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丁容這家伙不可謂不狡猾,雖然汪直與唐泛他們私底下的合計並未透露給他,但身為汪直的身邊人,他是不可能注意不到一點動靜和風聲。

據汪府上的人說,今日一早汪直前腳剛走,後腳丁容就離開了。

他臨走前曾與汪府的人說自己出去幫公公辦事,晚點就回來,還交代下人不要偷懶,可見早有預備,淡定從容。

旁人都知道,丁容乃是汪直身邊的親信,汪直性格多疑,能完全得到他信任的人不多,從京城帶來的丁容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當時誰也沒察覺出異常,更不會想到丁容這一去,直接就不回來了。

要知道丁容離開的時候,身上甚至沒帶走半件行李。

當然,後來汪直讓人去搜查他屋子的時候,發現那裡頭的銀兩和銀票都不見了。

要說汪公公心裡頭憋著一把火,那無疑就是丁容的背叛。

丁容的失蹤無異於火上澆油,而他將這一腔怒火全都發洩在了金掌櫃的當鋪東家身上。

等到唐泛他們回來時,迎接他們的就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當鋪東家。

不過這次也不算沒有收獲,恰恰相反,收獲還挺大的。

之前金掌櫃早就指認,他的當鋪東家另外一層身份,正是白蓮教的分壇副壇主。

從這位副壇主的口中,汪直得知,白蓮教在全國的分壇不多,經過官府不斷的打壓之後就更少了。

如今山西就只剩下這一處分壇,壇主正是丁容。

唐泛他們回來的時候,汪直早已審問得七七八八,汪府也被他自上而下全部倒騰了一遍,那些跟丁容過從甚密的人,統統被他找人看管起來。

若是這些人裡頭也有嫌疑的話,可以想見,以汪直對叛徒深惡痛絕的個性,是絕對不可能放過他們的。

不過唐泛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心中反而產生了更多的疑問:「丁容是兩年多前才跟著你來到大同的,難道在來此之前,他就已經與白蓮教勾結上了嗎?」

汪直淡淡道:「那個副壇主說,丁容是來大同之後才被提拔為新壇主的,在那之前的壇主是他。至於京城那邊,對方也不是很清楚,只說總壇對他十分看重。我猜,他十有八九是來大同之前,就已經與白蓮教有所瓜葛了,若是這樣的話,事情就會更加復雜。」

唐泛:「他們口中的總壇,到底在何處?大龍頭又是誰?」

汪直:「那副壇主說,他也沒見過大龍頭,但是如果能夠找到一個人,他肯定知道。」

唐泛:「誰?」

汪直:「李子龍。」

唐泛與隋州相視一眼,兩人皆微微動容。

這位李子龍李道長的名字,他們已經不是頭一回聽說了,簡直稱得上如雷貫耳,連汪直最初,也是靠著破獲李子龍的案子發跡的。

而當初屢次對他們下絆子的李漫,據說也從李子龍那裡學過幾手,所以才能在京城時以易容幻術,跟兒子掉包,騙過唐泛他們的眼睛。

唐泛道:「是了,當初那個九娘子就和我說過,李子龍根本沒有死。不過話說回來,他明明已經被判了斬立決,卻還能逃脫,這其中若說有什麼法術神通,我是決然不信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幫他,而且這人必然隱藏得極深,還要有通天的能力,此人會是誰?萬通?還是尚銘?」

汪直道:「李子龍從京城逃脫之後,就逃到了這裡,甚至設法出關,如今正在韃靼人那邊混得如魚得水,還被奉為國師。」

唐泛覺得有點滑稽:「韃靼人將一個中原人奉為國師?」

汪直撇撇嘴:「你別小看那個李子龍,妖狐案出的時候,你沒有在場,所以不知情,當時好好地上著早朝,一只碩大妖狐便忽然出現在皇宮,許多人當場都瞧見了,陛下也是親眼所見,否則也不會讓我開設西廠專門查辦這個案子。就算他那些全是騙人的把戲,那也說明他的把戲已經出神入化了。再說韃靼人本來就自詡為前元皇族後裔,想當年忽必烈曾奉丘處機為國師,李子龍能哄得韃靼人信他那一套,也是他的本事。」

唐泛笑道:「說得是,是我小看李道長了,白蓮教賊心不死,一直想著謀反,韃靼人更是野心勃勃,兩者一拍即合,互相利用,倒也合情合理。」

汪直皺眉:「李子龍的事情暫且不管他。現在的問題是,威寧海子那邊的事情還未解決,如果明軍一往威寧海子就出事,那仗也不用打了,以後就光守著大同城,敵人一來就守城擊退,他們見勢不妙就可以從容退走,根本無法對他們造成什麼打擊。那副壇主原先一直就在山西一帶活動,根本沒去過偏關外,從他身上也問不出威寧海子的事情。」

