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生命的兩端》上部尾章生命的兩端(1)

  02年是各種難以避免的**,03年遍佈天災戰禍,她以為這些過去就真的過去了,可是2004年卻才是她最不願想起的一年。

  那年,她總能想起自己因為季成陽重複看了兩遍,而偷偷去看的那部外文片。

  她反覆想起的都只是影片開始時的那個片段,Matilda和Leon的那段對話。

  Matilda問leon:「人生好辛苦,還是長大就好了?」

  Leon很平靜地回答她:「一直如此。」

  當紀憶接到實驗班一個同學的電話,安排寒假的同學聚會時,因為季成陽簡短郵件而低落的心,徹底跌入谷底。她不太敢相信電話裡的內容,班長徐青被查出肺癌,已是晚期,男同學在電話裡告訴她時間,說是大家一起去探望,順便還問她:「你聯繫的上季暖暖嗎?」紀憶告訴了對方,季暖暖在英國不方便回來,老同學嘆氣,斷了連線。

  這是她第一次面對,臨近好友的忽然噩耗。

  紀憶想了很久,沒想好如何告訴季暖暖,畢竟是初戀,即使不愛了,也是很好的朋友。承載著青春少年時最美好的紀憶的那個人,已經走入人生最後的階段,她怕季暖暖受不了,暫時沒有說。

  約定的日期,前後挪動了好幾次,最後很巧合地安排在了2月14日,情人節。那天到處是情人節氣氛濃郁,見面的二十幾個同學卻都很沉默,有同學見大家都這麼消沉,就隨手買了一包糖果,分來吃,扔給紀憶的是塊酒心巧克力。組織的人拿出一百塊錢,放在桌上,大家也各自自覺地掏錢,湊了一疊,然後輾轉了兩次巴士,去班長的家。

  這是她初次來班長家,當年他和暖暖早戀的時候,暖暖也沒來過,大家都知道是北京郊區的一個村子裡,到了地方,還真是村子。

  冬天,四周都光禿禿,灰濛蒙的顏色。

  班長的姐姐,將大家迎進房間的時候還強顏歡笑著,因為過年,家裡還是備著紅棗花生之類的東西,都全數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紀憶不太敢先走進去,等大家都差不多進門了,才慢慢走進那間大房子。

  農村的房子,都很大,站站坐坐二十幾個,也顯得房間空曠。

  她走進的一瞬,班長正站起來,仍舊陽光燦爛笑著:「真是,怎麼都來了呢,哎,你怎麼樣?今年考得不差吧?」本來學生時代就是個一本正經的人,去了軍校這麼久,越發說話硬氣爽朗,那些男同學還都配合,和他閒聊著。

  聊什麼呢,天南海北,尤其是考了外省的人,恨不得說不停,專揀有趣的說。

  班長笑著聽,除了臉色不太好,哪裡都看不出像是個癌症晚期的人。

  到最後,有很多女生忍不住想哭,就掀開布簾,走到院子裡,不忍心,實在不忍心。

  很多回憶,撲面而來。

  組織大家來的男同學從懷裡掏出那些錢,想要遞給班長,班長猛地站起來推拒:「這我不能要,我這次生病沒花錢,都是軍校給出的,都能報,真不用你們的錢。」他拒絕,他姐姐也幫著拒絕,最後男同學急了,將錢重重放到他手裡:「給你就拿著。」

  紀憶眼眶一酸,悄悄側轉身。

  過了會兒,將眼淚憋回去,大家都在告別,握手的握手,說再見的說再見。她等著大家都差不多出去,終於走過去,手揣在口袋裡,有些緊張。

  是那種,像是最後告別的緊張。

  她手心裡攥著的剛好就是來之前,被人遞來打發時間的巧克力,不知怎麼地就摸出來,放到徐青手心裡:「今天可是情人節,」她抬頭,眼睛裡蕩著眼淚,視線模糊不堪,「剛好有塊巧克力,沒人送你,我補給你。」班長低頭,看著巧克力,也笑了:「謝了啊,西西。」

  他臉上的酒窩因為生病清瘦,沒那麼明顯了,可還是能隱約看到。

  紀憶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索性過去,抱了抱他:「好好養病,下次來看你。」她感覺他也回抱住自己:「好。」

  眨眼,眼淚就掉下來。

  他是學生時代最正派最上進的人,紀憶還記得,自己念高一時對他第一印象是,軍訓時站軍姿都一絲不苟,和暖暖談戀愛時純情的不行,初吻後的那個清晨,還提地買了禮物送給暖暖,做紀念。她還記得,暖暖不止是他的初戀,也是他唯一有過的女朋友……

  她還記得,上次聚會,班長還勸阻別人不要抽菸。

  可偏偏就是他得了肺癌,為什麼忽然就是晚期呢?

