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響起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兩匹駿馬並排著疾馳而來,所過之處揚起了一片塵土,經過官道的行人牛車分分遠避。
駿馬漸近,一棗一白兩匹馬上分別坐著個少年,棗紅色馬上的少年十六七歲的模樣,生的俊眉星目,挺拔銳氣。白馬上坐著的少年只有十三四歲,看上去唇紅齒白,俊秀可親。兩人都是難得的好模樣,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公子。
坐在白馬上的那個年紀稍小一些的少年領先了棗紅馬半個馬身,拽著韁繩的手微微一緊,馬的速度就慢了下來,緊接著棗紅色的馬也跟著慢了。
「阿逸,前面就是折柳亭,再跑半盞茶就能看到雲陽城城門了。」白馬少年轉頭笑瞇瞇地道。
被稱作阿逸的少年點了點頭,皺眉道:「早些進城吧,王爺和王妃的車駕三日前就回來了,你在外多滯留了三日,回去前想想怎麼跟王爺和王妃交代。」
白馬少年聞言就胯下了那張俊俏的小臉,可憐巴巴地看著阿逸:「阿逸,二表哥,你不陪我回去嗎?」
阿逸不為所動地瞥了表弟一眼:「王爺和王妃都是好脾氣的,你怕什麼?」
白馬少年一副你真天真的表情:「我問你,你是怕姑姑還是怕姑父?」
阿逸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白馬少年一副看吧,果然如此吧的眼神:「所以說好脾氣的才可怕啊!因為你猜不到等待你的到底是什麼。何況我爹從小看我不順眼,我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是撿來的。」
阿逸翻了個白眼:「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你會逢凶化吉的。我才該擔心會怎麼被我二叔收拾。」
白馬少年哭喪著臉低頭揪馬毛:「這裡離京城十萬八千裡,皇兄大赦天下也赦不到我身上,我趁著他登基的時候偷跑出去玩耍,被他知道了下場只會更加淒慘。」
阿逸嗤笑一聲:「知道你還敢亂跑?」
白馬少年怒了,立即張牙舞爪:「你不也跑了!」
阿逸輕咳一聲,正色道:「好了阿暄,別鬧了,前面亭子裡好像有人,咱不歇息了,直接回城,早死早超生。」
蕭惟暄一改之前的意氣風發,蔫兒巴巴地騎馬跟在雲逸身後。
「咦?」雲逸突然臉色一變,勒住了馬頭,停了下來。
蕭惟暄眉頭一皺,立即收斂了神色警覺戒備:「怎了了?」
雲逸聲音有些打顫:「前面亭子裡的人……好像……好像是我二叔……」
蕭惟暄手搭在眉上凝目一望,臉上立即就是一喜,很是自來熟地揮著小手歡快地喊道:「雲二叔,雲二叔,看這裡,看這裡,阿逸回來了……」
雲逸恨不得掐死蕭惟暄這沒良心的小王八蛋。
不過雲逸這會兒想要偷偷溜走已經晚了,只能策馬向前。
站在亭子裡的是一個看上去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身材高挑挺拔,雖然已經到了中年,但是容貌依舊俊美,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雲逸,也不說話。
雲逸低著頭下了馬,乖乖走到男子面前:「二叔。」
蕭惟暄有樣學樣地走過來,笑嘻嘻地跟著喊:「雲二叔。」
男子的視線掃向蕭惟暄,頓了頓,然後道了一聲不敢,低頭行了一禮:「雲文放見過世子。」
蕭惟暄眨了眨眼,小小聲哀怨地嘀咕:「我就說我打小就是爹爹不疼,二叔不愛的,胎沒投好……」
雲文放聽著這話看著蕭惟暄那肖似某個他討厭的人的臉,嘴角抽了抽,然後裝作沒有聽見,轉頭去教育侄兒。
雲逸低著頭乖乖聽訓,二叔沒有自己的孩子,他自幼開始有一大半的時間是留在雲陽城裡跟著二叔的,所以他其實不怎麼怕爹娘,但是他怕二叔,他對之前阿暄說的脾氣好的人發起脾氣來更可怕也是深有體會。雖然二叔從來不打他,也幾乎沒罵過他。
蕭惟暄見沒自己什麼事情,就在一旁蹦蹦跳跳玩自己的,等雲文放教訓完了雲逸之後轉過頭便沒看到蕭惟暄人了,馬還在原地,不由得皺了皺眉。
幾乎是立即的,蕭惟暄的聲音高高地從頭頂上傳來:「嘿,二叔看這裡!看這裡!我在這裡!這顆樹上有好多橙子!」
雲文放抬頭就看到這熊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到了樹上,正晃悠著腿剝一個青橙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雲文放的嘴角又不可抑制地抽了抽,突然覺得自家侄兒真是乖巧又聽話,讓人實在不忍重罰了。
三人騎馬回城,雲陽城的城門很快就出現在了眼前,一輛標著燕北王府徽記的大馬車停在了城門口。
雲文放看到那輛馬車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有些愣怔。
蕭惟暄也看到了,一臉驚恐地看向雲逸:「是我娘的馬車!怎麼辦?怎麼辦?死定了!表哥救我!」
雲逸用眼角瞥了蕭惟暄一眼,在心裡冷笑:哼!妖孽自有天收!
