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少年(二十)

  凌曉的祈禱大概並未得到應驗,因為第二天,她就受到了三爺的召喚。

  忐忑不安地,凌曉登上了前往三爺宅邸的汽車,正巧在門口遇到了周宣華。

  周宣華提著公文包,行色匆匆,看到凌曉後抬手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表情微妙。

  「周哥。」凌曉禮貌地問候,隨後遲疑著問道,「那藥……」

  「藥我已經拿到了,放在三爺那裡,如果你要的話,就去找他吧。」周宣華露出了幾分看好戲的神情,說道。

  凌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一想到要向三爺要那種東西,她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有些暈眩。三爺……跟這種東西搭上關係簡直像是一種褻瀆。

  「三爺,有沒有生氣?」雖然周宣華看上去還有其他的事情,但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凌曉還是伸手拽住了他的西服,可憐巴巴地詢問道。

  周宣華目光憐憫地看著她:「三爺摔了一個茶杯。」

  凌曉渾身一個激靈,第一個反應就是轉身要跑,不過卻被周宣華看出了想法,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如果不想讓三爺更生氣的話,我勸你還是乖乖去見他。」

  凌曉哭喪著臉望著周宣華,實在不敢邁動腳步——摔了個杯子!以三爺的涵養氣度竟然摔了個杯子!凌曉實在不知道,接下來三爺會不會把她也當成杯子摔一下。

  周宣華掛著和藹的微笑,雙手按住凌曉的肩膀,將她轉了半個身子,朝著內院推了推,狀似催促。

  凌曉僵硬地向前走了幾步,求助般扭頭去看周宣華,卻只是看到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然後轉身毫不拖泥帶水的快步離開。

  「凌小姐。」為凌曉帶路的傭人也低聲提醒了一句,告訴她不要讓三爺久等。凌曉深深吸了口氣,滿懷悲壯地踏入了三爺的書房。

  書房內,三爺正垂眸品茗,另一手把玩著一枚白玉棋子,面前擺著一張圍棋棋盤,似乎是在自己與自己對弈。

  房間裡點著安氣凝神的熏香,香味裊裊,卻仍舊讓凌曉無法安下心來。她輕輕朝前走了幾步,垂首乖巧得站在離三爺五步遠的地方,一副等待聽訓的嚴肅慎重。

  「啪」,圍棋棋子敲擊棋盤的清脆響動讓凌曉精神一震,身體也不由自主地緊繃了起來。終於想好了一步棋的三爺在落子之後抬起頭,看向了恭恭敬敬的凌曉。

  「告訴我,是什麼讓你想到這種方法的。」三爺緩聲開口,聽聲音倒是並未隱含怒氣。只不過凌曉卻知道,三爺的語音語調、面部表情、乃至於眼神都是不可信賴的,因為他能夠將其控制地極好,不流露絲毫令人得以揣摩的痕跡。

  凌曉自然不敢隱瞞,立即將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就連那本講述生殖學內容的生物學書籍的名字也講得明明白白——反正那本書是家教文瑾讓她看的,並非是什麼閒雜書籍。

  聽完之後,三爺輕輕嘆了口氣,抬起手指了指旁邊一個櫃子:「藥就在那裡了,你去拿吧,如何使用,裡面也已經寫好了。」

  凌曉愕然地抬起頭,難以置信自己竟然這麼輕鬆就過關了。不過,她也不敢有絲毫遲疑,連忙走到三爺指出的櫃子邊,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檀木盒子。

  盒子內放著幾顆深棕色的藥丸,邊緣處還有一封黃色的信箋,上面清清楚楚寫明了使用方式、用量之類的訊息。凌曉迅速掃了一眼,確定的確是自己需要的東西后,合上了盒子,再次轉向了三爺。

  三爺一直在注意著她的舉動,看到凌曉轉過身來,露出一縷笑意,朝她招了招手。

  凌曉立即快步走過去,依著三爺座下,腦袋裡仍舊有些茫然,像是做夢一般。

  「丫頭,長大後你打算做什麼。」三爺緩緩開口,「不想要弟弟,你是打算繼承凌家嗎?」

  凌曉遲疑了一下,隨後誠實地搖了搖頭:「我還沒有想好自己長大後要做什麼,我只想要活得自由、有尊嚴,不用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自由……尊嚴……不卑躬屈膝……」三爺輕笑了一下,「倒是有志氣,但是談何容易?這世上總是人外有人,你總會遇到比你更強、而你卻需要求助於他的人。」

  「求助,並不意味著卑微。」凌曉抿了抿嘴唇,「只有毫無依仗的人才會卑微、毫無尊嚴。而真正有能力的人,即使暫時彎下了腰,也會很快重新得以昂首挺胸。」

  「所以,你要讓凌家成為你的依仗,要將凌家緊緊握在手裡?」三爺挑了挑眉。

  凌曉點了點頭,並不打算隱瞞自己的念頭,而且她相信,三爺並不會因此而責怪她,反而也許會是會持支持的態度——畢竟,三爺一向喜歡的是有野心、有上進心的人。

  「那你可曾想過,這個時代雖然開始呼籲女性權益的崛起,但是女人仍舊是男人的附庸。」三爺抿了一口清茶,「即使凌家在你手裡,一旦你嫁了人,大概就要成為你的夫婿的東西了。」

