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臨海小城鎮,平凡如大街上碎花布襯衫小女子,夜深來塗脂抹粉,厚厚一層油彩,遠遠看也得一副妖嬈模樣,只是近來不得,細看了時時有落下的粉,仿佛一面斑駁墻體,言笑間片片剝落。
汐川海風凄惘的暮色裡,澎湃的荷爾蒙與重重海腥味交織,扭動的腰肢與聳動的欲 望糾纏。朝日已死,百鬼夜行,妖魅橫生。
一曲一曲,《夜上海》或是《甜蜜蜜》,水蛇腰,殷桃脣,煙視媚行,故作驕矜,你看一個個腦滿肥腸,一個個油頭粉面,空氣中腥臭的體 液味道漂浮,最下等的情 欲,最粗鄙又最美妙的快樂,酣暢淋漓。
一切多麼美好,正是夜未央。
又唱《卡門》,調高了音調問,愛情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台底下嘻嘻哈哈,污言穢語,白花花的大腿燈影裡晃動,一溜溜砧板上肥膩膩的白板肉,搓搓揉揉,一擠便嘩啦啦流出油水來——香。
笑嘻嘻繞場道謝,隨沾滿唾液的口哨聲,放了話筒下場去,阿佑已起身來攔過她肩膀,狠狠在臉頰親上一口,脆響脆響。「寶貝兒,唱的真好。」
未央只是默默靠著他,少年略顯單薄的肩膀,牢牢支撐她疲身軀,脣上斑駁的胭脂落在他帶著隱隱汗水味的白T恤上,斒斕蹁躚。
還是要堆砌甜絲絲笑容,配合著,看阿佑對看場子螃蟹哥點頭哈腰說,「大哥,那我先帶七七走啦。」
螃蟹哥一人橫滿一張椅,一杯冰啤咕嚕嚕下去,胸前看不清顏色的杉子濕淋淋,饞兜兜似的形狀。丟開浮動著泡沫的酒杯,擦擦嘴揮揮手,打個嗝說,「走吧走吧,你小子就鑽七七褲襠裡過一輩子吧。」
未央越過阿佑肩頭往外看,燈紅酒綠,霧影闌珊,人群熱烈,熙熙攘攘不眠夜。腦中晃動《燈紅酒綠殺人夜》中一幕幕血腥,回頭來最清晰一幕卻是心理醫生說,「The memories of that night will fade with time, but you’ll never forget it. Just like you’ll never forget tomorrow night.」
殺,殺,殺,一路高舉屠刀。
斬斷的頭顱連著筋脈骨骼,晃悠悠不落下。鼓脹的眼球銅陵似的往外伸張,最終掉在木地板上骨碌碌滾開。
濃重的血腥味飄來,多美妙滋味。
又笑笑說,「謝謝螃蟹哥。」面上紋路挨挨擠擠,又要撲簌簌落下許多擦墻的粉末來。
阿佑這才攥緊了未央的手往外走,在門口遇見林瑞聰與幾個一般年紀的小混混推推搡搡,見未央出來即刻恭謹起來,嘿嘿笑著喊一聲,「姐姐姐夫好!」
未央不語,旁邊的男孩子們都跟著瞎起哄,吵吵嚷嚷「姐姐姐夫」一併嬉笑著喊起來。
阿佑上前在林瑞聰小腿肚子上踹一腳,半真半假罵道:「就你小子名堂多,給老子正正經經叫人!」
林瑞聰抬著腳哎喲喲叫喚,卻還是抓一把後腦,恭恭謹謹喊一聲「阿佑哥。」
阿佑這又換了教訓口吻……「站好了好好看場子,少他媽給我扯淡!」
林瑞聰又「哎哎哎是是是」點頭哈腰殷殷情意一大堆。
卻是未央最先不耐煩,拉了阿佑走,頭也不回吩咐林瑞聰說,「走的時候來找我。」
林瑞聰點頭會意,「知道嘍,又是姐姐您發善心把我找回去的。」
阿佑搭著未央單薄瘦削的肩膀,搖搖晃晃酒醉似的往外走。
汐川綿綿無期的夜,三三兩兩人群,海風追趕似的宿業奔襲,一波波涼颼颼如冰刀刮過。
阿佑將未央顫抖的身體揣進懷裡,傻愣愣兩個人,在海邊凍得發抖,仍是擁緊了不肯走。
未央抬頭看他,濃眉大眼少年郎,坎坷生活全在肩上,一顆赤子之心在她身前急促跳動,少年的青澀與孤勇,全然現在稚嫩臉龐,總叫人感嘆歲月滄桑,一轉眼又是一輪迴。
她埋在他溫熱胸膛處,軟軟喊他,「阿佑。」
他瞬時被灌滿了水,一身鐵骨化作軟綿綿泥漿,都化開在她小小手掌心。
「未央,你剛生氣了?」
未央搖頭,「怎麼會。又不是第一天出來,再說螃蟹哥也沒說什麼聽不得的話。」
阿佑有些窘怕,心跳得愈發快,一手抓緊了她後被衣裳,突兀的蝴蝶谷擱著手掌,十六七水靈靈小姑娘,卻瘦得可憐。「不是,是……算了。」