  紀憶匆匆低頭,使勁屏住眼淚,用笑腔說:「走了。」

  說完,再不敢抬頭,轉身匆匆而去。

  那天回去,紀憶在宿舍裡哭了很久,她一直以為好人是有好報的,可偏偏就是身邊最善良最樂於幫助人最相信生活美好的人,有了這樣一個結局。她哭得眼睛紅腫地,趴在桌上,給季成陽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拋出自己的質疑:

  今天我去看望了一個老同學,他是我見過的,除了你之外最正派的一個男孩。去年同學聚會就是他組織的,他去年聚會上還勸過很多人不要抽菸,對身體不好,可很快就被查出自己是肺癌晚期,他一個不抽菸,生活那麼健康的人怎麼會得肺癌呢?

  他當初成績很好,為了給家裡省錢就去念軍校,我還記得我給他簽同學錄,還祝他畢業後可以有北大讀研的機會,一路高昇。我也不知道到底想說什麼,就是很難過,為什麼這麼好的人就要走到生命盡頭了?為什麼老天不能公平一些,讓那些壞人短命,好人都長命?

  你知道,我看他的時候,他還是很樂觀,像是很快就會痊癒一樣……

  你現在在哪兒呢?為什麼給每個人報平安,就是不給我回覆?

  你是不是不愛我了?還是覺得我哪裡做的不好?給你的郵件太多讓你煩了嗎?無論如何都請給我一個回覆。

  愛你的,

  西西

  她對著空蕩蕩的只有一串自動回覆的郵箱,忽然覺得,季成陽也離自己很遠。

  遠的快沒有聯繫了。

  心底裡有深藏很久的恐懼,怕他真的是出了什麼意外的那種可怕猜想都冒出來,她甚至在給暖暖電話後,還是不放心,第一次主動去騷擾他的朋友。季成陽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們的關係,除了那個女主播,所以當紀憶找到王浩然的時候,也是用得一種似乎並不在意的口吻,先是王浩然聊了很多閒話,最後才丟出一句:小季叔叔最近在忙什麼呢?

  王浩然的回答是:季成陽?伊拉克呢,前幾天還給我郵件,說他不打算再回國了,讓我幫著照顧照顧你和他侄女。等我回去找你吃飯,再和你細說。

  王浩然的短信,她反覆看了三遍,確認自己沒看錯。

  他不打算回國了嗎?

  為什麼忽然有這種想法?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自己?那以後呢?以後怎麼辦?

  紀憶一瞬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第一次有這種想法是在醫院看著季成陽眼睛上蒙著紗布,那種感覺特別可怕,像是忽然就被撲面而來的巨浪捲到深海,完全窒息,不能動,身體都失去重量。

  她不敢相信,追問:他說他不再回國了?

  王浩然:是這麼說的。

  紀憶沒再追問,她不相信。

  雖然給季成陽寫郵件的時候她也會追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一直太小女孩情懷給他郵件,讓他煩了,可她不相信季成陽會是一個對任何沒有交待的人。他是她從小到大的理想,是她一直為之奮鬥的目標,想成為的那種人。

  大二下學期,她的日子越來越簡單,就是學習,給季成陽寫信,然後仍舊和暖暖不停電話確認季成陽仍舊是平安的。她越來越有一種惶恐不安,很恐懼的猜想,季成陽是不是已經出了什麼大事,那些所謂報平安的郵件都只是一個漫長的安撫人心的自動回覆設定。

