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曲凌宵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塞到花梨木的妝台下。她揉揉眼睛,正欲開口,她娘將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噤聲:「乖乖呆著,別出聲。」
她是個聽話的孩子,當即安靜地蜷縮成一團。房門外撥弄門栓的聲音隱隱傳來,門外有人。她貓在狹窄的妝台下,看不見屋外的情形。長夜詭異的寂靜,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重若擂鼓。
之後便是打鬥聲,兵刃碰撞的聲音傳來,她更是驚得抖成一團——都已三更了,爹爹為什麼還不回來?
「是你……」短暫的語聲被打斷,窗口下半人高的花瓶墜地,衣物磨擦的聲音漸漸清晰,曲凌宵悄悄探頭出去。榻上她的娘親被數個黑衣人緊緊壓著,領頭人用一條白色綢帶死死勒住她的脖子,飄忽的燭火下,她的臉色青得可怕。
曲凌宵想喊,可恐懼就那麼牢牢地扼住了她的咽喉,榻上的人轉過臉,她的鼻間泛出血沫,最後的動作,只是伸手死死抓住那厚重的窗簾,用力一扯,厚重的簾幔漫天垂落,阻斷了她的目光,曲凌宵眼前只剩下一片泥沼般的黑暗。
又是一陣細碎的聲響,曲凌宵輕輕挑開布幔一角,見有人往房樑上掛什麼東西,她看不見那些人的臉,但她看見踩在矮凳上那隻靴子,黑色的軍靴,左側以金線繡七曜星辰。她將手指咬在嘴裡,那血腥甜中帶著鐵鏽的氣味,令人作嘔。
「將軍,屬下來吧。」
「不必。」
太過熟悉的聲音,曲凌宵貼緊牆根躲在妝台下,抑制身上的顫抖。手上的血涓涓不絕,卻一點也不痛。待所有人都走了,她站在那具高懸的屍身前,緊緊抱住那雙餘溫猶存的雙腿。那年她四歲,很固執地認為只要在懷裡再捂一陣,她娘親的眼睛還會睜開,還會給她梳雙螺髻,問她自己穿哪件衫子更好看。
之後便是匆忙的出殯,老媽子為逝者重新上妝,斂去亡者表情,蓋棺時曲凌宵死死扯著她娘白色的衣裾,照顧她的老媽子大聲喝罵著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五指。那五指舊傷未癒,一根一根將血跡留在棺沿。紙幡與哀樂充塞了那一天。碧梧,碧梧……朱唇一點桃花殷,宿妝嬌羞偏髻鬟。而今零落成泥輾作塵,翻雲覆雨的一代巨賈,也不過石碑上古篆一行。
紙幡化作了紅綾,白蠟變成紅燭,喪事也就變成了喜事。
魏氏被迎入曲府的時候,曲凌宵就躲在那株老榕樹下,透過虯枝碧葉貓一樣打量她。對於這個女兒,曲天棘並沒有多加解釋:「她是曲凌宵。」
魏氏居高臨下地投來一瞥:「就是殷碧梧的那個女兒?你還留著她?」
曲天棘點頭,再不多說,擁著魏氏入了曲府。夫人回府,這樣的大日子,連府裡最低等的奴才也都換上了喜慶的新衣,府中更是一塵不染,連窗紙都是魏氏喜歡的顏色。
魏氏帶著兩個男孩兒,府裡的下人叫他們少爺,說他們的娘才是老爺的原配夫人。曲凌宵不知道什麼是原配,她只知道原先他們都管她娘叫夫人。可是現在,再沒有人提起過她娘,魏氏將她娘原先的院子改成了下人房,將她娘最愛的兩棵油桐伐作了柴薪,將她娘最愛的仙鶴都換作了孔雀。
只有她和一個老媽子住在一起,曲天棘徹底忘了她的存在,有時候甚至連送飯的下人也會忘記。
曲凌宵六歲那年,曲夫人魏氏又喜添一女,取名凌鈺。曲凌鈺滿月那天,曲天棘大宴賓朋,曲凌宵縮在那個偏遠的院子裡,那一丈之外的喜慶同她沒有半點關聯。
後來呢,殷家拒不相信殷碧梧是「上吊自盡」,要求仵作重新徹查其死因。殷、曲兩家發生了激烈的爭執,一個是大滎首富,一個是帝王愛將,雙方互不相讓。
王上沈晚宴為平息事端,特封殷家為大滎國商,免稅一成,又賜殷碧梧之妹殷夢鳶一品夫人的誥命,並封其弟殷子川為雲陽侯。一系列封賞之後,殷碧梧的死因卻終究再也沒有下文。
而殷家和曲家也因此事,勢如水火。最後殷家提出接走曲凌宵,沈晚宴也點了頭。能夠打發掉一根肉中刺,魏氏自然求之不得,曲天棘就更不用說——他連自己還有一個女兒的事都忘記了。曲凌宵離開曲府時一件衣服也沒有帶,魏氏倨傲地盯著她走出大門。
臨別時她沉默回望這飛簷斗栱的將軍府邸,那唇角一絲笑,帶著莫名的譏嘲。一隻孔雀飛過,像盛夏午後,她曾作過的、那個五彩斑斕的夢。
對了,在那以後,她姓殷,她是殷逐離。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她娘的事,任何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