唐泛:「那可巧了!」

汪直:「怎麼?」

唐泛笑而不語,望向隋州。

隋州便道:「我們帶回來的那個沈貴就去過威寧海子。」

汪直:「此事當真?」

隋州嗯了一聲,然後就不言語了。

說白了,他還對上次汪公公揍唐泛的事情耿耿於懷,根本懶得與汪直多說話。

唐泛見他沒有多作解釋的意圖,只得接下他的話道:「沈貴曾帶著人私自出關去與韃靼人做生意,還曾受李子龍之邀,去過韃靼王庭。他曾聽李子龍說過,要在威寧海子作法,使明軍寸步難進,幫韃靼人成就大業。所以他猜測,威寧海子到蠻漢山附近,很可能有李子龍布下的陣法,所以才會發生那些怪事。」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汪直目光閃動:「他的話可信?」

唐泛道:「因我們抓了他的老小,他有問必答,在來時路上,我就問了不少,但具體的,還得等你們來問。不過若他所說是真,我們少不得就得親自去一趟威寧海子查看了,如果能將陣法破解,事情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汪直卻是半刻也等不得了,他當即就起身往外走:「我去親審沈貴!」

唐泛忙道:「你可別把他弄壞了,他還有大用處的。」

汪直回以陰森森的一笑。

唐泛扶額,對隋州道:「你要不去看看罷?」

現在這裡邊的關鍵人物,丁容跑了,邢嫂子不知情,金掌櫃只是一個底層幫眾,能夠提供的情報有限,而那個副壇主,該挖的也都被汪直挖了,唯一有用的,就是這個沈貴了。

唐泛真怕汪直把找不到丁容的火氣發洩在沈貴身上,一不小心把人給弄死了。

隋州答應一聲,起身往外走。

唐泛肚子咕咕叫起來,他摸了摸肚子,這才發現他們奔波一天,晚飯還沒用,便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把汪府下人叫來,讓他們上點吃的。

汪府下人對這位唐大人倒也熟悉,加上他們今天才被汪直整頓過一回,收到唐泛的需求之後,忙不迭就整頓出一桌菜,而且還遠超預期,唐泛原本想著只要一碗雞湯餛飩就滿足了,結果他們給直接弄出八菜一湯,豐盛得令人贊歎。

不僅如此,汪府的僕人還對唐泛笑道:「唐大人,您看這樣夠不夠,不夠再讓廚子上!」

唐泛哭笑不得:「夠了,你去看看你家主人和隋鎮撫使在做什麼,讓他們也過來一並用罷。」

鎮守太監府上是沒有刑房的,不過這對於汪直來說並非難事,只要他想,任何地方都可以變成刑房,不過有隋州在,想必他也不會對沈貴下手太重。

唐泛如是想道,卻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眼看著滿桌子菜施展渾身解數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每道菜上面仿佛都寫著「快來吃我」,他終於忍不住拿著筷子偷偷夾了一只翡翠蝦環送入口中。

也不知道是汪府廚子的手藝太好,還是他實在是太餓了,這一吃就停不下嘴,直接把整盤翡翠蝦環都吃掉大半。

瞅著那盤子上面原本碼得整整齊齊的十只蝦,如今就剩下寂寞的兩只了,唐大人不由有些心虛,見左右無人,索性將剩下兩只也給解決了,然後將盤子往旁邊一藏,心想七菜一湯應該也夠吃了。

沒過一會兒,外頭終於有人回來了,唐泛一看,卻是連滾帶爬的汪府下人。

「大人,您快去瞧瞧罷!汪公和隋大人打起來了!」汪府下人氣喘吁吁道。

「啊?快帶我去!」唐泛騰地起身,跟著對方一路穿過院子和長廊,來到隔壁的偏院。

人未見而聲先聞,才剛繞過拐角,還沒見著人影呢,唐泛就已經聽見裡頭傳來虎虎生風,拳腳相向的聲音了。

腳步一拐,他便看見門口圍了龐齊等人和幾個汪府下人,正伸長了脖子往裡觀望。

至於觀望的對象,自然就是汪直與隋州了。

眼前這偏院空間並不大,中間還占了個荷花池盆景,但這完全不影響兩位高手的交鋒。

兩人打斗速度很快,而且一招一式都是拳拳到肉,沒有絲毫放水的嫌疑。

唐泛瞧著這快狠准的場面,幾乎要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了。

隋州的身手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錦衣衛最本質的職責就是皇帝親衛,能有資格保護皇帝的,那自然是天底下最頂尖的高手,隋州自小經過大內名家□□,又親身經歷過不少事情,這些身手並非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全是從危險中淬煉出來的精華,這一點,與他同生共死過的唐泛自然最清楚。