  「那我就不嫁人。」凌曉回答地極其迅速,並且斬釘截鐵。上輩子看多了男人的醜陋嘴臉,倘若是讓凌曉再去伺候男人,她寧願一輩子獨身一人。

  「你啊,真是孩子心性……」三爺失笑,抬手刮了刮凌曉的鼻子,大略是將這一句話當成了孩子的賭氣,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凌曉也沒有多說什麼,反正別人信或不信,她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意志。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能夠讓她委曲求全地嫁人——就連三爺也不行。

  「男人的社會地位高,因為男人把持著這個世界的方方面面,而倘若你想要與男人平起平坐的話,不僅需要與他們擁有一樣的能力,甚至需要超越他們,才能夠彌補在性別上的劣勢。」三爺輕輕敲了敲凌曉手中的檀木盒子,語含不屑,「你需要學的是真正的魄力、手腕,而不是這類上不得檯面的暗中的小動作。這次,看在你年齡尚小的份上,我幫你一次,但是倘若還有下一次,你便想都不要想了。」三爺抬起頭,緊緊盯著凌曉的眼睛,「你快十五歲了,雖然說起來也還能算是一個孩子,但是,若是你有心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話,也該想想自己今後要往哪一個方面發展,要在哪一個男人的領域佔據一席之地了。我希望你的眼光能夠放得更長遠一點,而不是僅僅侷限於一個小小的凌家。」

  凌曉若有所思,黑白分明的眼睛閃爍著迷茫卻又隱含激動的光芒,三爺鎮定淡然的語調讓她似乎隱隱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那個能在這個男權社會與男人並肩而立的未來。

  凌家在三爺眼里根本什麼也不是,但是三爺將藥給了她,便是表明了讚許她以凌家為起點。

  是的,起點,獲得凌家僅僅是一個起點,卻絕對不是凌曉停止腳步的終點。

  「是,我知道了,三爺,我會好好想一想的。」凌曉點了點頭,鄭重地回答。

  三爺讚許地抬手撫了撫她的頭髮,輕嘆了一聲:「你啊,便是思慮太多,即使你什麼也不做,我也不可能允許凌家虧待了你。不過這樣也好,能夠自己去爭取的,總比被別人贈與的拿著更為安心。」

  凌曉吐了吐舌頭,挽著三爺的手臂輕搖著撒了個嬌,接下來,直到凌曉拿著檀木盒子心滿意足的離開,兩人都並沒有再多談論什麼嚴肅的話題。

  凌曉離開後,早已辦事歸來的周宣華笑著走進了書房,看見三爺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便輕咳了一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三爺回頭掃了他一眼,帶著淡淡的不滿,抬手接過周宣華遞過來的文件。

  周宣華等到三爺瀏覽完,將文件放到一邊,開口的時候卻並未就這份文件展開話題,反而笑道:「看來,您終究還是沒有狠下心訓斥她一頓?」

  「一點小事而已,哪裡用得著訓斥。」三爺輕描淡寫地端起茶杯,回答。

  「小事?當時聽完後,您的臉色都變了呢。」周宣華莞爾,「我可從未見過您那副模樣。」

  「你是不是太閒了?」三爺微微蹙眉,斜了周宣華一眼。

  頓時,周宣華立即緘口不言。雖然他與三爺關係甚好,比起上司與下屬更像是朋友,但是卻仍舊不敢在他面前太過放肆。

  「那丫頭雖然看著與我親,但是實際卻隔得遠得很,我養了她近六年,除了最先求我教她學習東西以外,幾乎從未開口求過我什麼。」三爺垂下目光,略微透出了幾分的煩惱,「倘若我這次再駁了她,也不知下次她求到我面前是什麼時候。」

  「這一次,她求的是我。」周宣華難掩笑意,開口訂正。

  三爺抿了抿唇,看向周宣華的眼神裡又帶上了幾分的惱意。

  「不過,這一次是父親,下一次說不定就是夫婿了。」周宣華意有所指,「曉曉這丫頭的性格,顯然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

  三爺喝茶的動作頓了一下,漫不經心地彎了彎嘴角:「如果男人沒能力,受不住誘惑,又沒有管轄女人的能力,那麼活該如此。」

  「的確。」周宣華點了點頭,贊同道,「像是三爺您,受得住誘惑,又有能力,自然是不必擔心的。」

  三爺微微蹙眉,放下茶杯:「你的意思是什麼。」

  「您自然懂的,不是嗎?」周宣華笑著眨了眨眼睛,隨即話鋒一轉,表情嚴肅地談起了先前遞給三爺的文件。

  三爺難得對於除凌曉以外的人產生了無奈的情緒,這種似乎被人抓到了小辮子調侃的感覺,讓他尤為新奇。

  當下屬聰明的時候,上位者會感覺極其舒心,因為他會將事情辦得妥妥噹噹,不用讓你操心任何事。但是倘若對方聰明敏銳到過了頭,似乎能看透你的所思所想的時候,那可就是一件麻煩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