正在這時候,馬車簾子動了,一個丫鬟先下了馬車,然後從馬車裡扶出來一個容貌清麗的少女。
雲文放怔怔地看著那朝他們走過來的美麗少女,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仿佛聽到一個熟悉的,總在午夜夢回時分出現在他耳邊的聲音一邊哭泣一邊哀求,求他放她一條生路。
他想起來他與她第一次見面,在任家的老宅,他看著她提著裙擺往回廊這邊快步跑來,然後離他越來越近,讓原本正與丘韞說話的他忘掉了下半句,就站在那裡直愣愣地看著她。
不過她的視線並沒有在他身上,她微撅著嘴,眼眶還有些紅,像是受了什麼委屈,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出於什麼心態,就站在那裡沒有動,然後看著她撞進了他懷裡。
雲文放至今還記得那一刻自己心中悸動的感覺,不過他當時不知道腦子抽了什麼風很招人恨地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換來了她一個巴掌。
雲文放長到那麼大哪裡挨過別人的巴掌?而且她給了他一巴掌之後竟然就跑了,連句話都沒有說一句,他當時就怒了,去見任家老太太的時候就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然後她就被關了祠堂。
那一日很冷,他不知道為何心裡總是不安,他想著可能是新到了一個地方不太習慣。
「誒,任家的祠堂在什麼地方?」
當他脫口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丘韞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自己問完之後也後悔了,然後漫不經心地補充道:「那丫頭不是被關進祠堂了麼?她得罪了我,我肯定不能隨便就放過她,你帶我去看看,我捉弄捉弄她!」
丘韞猶豫了片刻還是帶著他去了。
才一走到祠堂門口,他就聽到了哭聲,她在祠堂裡哭。
那一天是大年三十,外頭很熱鬧,他聽著她的哭聲卻覺得心裡有些冰冷。他不想承認自己當時是後悔了,其實他也沒必要跟個小丫頭片子計較不是?不就是一巴掌麼,其實也不疼。
他想,如果她給他道個歉陪個不是他就原諒她,去給她求個情。
他走進祠堂的時候她正抱著腿縮在供桌下,他扯了扯她的發髻,故意笑著道:「「給爺磕三個頭,叫三聲『好哥哥』,爺就與丘韞去給你求情放你出去如何?」
其實他也就是逗逗她,沒真想讓她磕頭,不過如果她肯喊他哥哥的話他就把自己弄來的那半屋子的煙花都送給她玩。
不過還沒等他把話說出口,她就像是一只憤怒的小貓一樣撲了過來,撓到了他臉上,他脖子上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滿手的血。
這下他真的怒了,想要一腳踹死她,剛一抬腳看到她嚇呆了的臉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臉上的表情卻是忍不住凶恨著。
最後他被擔心事情鬧大無法收場的丘韞拖走了。
從那以後,她看到他就繞道走,他心裡又是憤怒又是委屈。
直到有一天她將他在任家的消息透露的出去,讓他兄長找來帶他離開,他看到她恨得牙牙癢。
於是他對她撂下狠話:「任瑤期,你會後悔的!咱們走著瞧!」
她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仰著頭一臉的倔強與鄙夷。
他以為他會恨她很久,可是回去沒多久他就總是想起他,之後他又偷偷溜去白鶴鎮幾次,卻沒有進任家大門,有一次還偷偷爬了任家的圍牆,不過他沒有見到她。
聽說她又被任老太太禁足了,他在心裡撇嘴,心想誰讓她不肯在他面前服軟,不然有他罩著,任老太太也不敢對她發脾氣,真是個不知道好歹的死丫頭。
可是就是這個死丫頭讓他想了好幾年,想著想著都快要魔障了。
當時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對這丫頭另眼相看了?比她好看的他又不是沒見過,而且他從來沒有遇到過比她還脾氣差的姑娘,這樣的死丫頭怎麼可能嫁出去!
