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番外十一:揚帆

「你此行若有何困難,不妨與我說一說,若是力所能及的,我便一併幫你解決了,也省得還要經過內閣眾議,蹉跎光陰。」

唐泛如今的確有底氣說這番話,因為他不僅管著刑部,還兼管兵部,雖說需要用錢的地方肯定還要經過戶部,大規模的兵員調動,也需要先由內閣通過,不過小範圍的調兵遣將,他還是可以作主的。

汪直也不與他客氣,直接就伸出兩根手指:「其難處一,無船可用。難處二,沒錢,你們內閣撥給的那點錢,還不知道夠不夠造兩艘船,若我帶著兩艘船去趕倭寇嗎,只怕笑都被人笑死了!」

仔細算來,從成化十四年兩人認識至今,也已經有十數年了。

唐泛現今三十多歲,汪直也不是當年那個面如稚童的西廠廠督了,不過歲月並未在他們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有權勢的加成,男人只會越發增添魅力,這兩個人也不例外。

只不過唐泛的威嚴融合在儒雅之中,整個人越發沉斂雋秀,舉重若輕。

而汪直則將原先外露的狷狂稍稍收斂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看起來與唐泛一般無二的穩重,不過那也只是看起來穩重而已,畢竟如今身份水漲船高,加上隨著年紀的增長,總不好再像以前那樣目中無人,否則迎接他的肯定是成堆的彈章,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其實汪公公的張狂跟以前沒什麼區別。

所以汪直這樣的人,注定不適合在京城混,他也可以為了一些目的去向別人妥協,但這依舊無法改變他是一把鋒利刀劍的事實。

刀劍總要對外才能派上最大的用場,這也是唐泛大力支持他前去平倭的原因,對於猖狂的敵人,只有讓更猖狂凶狠的人去,才能制住他們。

聽了他的話,唐泛惟有苦笑:「你還真敢獅子大開口,這兩個問題別說是我了,就算內閣全體通過,也解決不了。自朝廷實行海禁之後,早年那些寶船早就荒廢了,技藝流失不說,工匠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就算有錢給你,你也找不到當年造寶船的那些工匠和手藝。」

汪直大喇喇道:「若是容易解決,我找你做作甚?不就是因為難辦麼,若你能辦成,足可證明你就是大明第一能幹的閣臣?」

這都什麼跟什麼,我為甚要證明我是大明第一能幹的什麼什麼?

唐大人禁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少來這一套,你這兩個難題,我也解決不了,不過我有點思路,你不妨聽上一聽,若覺得有道理,便可以從此處下手。」

汪直翹著二郎腿,表情有些欠揍:「願聞其詳。」

虧得唐大人涵養好,大家認識這麼多年,熟知他的脾性,也懶得與他計較。

唐泛就道:「你到了寧波之後,先別忙著造船募兵,當務之急,是先弄到錢。」

汪直:「這不是廢話麼?」

唐泛:「……你還聽不聽我說完了?」

汪直見他大有撂下不管的架勢,忙道:「你說你說。」

唐泛送了他一個大白眼,這才道:「首先要摸清江浙的兵力佈局,各方勢力,浙江都司指揮使卓浩思是個滑不溜秋的老狐狸,朝廷讓他給你病員,他肯定不樂意將精壯兵力給你,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類得把戲是少不了的,你還得與他鬥智鬥勇一番,不過這人大節不虧,還算能做事,你最好不要徹底與他撕破臉,凡事得有個底線,以後才方便行事,若是將卓浩思換下,繼任者未必會比他更好,反正每個人的小算盤是避免不了的,只要有可取之處,便可爭取合作。」

汪直聽了半天,敢情這是生怕自己去了就跟地方官員鬧翻呢:「我汪某人在你心裡就是這麼沒有器量的人?」

唐泛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你別誤會,我不是對你不放心,你想想,倭寇畢竟非我族類,為何能對我國地形瞭如指掌,還能攻入紹興城內,這分明是有熟悉地形的人帶路,而且肯定不止一個人。我聽說因為海禁,東南一帶早有商賈與倭寇勾結,互相謀利,由來已久,你此去剿匪,必然會觸及這些人的利益,所以要萬分小心,在情況未明之前,像卓浩思這等可以爭取之人,就不要輕易得罪。」

汪直輕輕點頭,他不是一個聽不進意見的人,對於唐泛,雖然嘴上不說,他心裡還是服氣的。

「所以我要先從這些人身上下手?」

唐泛:「不錯,先將內奸揪出來,不過切記一點,東南富庶,行商者眾,其中更不乏商賈大家,與官府互相聯繫,盤根錯節,這些世家十有八九都有海運生意,有海運生意的,又十有八九與倭寇有聯繫,但他們其中也有分別,有些是不得不與之虛以委蛇的,有些是泥足深陷的,若可爭取的,還是要爭取一下,不必一竿子將其打死,否則你在東南只會更加寸步難行。」