但汪直也不是好相與的,若說他在離京之前,還比隋州稍遜一籌的話,那麼在這兩年與王越一起親自帶兵出征之中,他也鍛煉出不少實戰的經驗了,拳風掌影之間還帶上了沙場上磨練出來的殺氣。

這兩人猶如一狼一虎,彼此搏斗廝殺,卻都毫不放松,緊緊盯著對方的弱點和空門下手,一時之間,打得難解難分,勝負莫辨,直讓龐齊等人看得是如癡如醉,大呼過癮。

唐泛這時候也看出來了,兩人都是肉搏,切磋的成分更多一些,就算出手再狠,另一方也未必會吃虧,便沒有出聲打斷,也與龐齊他們一樣站在旁邊看。

這時,隋州與汪直後面房門緊閉的屋內忽然傳來一聲哀嚎:「我不行了,我不行了,饒了我罷,我真沒說謊啊,不信我帶你們去啊!」

沈貴的聲音?

唐泛先是一怔,便見到汪直微微一晃神,肩膀上立時被打了一拳。

他登時往後連連退了十來步,才止住退勢。

高手過招,怎容片刻分神,汪直這一閃神,縱然只有分毫之差,也立時被隋州覷准機會。

這一拳估計打得不輕,汪直捂著肩膀齜牙,一邊朝面無表情的隋州冷笑:「這一拳就當是我上次欠了唐毛毛的,別以為我輸給你了,下回再來!」

唐泛:「……」

隋州:「……」

唐泛扶額:「等等,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小名?」

汪直挑眉:「想知道?」

唐泛:「……對。」

汪直:「老子不告訴你。」

唐泛:「……」

汪直按著拳頭獰笑就要往裡走:「娘的,這龜孫子冷不丁叫起來,害我輸了一場,你今晚都別想安生了!」

唐泛連忙攔住他:「先吃飯,先吃了飯再說!我知道你心裡火氣大,這一架下來也發洩得差不多了罷?」

汪直:「那沒有,被他打了一拳,現在火氣更大了。」

唐泛:「……」

他生拖活拽,好不容易才將汪公公帶回飯廳吃飯。

一看見飯桌上那七菜一湯,汪直咦了一聲:「他們之前上菜一直都是上九個的,怎麼今天換了規矩了?」

唐泛抽了抽嘴角:「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很忙麼,怎麼會去注意這種細節?」

汪直皺眉:「因為九九歸一,足夠圓滿,有客人在的時候我都讓他們上九個,看來丁容的事情還沒讓他們學會教訓,竟都越發憊懶起來了!」

唐泛借以咳嗽來掩飾自己的心虛:「你千萬別怪他們,是我讓他們上八個的,八的寓意也很不錯嘛!」

打死唐大人他也說不出那個菜被自己提前偷吃光了的事實,不過那又有什麼區別呢,只要汪公公心血來潮,將廚子叫來一問,就什麼都知道了。

幸好汪公公沒打算在這種小事上較真,唐大人的面子也暫時保住了。

飯桌上,三人商議起威寧海子的事情。

汪直道:「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得往威寧海子去一趟了,既然沈貴願意帶路,就讓他去好了。」

唐泛沉吟片刻:「沈貴說的話不知真假,有待商榷,不能以此為憑據,萬一他耍什麼花樣,所有人都會很危險。」

汪直道:「若是再拖下去,不僅於事無補,而且夜長夢多,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都值得一試,我打算親自去一趟。」

唐泛詫異:「你走了,誰來坐鎮大同?」

汪直悠悠道:「不還有郭鏜和你們麼?」

唐泛無力:「別開玩笑了。」

汪公公夾起一筷子芙蓉鴨子放入口中,這才告訴他們真相:「好罷,其實王越一直沒有離開過大同。」

唐泛有點意外,但想想其實又在情理之中。

汪直和王越的吵架本來就是他們一手策劃的好戲,為的是掩人耳目,騙過郭鏜,也騙過內應,如今疑兵之計果然奏效,好好一池子水徹底被攪渾,不單郭鏜樂得上躥下跳,連內賊也忍不住冒出頭來啟動自己的消息線,往外傳遞情報,被唐泛他們逐個擊破,潰不成軍。

如今事情解決,內賊也抓出來了,王越自然也該出現了,否則主帥長久不在城中,對軍心也會有影響。

汪直道:「王越出現,我就可以去追查威寧海子那邊,丁容的事情遲早會曝光,誰都知道他之前是我的心腹,若不能將他一舉擒拿,別說回去之後我沒法交代,還沒等回去,郭鏜肯定就會迫不及待告我一狀了。」

的確,如果丁容的事情不能得到解決,就會給汪直留下嚴重的後患,心腹手下是韃靼人的內應,那你這個大同鎮守太監又是什麼?難不成一直在跟韃靼人暗通款曲嗎?朝廷屢屢得到的捷報都是怎麼來的,難道是你們與韃靼人合演的好戲嗎?