  暖暖聽她這麼說,倒是笑她:「我說了,我小叔在沒和你之前就是這樣,半年半年沒消息,有消息也就是隨手給我爸一個簡短的郵件,就四個字。平安,勿掛。我們家早都習慣了……再說你不是也說那個王浩然也說,沒事兒嗎?西西,不慌啊,沒事兒,說不定他明天就出現在你面前,單膝下跪求婚了。」

  紀憶看著交換生的申請表,心神不定。

  「不過明天好像不行,你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暖暖繼續笑。

  當她收拾好所有的行李,準備去香港大學交換一年學習的時候,已經是盛夏。季成陽離開中國已經有十四五個月,她特地回家告別的時候,正好碰上小妹妹過生日,被遞來一塊蛋糕,三嬸隨口問她是不是要留下來住一晚,小妹妹奶聲奶氣問三嬸:「這個姐姐要住我們家嗎?」三嬸略微尷尬,低頭說:「這是你親姐姐,這也是她家。」

  小妹妹不常見她,倒是經常能見到自己的那些表親姐姐哥哥:「文文姐姐才是我親姐姐。」

  紀憶也覺尷尬,匆匆將蛋糕吃完。

  推門去書房和爺爺說再見的時候,老爺子就嗯了聲,沒再看她。

  她走出門,心口都是悶悶的疼,想起了很多特別不願意記起來的事,當初考大學報考志願的時候她只報了一個學校一個專業,連老師都嚇了一跳,問她有沒有和家人商量過,她都是含糊帶過,從始至終沒有問過她關於這種高考報志願的事。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家裡人才知道她報考了哪裡。

  她從樓道里走出來,看著盛夏的陽光烤灼著灰白色的水泥馬路,一時不知去哪裡。身後有人幾步從台階上跳下來,拍住她的肩膀:「西西。」

  她回頭,看到兩年未見的趙小穎,有些回不過神。

  「我難得從南京回來,怎麼這麼巧就碰到你了,」趙小穎特別開心,挽住她的手臂,「去我家,我媽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家,明天才回來呢,我給你做好吃的。」

  她也無處可去,就跟著去了趙小穎的家。

  依舊是兒時記憶裡的樣子,牆上的獎狀和手繪畫,還有手工圖都貼在老位置,因為貼的太久紙的邊邊角角都有些泛黃。趙小穎拿了面盆,一邊賣力和面,一邊加水,如此反覆著勞動著:「我媽想吃我和面包餃子,我都沒這麼賣力過,我告訴你,我和面的手藝特別好,我給你多和會兒,你吃著就會越好吃——」

  紀憶搬個小木板凳,坐在趙小穎面前,看著她不停賣力地揉按著那大塊的濕潤麵糰,忽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時候她還是個特別乖思想特別單純的小女孩。那時候的自己,愛爺爺愛奶奶愛爸爸愛媽媽,身邊有季暖暖,有趙小穎,住著的樓房後邊就是小學,小學左邊十步遠是幼稚園,而初中就在小學的另外一側。

  她對大院兒牆外的世界一無所知。

  只知道有個少年宮,少年宮附近有鄭淵潔專賣店。

  ……

  那晚她吃了趙小穎自賣自誇的滿滿一盤茴香陷水餃,回到學校,接到王浩然的電話。王浩然告訴她自己即將結束巡演回國,問紀憶想要在哪裡吃飯?自從季成陽將照顧紀憶的事情託付給他,他就開始履行這種職責,總是時常和紀憶聯繫著,問她學習和生活情況……紀憶不太在乎這些事情,說隨便哪裡都好。

  紀憶打開郵箱,例行公事繼續給季成陽寫郵件。

  郵件寫到一半時,忽然就進來了一封新郵件。

  她猛地停住,看著收件箱,忽然就想哭,可還是強行壓住了,這是應該特別高興的事情,紀憶不要哭,不要哭,他終於給自己回信了。可萬一是垃圾郵件,或者廣告呢……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去打開收件箱。

  是他的信。

  西西,

  這段日子發生了很多事,不知從何說起,就沒必要再細說了。

  我開始重新審視我們的這段感情,雖然很難說出口,但我想,我們應該給各自一段空間和時間,開始去適應沒有彼此的生活。

  我準備長期留在這裡,不再回國,希望你的生活能繼續下去。

  季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