭看她,方才她的那些話自然是胡話,無須計較。夜明珠的光柔柔鋪在她臉上,他倒從不知她喝醉了是這樣,原來,她也有十分乖巧的時候。
他騰空將她抱起來,準備將她送回慶雲殿,見她無意識地將頭更埋進他懷裡,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拽著他的衣襟,額間的鳳羽花紅得十分冷麗妖嬈,粉色的臉上卻是一幅無辜表情,一點也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君。倒的確像是一個……她方才說的什麼來著?他想了想,是了,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