汪直挑眉:「分化拉攏?」

唐泛笑道:「正是這個理兒,還有挑撥離間,不過這些就不必我說了,你汪公公肯定比我更加深諳此道才是!」

汪直:「去你的!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沒?沒有老子告辭了!」

有在主人家自稱老子的麼?唐閣老有點無奈,天底下就找不到比汪公公更狂的人了。

不過人家狂也有狂的資本,就算不去寧波,汪直如今在宮中已經是內宮十二監裡說得上頭句話的人物了。

當今天子是個記恩不記仇的人,尤其是在寒微時給予他莫大幫助的人,他一個都沒有忘記,包括當年幫忙隱藏過他的行蹤的吳皇后(先帝的第一任皇后,後來因為觸怒萬貴妃被廢),天子登基之後也將她從冷宮裡接出來,以太后的規格侍奉養老,還有處處護著他的懷恩,皇帝也將他從南京召回,如同長輩一般對待,可惜懷恩年事已高,沒過多久就去世了,為此天子還下令為其建祠,這也是宦官裡少有的榮耀。

相比之下,汪直年紀很輕,還有足夠的時間享受當年幫助太子帶來的好運,而皇帝也足夠信任他,不僅將原本屬於懷恩的司禮監掌印委任於他,甚至在許多內宮的事情上都會詢問汪直的意見。

只要沒有出現太大的過錯,毫無疑問,只要弘治帝還在一天,汪直肯定能夠享盡榮華富貴,高官厚祿的。

但他依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主動請纓,去剿滅倭寇。

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當初朝廷決定出兵的時候,滿朝文武就沒幾個願意去的,這種情況下汪直的主動更讓皇帝感動,甚至私底下勸他不用去,不過汪直心意已決,連皇帝也沒辦法,最後只能答應了他。

有了這個前提,又有唐泛在後方幫忙,汪直只要專心應付倭寇有關的事情,而不必擔心有人在背後玩小動作。

唐泛道:「廣川給我介紹了一個人,叫程舟,是浙江都司的指揮僉事,早年承了廣川很大的人情,為人也還可以,募兵的相關事宜,你可以去找他詢問,你所招募的人,將來不僅是在對倭戰事上起重要作用,以後開放海禁之後,也會成為鎮守東南的精兵,代表的更是你的臉面,所以須得慎之又慎,軍紀嚴明方可。」

汪直唔了一聲:「我心中有數,這些你可放心,大事上我不糊塗。」

唐泛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盅:「身份所在,屆時我恐怕不能去送行了,這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先為你餞行,祝你此去善自珍重,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汪直也拿起茶盅:「謝了!」

唐泛促狹地朝他擠擠眼:「收斂點脾氣,可別興沖沖去了,又被人擠兌得回來,到時候臉可就丟大發了!」

汪直呵呵一笑:「那我也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別被始亂終棄了!」

唐泛狠狠嗆咳了一下,佯怒道:「大膽!放肆!這是該對本公說的話嗎!」

汪直皮笑肉不笑:「那要不祝你每天都能下得了床?」

唐泛被他氣得胃疼,趕蒼蠅似的揮手:「走罷走罷,你就淨會氣我,有這工夫去氣死那些倭寇好了!」

汪直哈哈一笑,跨出門檻,大步離去。

逆著光,對方整個人彷彿沐浴在日光之中,光線太過耀眼,以至於唐泛不得不眯起眼,望著汪直遠去的身影,心中浮起一絲不確定:汪直真的能夠勝任嗎?而自己做的這一切,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自永樂年之後,許多人覺得每次出海下西洋不僅不能為朝廷帶來利潤,反而還因為各國紛至沓來的進貢,使朝廷以賞賜的名義損失了不少錢,皇帝固然是有面子了,但長此以往,國庫肯定無力支撐這筆巨額的費用,所以許多人反對開海禁,甚至反對討伐倭寇,都是有他們的道理的,把國門一關,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何必自找麻煩去跟那些小魚小蝦過不去呢,打贏了,也未必見得有多少好處,還要往裡頭搭進不少錢。

唐泛不是先知,他依照自己的經驗和判斷去做事情,卻無法決定事情的走向,更不能篤定汪直這一去,究竟會帶來怎樣的結果,是好還是壞。

歷史洪流滾滾向前,只有到了幾十甚至一百年後,後人再回頭看,也許才能作出一個公允而中肯的評價。

希望在以後的史書上,我不是以罪人的面目出現。

唐泛如是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