未央心中透亮,卻不過笑了笑,默默承襲著海風侵擾,整個人清明起來——寒冷與饑迫予人清醒。
阿佑是對街少年,如今二十歲面貌,兒時搗蛋怠學,一路留級下來,最終初一與未央同了班,又買通,不,是打服了四眼,教他心甘情願讓出座位,從此與未央坐在一處,便又是早早生根的小兒女情意,一顆糖或一支筆的故事,簡單一根線條,兩三句說完,卻又讓人時時停駐緬懷,彼時純純心境,最是汐川鹹澀海風中一絲絲甜膩滋味。
海浪濤濤不絕,年年都有人做了海神祭品,阿佑十五歲沒了爹,娘又改嫁,便摔了書本出來混,一個場子一個場子跑,一張臉不要,自尊被人往泥地裡踩,沒有關係,有什麼關係。
他還有未央——永遠乾淨透徹的未央。
阿佑說,「未央,我要努力賺錢,供你上學,上大學。」
汐川的海風,涼涼吹進人心裡。
阿佑拖著未央往夜市裡走,坐下來兩個人一碗面,吃得心都暖暖。
阿佑捏了捏未央尖細下巴,心疼,「虎姑婆又刻薄你了?怎麼這麼瘦啊,一點肉沒有。」
未央不過笑笑,擦擦嘴說:「我不刻薄她就不錯了,誰能真欺負我啊?再說了,我還有阿佑哥護著嘛?倒是你,嫌棄我了是吧?」
「我這不是心疼你嘛。」阿佑笑嘻嘻將她一把攬過,輕輕掐她側腰,壓低了聲音細細低喃,「瞧這小腰細得……嘖嘖……」
未央不著痕跡躲開去,招呼他回家去。阿佑這才不情願起身,叫來林瑞聰一路送未央回去。
三人一路緘默,快到街口,林瑞聰才抓抓腦袋喊住未央說,「姐,我得給你提個醒。」
「什麼?」未央腳步未停。
林瑞聰跟在身後,瞧了瞧阿佑眼色,才吞吞吐吐說,「這幾天我媽跟那個死了老婆的陳大禿子走得近,總神神秘秘打商量,我一不小心聽見了,好像……好像打算把你送給大禿瓢做媳媳婦兒。」
那四十幾歲老禿子,鎮日裡色迷迷一雙眼看她,毛手毛腳的鹹濕佬,鎮子口開家雜貨店,有幾個小錢便胡天海地亂吹,鳳嬌嬸子好單純,竟就這樣將她賣了,也不知換了個什麼價錢。
人人都有個身價,或高或低,或千金難買,或一文不值,何況無依無靠林未央。
想起鳳嬌嬸子說,「女孩子念書好有屁用,乾脆出去賣啦,一晚上口袋滿滿,還能賺點錢供你弟弟念書。」
原來早就打算好了,賣魚賣女兒有什麼區別,都是養家餬口好辦法。
阿佑一腳踹在墻角,「我操,他媽的什麼東西!老子揍死她!」
林瑞聰趕忙躲到一邊,卻是未央拉住他,厲聲問:「你這是要幹什麼去?」
阿佑一愣,沒想未央口氣這樣冷,也上了脾氣,吼道:「老子先去揍死那大禿瓢,再叫人乾爛了你後媽!」
未央拍了拍阿佑氣得發抖的肩膀,低頭又看林瑞聰嚇得白森森面龐,「先回去吧,這事我想想。」
不料阿佑會錯了意,更是暴跳如雷,「你還要想想,想想該不該賣是吧!」
「你這什麼話?」未央皺著眉,狠錘他一把,「你年輕輕就想進牢裡去走一遭?」
阿佑亦知失言,方才平靜些,問:「那你要怎樣?」
未央壓低了聲音說:「仙人跳,還記得玩嗎?」
又是一個凌厲眼神掃過林瑞聰,「你媽要是預先知道了,你也別想再出這條街。」
林瑞聰老老實實點頭,未央朝阿佑揚一揚嘴角,便牽著弟弟乖乖回家去了。
進門又是一聲「媽,睡了麼?」
又貼心又乖順。
*************青蛇*******************
歲月煙波裡穿梭,杭州仍是水光瀲灩晴方好,濃妝淡抹總相宜。矇昧中初見盛唐萬花如錦好年歲,綠渺渺煙波裡,文人墨客紙筆香,小舟夜唱,錦衣夜行,如今不過錦灰三堆,沉香屑。
又到南宋綿綿風光,渾渾噩噩五百年,若不是素貞來尋,怕是要安心長眠下去。
她不知為何長生不老,所有蛇都死去,餘下她一次次反反覆復蛻皮新生。
素貞說這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她不明白,冥冥是什麼,天定又是什麼?
素貞沒了耐性,一句問,「你悶不悶?」
小青說:「不是有你陪我玩?」
素貞搖頭,「不不不,我帶你去人間,尋凡人快樂。」
於是雙雙化了人形,一青一白兩身衣,軟軟綢布飄起來,一段段好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