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城池,流血的江河。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
原來是雨,又一季梅子黃時雨,綿綿,綿綿親吻散碎的肢體。
足下,泥濘土壤中,血肉模糊。
秦淮河邊徐徐擺蕩的柳葉兒著了她裙間顏色,朦朦雨霧落一肩飄渺白紗。再聽叮叮噹當,死寂死寂,一色天地間無聲喘息,是她足間鈴鐺兒輕輕響,一根紅繩繞三段,結了又結,纏纏綿綿三世情緣,不滅,不滅。
是他說,孽障,孽障。
她輕輕笑,一朵血紅鳶尾花砰然綻放,一絲風,髮留脣角,低眉,淺笑妖嬈。
咯吱咯吱,腳下斷骨呻吟。
蒙古人殺過臨安府,霍霍揮動的馬刀,一顆顆飛濺的人頭。
死城,妖魅橫行。
和尚,和尚,你可要來救這茫茫蒼生。
那年平常梅雨季,她方化了人形,霧濛濛江南青石道,她提著裙角跳過淺淺水窪,抬頭,一方尊容金剛相撞進眼底,怎奈就這樣停了腳步,細細看他,看他眉目凜凜,精光懾人,仿佛廟中供奉菩薩,不怒而威。
眯了眼,瞧見他眉間有若隱若現金剛珠,額珠半沒膚中,圓潤有光。
他這般高高在上姿態,令她不由得抬頭,再抬頭,遠遠,遠遠嬌嬌媚媚盈盈笑。
「男人……」她默默念,「我便要尋這樣男人恩愛。」
回頭看,素貞蹙著眉,在耳邊低喝,「小青,那是和尚!你瞧他手中精鋼伏魔杖,正是殺妖捉鬼的利器!」
她這才將他上下打量,他穿皂色葛布單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頓地一點,各環震顫,清音泠泠。
和尚,和尚。
她卻是妖孽,她輕輕笑。
一瞬,和尚拋出金缽,手中結印,急念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細雨卷作急暴漩渦,他怒目向那蜘蛛精一指: 「中!」
沒來得及細看,素貞便急急將她拖走。回頭時卻瞧見和尚怒目相視,追也不來追,仿佛料定她倆小小蛇妖,定脫不了他掌中天網恢恢。
她便是呵呵地笑,妖氣縱橫。
素貞說:「小青,離那和尚遠遠的,若再遇上,怕你要丟了性命。」
性命?
她不修仙不成佛,滾滾紅塵萬萬年不變之性命,為何要留?
數次相遇,一霎動心,紅塵滾滾,愛慾叢生,若不過男男女女你情我願,興許過後寡淡,另結新歡。但這綿綿細雨滋養的情念,如洲上萋萋芳草蔓延無邊。
她丟盔卸甲縱意尋歡,為討得他偶然間淡漠笑容。
他威嚴肅穆不動如山,冷眼瞧她痴狂瘋癲決絕不退。
這一場追逐,僭越三界,漠視鬼神,卻依舊走不進他剛硬如石的心。
人的心,人的心千千萬萬中變化,為何你是最絕情一種。
寧可你恣意風流,余我一夜溫存,了卻往後痴戀。
自此而至,從始至今。
是她拼了性命愛他。
素貞說:「小青,你為何如此執拗?」
害了性命,遲早害了性命。
最後她說:「小青,你自去罷,我不再管你。」
素貞嘆氣。
有時小青想,若不來這人間,會是何種模樣?
她還是西湖底矇昧無知的一條小青蛇,無憂無慮,無牽無掛。
好麼?