萬黨的人早已瞧汪直不順眼,很難說不會趁著這個機會往他頭上扣個屎盆子,汪直的聖眷本來就漸漸不如以了,若是再來這一下,對他的政治生涯絕對是沉重打擊。

唐泛道:「我與你同去罷。」

「你?」汪直有點吃驚,這可不是好差事,從之前明軍幾次經歷來看,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有去無回的,別人被叫到尚且可能想盡辦法推脫,唐泛這種主動要求前去的傻子可是聞所未聞。

唐泛一笑:「不管萬安將我們踢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但我們確實是奉命調查此事而來,若是一遇到事情就臨陣退縮也不大好罷。你也知道,之前那些士兵失蹤的事情,可見不是體力強壯就能平安無虞的,說不定到時候遇到困難,我還能幫著動動腦筋呢。」

他說話貫來謙虛,從來不會挾功自傲,明明這次就算不去,萬黨那邊也沒法說什麼,因為他與隋州本就是過來協查的,頂多說他們辦事不利,但唐泛明知危險,卻依舊主動提出來。

這裡頭,大部分原因是為了查清真相,令明軍免於傷亡損失,但其中起碼也有兩三分是為了幫汪直。

當然,後面的原因,唐泛沒有明說,汪直卻不能白白領受。

從小在宮裡養成的性格,使得他做事向來以目的為重,不擇手段,很容易為人詬病。

汪直很明白這一點,但他從不以為意,以往也沒少為了達到目的而坑過唐泛,心裡雖然總想著獨來獨往,不欠人情,也曾通過懷恩幫唐泛官復原職,然而仔細算起來,唐泛幫他的,依舊多於他幫唐泛的。

自己得意時,身邊未必出現唐泛的身影,然而每逢自己失落時,唐泛的寥寥幾語,卻總能讓他走出低谷。

汪直咀嚼著自己與唐泛的關系,發現兩人之間談不上敵人,但好像又夠不上朋友,是什麼讓唐泛一再幫助自己,不求回報?

若以前自己還能幫他皇帝面前說上話,現在他交好一個逐漸失去聖眷,還被萬黨摒棄出去的宦官,又有什麼用?

汪直捺下心中的疑問,又看了看隋州,那意思是他要去,你不阻止?

隋州的回答是:「我會讓龐齊帶著幾個人留在這裡幫王越,其余的人跟你們去。」

敢情是有這位的無底線縱容,使得唐泛覺得哪裡都去得?

汪直忍不住道:「你們都不怕死?」

唐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瞧你說的,你不也要去嗎,有這麼咒自己的?」

汪直翻了個白眼,行啊,反正有人陪自己去送死,他操的哪門子心?

「那就准備准備罷,給自己的老婆小妾寫幾封信,免得她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唐泛無奈道:「哪有人這麼咒自己的,難道你就不會想點好的?」

趁著他們抬槓斗嘴的時候,隋州已經在考慮隨同出行的人選了。

「之前你說過,有七名從威寧海子幸存的士兵,能否帶上一個,也可為我們指路?」

汪直道:「可以,另外還要帶上出雲子。」

唐泛苦笑:「帶上他頂什麼用,去跟李子龍隔空斗法麼?」

汪直睨了他一眼:「說不定還真能。」

既然汪公公對出雲子有十足的信心,唐泛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左右都是多一個人罷了。

隋州又道:「再帶上一個人。」

汪直:「誰?」

隋州:「杜瑰兒。」

汪直:「仲景堂東家的女兒?」

隋州頷首:「她說她曾出關采藥,到過蠻漢山一帶,若能同行,也多個人指路。」

汪直怪笑:「聽說杜瑰兒豆蔻年華,待字閨中,你連人家閨名都叫上了,莫非你們倆之間還有什麼不得不說的瓜葛?」

隋州面無表情:「休得胡說,是她猜到我們遲早要去一回,讓我們若是過去,就帶上她。」

汪直挑眉,擺明了不信:「是嗎?」

隋州懶得與他解釋,只看了唐泛一眼。

唐泛:「……」

等等,你們看我作甚??

人選初步定下來,待得一切准備妥當,三天之後的一大早,一行人便從大同城內出發,前往威寧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