這麼想著,不知道為何他心裡又高興起來了。他想著,等她再大一些他就娶了她進門得了,當做善事了。
可惜他高興得太早了。
她慢慢長大了,也越長越好看,最後惹來了禍事。
她的姐姐嫁給了寧夏總兵的獨子曾奎,最後然後殺了曾奎自盡了。不要臉的任家打算將她送給盧公公,讓盧公公護住任家。
他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大怒,去祖母哪裡請求要娶她,他想雲家在燕北是第一世家,那個什麼狗屁公公有多遠滾多遠去。
可是向來疼愛他的祖母並沒有同意他的請求,他跪了一天也不管用,本來他打算跟祖母慢慢磨的,可是他派去盯著她的人來稟報說她想要逃走。
雲文放聽到之後也顧不上跪他祖母了,去馬房裡牽了一匹馬就去追人了。他不能讓她就這麼逃了,她逃了他去哪裡找她啊?
什麼狗屁曾家,什麼狗屁盧公公有什麼好怕的,祖母怕他可不怕。既然祖母不同意他娶她,那他帶她走好了,等過個幾年祖母肯定會讓他們回來的。
他帶她去邊關,他早就想去了,可是家裡不同意,他走的時候還沒忘問丫鬟要走了他的銀子,八百兩,也不少了。
他果然在路上堵住了她,她瘦了很多,臉色慘白慘白的,也看不出來美不美了,不過他還是覺得她哪裡都好看,就連手指的指甲蓋兒都是按照他心目中喜歡的樣子長的。
可是還不等他說出帶她離開的話,她就哭了,還跪下來求他放過她。
他有些生氣,所以臉上也不太好看,不過他還是想要解釋的,可是正當要開口的時候他聽到有不少的馬蹄聲朝著這邊來了,他看著還在那裡哭鬧不休的她,實在是忍不了了,於是敲暈了她抗上了馬。
嗯,世界終於安靜了,她終於乖順了,真好。
他脫下披風來包在她身上,小心地將她抱在懷裡,然後調轉馬頭往另外一個方向跑。
當時他心裡有些高興又有些發軟,想著她這麼瘦,等醒過來就找地方讓她吃一頓好的,養胖了。然後他也改一改自己的脾氣,別再跟女人一般見識,不然一見面就吵架太幼稚了。她罵他的時候他就忍忍吧,反正要當自己妻子的,讓一讓她也不會便宜別人。
可是他不知道他沒有機會再讓她了。
當兩路人馬沖著他過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麻煩了。他發現有一路人馬是雲家的,有一路是那個盧公公的人。
他想了想,遇到那一路人馬他都討不了好,於是他猶豫了一下打算將她先藏起來,自己先把人馬引開,然後再回來找她,他覺得以自己的馬術和身手,應該能很快就能回來不至於讓她遇到危險,所以她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將她放下,然後自己騎馬跑了。
兩路人馬果然都被他引開了,他有些得意,正想甩掉他們回頭去帶走她,他沒想到盧公公的人敢朝他射箭。
當他後心中了三箭從馬背上摔下山坡的時候他心裡唯一的念頭是,早知道剛剛應該把帶出來的銀子放在她身上的,有銀子的話逃到哪裡都不會吃苦,她太瘦了。
雲文放正恍惚著,就聽到一個歡脫的聲音喊了一聲「姐——」然後以屁滾尿流的姿態朝那與她極為神似的少女撲了過去。
熊孩子的聲音將雲文放的思緒生生拉回了現實,他也認出來眼前的少女與她再像,也不是她。而他與她的牽絆在上輩子就已經結束了,只有他還固執著一直不肯放下。
少女沖著那熊孩子溫柔淺笑:「阿暄,我等你許久了,你再不回來的話有何後果你可知曉?」
蕭惟暄搖著尾巴撒嬌:「姐,我最乖最聽話了,你記得回去之後一定要幫我求情啊,爹爹向來疼愛你,你護著我的話他就不責罰我了麼。」
少女無奈地笑了笑,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說了很多次了,不要學傻妞撒嬌!小心娘罰你抄書。」
雲逸默默地看著這對姐弟說話,在少女向他看過來的時候低頭見禮:「見過公主。」
阿嫵朝他微笑:「都是自家人在場,表哥不必多禮。」
蕭惟暄靈活亂轉的眼珠子看著雲逸一本正經的神色和紅彤彤的耳朵,嘰嘰咕咕亂笑了一陣。
阿嫵不理會弟弟的抽風,轉頭看向雲文放,主動以晚輩的禮節見禮。
「雲二叔,你是來接表哥的嗎?」
相比與面對蕭惟暄的冷淡,雲文放面色柔和多了,點了點頭:「嗯。」
頓了頓他又忍不住道:「公主下次出來的時候記得多帶些護衛。」
蕭惟暄在一旁忍不住委屈地揪著雲逸的胳膊,小聲嘀咕:「你看,我就說我是撿來的……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