真好。
和尚,若能忘了你,多好。
他卻將自己獻給佛祖,再不留任何餘地。
水漫金山,她要毀了金山寺,毀了他的一切,她願丟了性命,斗膽同佛祖爭。
他端著金缽,指她道:「孽畜!」
她渾身透濕,玲瓏畢現,他額中法華輪轉,口念「南無阿彌陀佛」,閉眼,結印說,「孽畜,不知悔改!」
他欲取她性命,她卻不過仰頭輕笑,漾漾一朵水芙蓉,清靈嬌艷,熠熠然開在他眼簾中,緩緩隱退為無涯佛法中最後一株異色蓮。
天地滄海,這一場痴戀,何時是盡頭。
落幕,徐徐,一幕無聲默劇。
金剛伏魔杖舉起又落下,她冷笑,聽他自顧自念叨:「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貧僧暫且饒你一回,快快回你青絕岩去,若潛心修行,萬年之後……」
「和尚。」她打斷他,「我這般為禍人間的妖孽,在你眼中何曾是可憐可救之物,你不殺我,只得說,和尚,你動心了。」
「那日在山池之中,你央我助你修行,卻還是受不得誘惑,動了凡心,破了修行……」
「夠了!」法杖觸地,轟然脆響,他目齜俱裂,暴喝道,「找死!」
她合上眼,眼角那一滴將落未落的淚,墜在法杖之上。
啪——
啪——
啪——
斷斷續續,如斷了線的佛珠,一顆一顆晶瑩剔透,在法杖上一顆顆破碎,落地無聲。
她摸了摸眼角,微微笑,那鹹澀滋味,她亦然嘗到。
不再是妖,而是七情六慾都嘗遍,會哭會笑會疼會傷的人。
她舔著指尖溫熱淚水,笑笑說,「原來我已會哭,我已能哭。統統,統統都是你教我。」
他將法杖死死攥在手心,看她一張濕漉漉的臉,妖精的臉,深深,深深刻他心海。
是孽,是緣,是債,是障,是永不泯滅的記憶,是無法逃脫的網,是不忍心不捨得不能不會不可收束的妖魅。
她是月影下,飛漲的潮汐,傾倒的海水,一瞬間將他湮沒。
滅頂之災,她是他的滅頂之災。
「孽障。」
他收起法杖,轉身往天王殿去。
天邊紅雲翻滾,潮濕的風,將他潔淨袈裟捧起。她在他身後,聲嘶力竭地叫喊:「和尚,你記著,我的名字是小青,沒錯,是孽障,是法海你不可逾越的孽障!」
她信誓旦旦,終於贏回一程。
最終,最終章最教人心痛。
臨安城破,金山寺烏雲集聚,她心中一痛,即刻便要化了原形飛去。素貞卻一把將她拉住,恨恨道:「小青,不值得。」
她掙脫開,搖頭說:「姐姐,生不能同寢,死同穴。」
語畢,青影無蹤。
血,臨安府生靈塗炭。
百年來,再次踏入金山寺,卻是他圓寂之時。
生離死別,人間痛楚,全然經歷,也不枉紅塵跋涉。
金山寺,大雄寶殿。她默然穿過,正位釋迦牟尼佛,藥師佛,阿彌陀,十八羅漢,五十六天尊,阿彌陀佛,西天眾佛,今日她便要葬身此處,可有一位閒來將她度化。
笑,仰天長笑。
穿過大雄寶殿,一叢叢光溜溜頭顱一圈圈圍坐,正中一座木塔,塔中一人鮮紅袈裟,盤腿蓮坐,雙手金剛印,垂目不言。
和尚們咪咪嗎嗎擊著木魚唱誦,她仰頭看他,紋絲不動,額間金剛珠,隱隱有光。
他已不似從前,他滿臉褶皺,一如風化的龜裂的大地,她妄想著伸手去,撫平歲月寫下的,一道又一道傷痕。
「和尚……」
遠遠,他聽見,卻似入定,未有一絲一毫觸動。
暮色四合,晚風吹動白眉銀須——他已老,初見那日,那一尊怒目金剛終於老去,終於。
塔下一老和尚道:「點火。」
和尚們的木魚敲得更響,一聲一聲高念著模糊字句。
她遠遠站著,眼睜睜看那火苗癲狂上竄,快了,快了。
她上前去,那些個老和尚便來攔她,卻換來她輕蔑的笑。一把扯落了翠綠色杉子,雪嫩的肌膚敞露無遺,和尚們統統避開,口念佛語,讓出一道寬敞路徑。
又丟開了肚兜褻褲,她本是無牽無掛一條青蛇,如何來,如何去,人間繁瑣,何苦忍受。
她爬上木塔,火已燃上他袈裟袍角,她伸開手,抱緊了他,「和尚,你可還記得我?」
他依舊閉著眼,卻開口,嘆息,「孽障啊,你這是何苦?」
她笑,銀鈴般脆響,「和尚,我來守著你過奈何橋,孟婆湯要喝得一滴不剩,上閻王殿同判官爭,下輩子再不許你當和尚。」
他不語,他眼角濕潤。
又聽她說:「下輩子,我定要早早將你勾引,入我魔障,愛我至死,免我如此生苦戀,尋尋覓覓,不見出口。」
「下輩子,我再不做最先愛上的那一個。」
「下輩子,你定要遇見我。」
絮絮叨叨,她說許多,許許多多,千萬年來有情人未曾說盡的話語,而他一直沉默,沉默堅守,卻又一滴滴淚,落在她赤 裸的胸腔,一滴滴火焰般燒進她心裡。
默默,纏綿,直至化作了灰燼,一捧灰,分不清彼此。
生不能同寢,死同穴。
他最終仍是清晰聽見,她在耳邊,輕輕說,「和尚,我愛你。」這一句在心中擺蕩,死時繚繞。
苦,苦不堪言。
小青對素貞說,「我從未後悔相遇,今生不能相守,便期待來世,下一世,再下一世,總有一天如你與許仙一般偶然卻又絕對地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