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萬搶南岳祝融峰上新年第一祝香,他一身朝露寒霜,跪在佛前,求她一生平安康健,若要折換,便用他餘生歲月,添她多些時光。
人人都驚嘆,這男人從九十九級階梯下三步一叩爬上來,虔誠如去往拉薩的朝聖者。
他站在最高處,對她說新年大吉,平安如意。
電話響起來,噩耗從遠方傳來,上帝靜靜微笑,這只是不大不小玩笑,看你掙扎看你苦惱,最終跪倒在足下,大唱上帝保佑。
滿世界黯然的死寂的灰。
山風呼嘯,似百獸在耳邊嘶吼
他的手有些抖,在大衣口袋裡掏了許久,摸出煙來叼在嘴裡,打火機卻見鬼了怎麼也打不燃,好不容易火焰竄上來,他用手擋著風,護著搖曳的火焰,手卻一直,一直一直抖,似病入膏肓,垂死掙扎。良久才點燃了嘴裡的煙。
深吸一口,涼風冷氣都吸進肺裡,夾雜著嗆鼻濃郁的煙草味,尼古丁灌澆一身,止不住咳起來,越咳越厲害,像是害了癆病,一整個肺都要咳出來。
他按著胸口,蹲下來,喉頭腥甜胸口俱裂。
精緻的卷煙從脣上不慎掉落,輾轉幾步,滾落綠樹蔥蔥的萬丈深淵。
他捂著嘴,抬頭不住地看四周景物,眼珠不停轉,仍止不住,便抬眼看天,朦朦方過黎明的寂寞蒼穹,蒼穹裡都是她閉上眼睛時的畫面,長睫毛,粉生生的小臉蛋。
爸爸爸爸,零零落落的光影裡她小小身子跌跌撞撞跑過來。
諾諾乖,又在等爸爸?
有沒有好好吃飯?下午去哪裡玩了?爸爸給你帶了禮物哦……
一轉眼就到老。
朝露沾我衣,亦沾濕了面頰眼眶。
狠狠揉一把臉,被歲月侵蝕的皮膚鬆弛,眼角已有溝溝壑壑,昭示時光曾來過的痕跡。揉出許多淚,燙著手心。
他捂著眼,卻止不住嗚咽聲。
後頭站著的一雙隨面面相覷,從不知該不該上前。
他便就那麼蹲著,身上長衣沾滿泥星子,毫無形象可言,還有一片葉,黃了半截,掛在衣擺下。
渾身都顫動,陣陣嗚咽壓抑著送與青山綠樹枯石碧草。因草木無心,不知他骯髒的齷齪地腐化得令人作嘔的,沉沉愛意。
冬去春又來,年復一年,無人知他心恨誰,無人知他心念誰。
從前做夢,怨天恨地,如今卻連夢也不能有了。
新年敬香的人潮攢動,哪一雙眼目睹,他渾濁的通紅的,瞬間老去的眼眸。
誰在佛前痛哭流涕,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戩龍城的雪還在下,簌簌落,片片飛,飄零盡日不肯歸去。
宋遠東握著她的手說:「對不起啊,我還是來了。你看,外頭又下雪了,去年這個時候,我捏了個雪球帶上來,你這傻姑娘歡喜得不行,捏捏抓抓就不肯撒手,最後兩隻手凍得跟胡蘿蔔似的,害我被護士長一頓好教訓。後來雪球化了,你又不高興,唉……哄了你大半個早上才好。」
「你記不記得,記不記得有回我說你半點血色沒有,臉白得像墻皮。結果第二天來,被嚇個半死,不知你哪裡找來的腮紅,刷了大半張臉,紅是紅,卻如重棗,似關公。我說你像吃多了辣椒,喝多了酒,你這倒是來問我,到底是紅著好看還是白淨點好看。我能怎麼說?」
「前年啊,咱們兩個一起過的年呢。你穿得像只熊,不,像啤酒桶,倒放在地上就能一溜煙滾走。呵……其實我騙你,那煙火是我特地讓人運過來的,工人也是雇的,準備了大半個月。抱歉扔下你一個人跑了,誰讓你不肯親我呢?親一下又不會死。我還沒想擁吻呢,法式深吻你知不知道?……我又後悔,當初應該一把將你抱過來狠狠吻下去。何至於現在,吃虧的是我,十幾年下來,就你一個,半點好吃沒撈到。」
「諾諾,新年快樂。」
「好好睡一覺,做個好夢。」
「要夢見我啊……只有我……」
可是她已經冷下來,像那雪團子,冰冰冷冷,一絲生氣也無。
他像是在等,如平常探望,等她起床來,揉著眼睛對他笑,宋遠東,你怎麼這麼早來,也不叫醒我,萬一說夢話流口水怎麼辦?
「宋遠東,你怎麼這麼早來?」空盪蕩的病房裡突然響起人聲,原來是他自說自話自導自演,假裝一切如常,假裝她還在。
他們都在門外爭吵,沒有驚擾,這一場十里長亭依依相送的訣別。
程老爺子鐵青著臉,拄著拐杖挺直了背,坐在外廳沙發上。
大姐程蘭靜凄凄地擦著眼淚,細細念著,小諾諾怎麼這樣命苦,十幾年熬過來最終還是躲不過。
程微瀾依舊是沒表情,冷冷的,像是石雕,無情無愛,又或許是大悲無淚,大愛無言。沒有人知道,那細白皮囊下,裝的是什麼。
程景行亦是沉默,抿著脣,一語不發。
有小護士來斟茶,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倒好了茶趕緊出去,廳裡氣氛詭譎,沉沉如烏雲兆頂,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程老爺子發話,程蘭靜停了抽泣聲,抬眼望過來,「準備後事吧。」
程微瀾突然提聲問:「本應留給諾諾的那一份怎麼處置?」
程老爺子從鼻子裡哼氣,指著程微瀾罵道:「你怎麼是這麼個東西?親生女兒沒了,不見掉一滴淚,倒是忙活起財產處置,你到底要不要臉?有沒有心?」
程微瀾亦不懼怕,冷眼睨他,不疾不徐道:「萬事以利益最重,父親以身是教,做女兒的恰恰學個精透,父親不感到欣慰麼?人已經死了,罵我出氣也沒用,還是想想實際的事情好。」
程老爺子氣得發抖,拐杖敲得咚咚響,木杖指著二女兒,仿佛要狠敲下去好好教訓一頓,可又僅此而已,未再落下,「她生時你未盡母責,死後她應得的份額你一分都別想碰,明早就叫方律師來,統統捐出去,養隻狗都比養你積德。」
程微瀾笑,兩指夾著細長女煙,眯著眼點燃了,雲霧繚繞,紅脣妖嬈,「您還缺狗嗎?在你眼中,人人不都是一條狗?捐出去也好,誰都不得便宜。」
「你這樣的口氣,是在跟誰說話?從小的教養都丟哪去了?」
程微瀾故作驚奇,滿含嘲諷,「父親給我什麼教養?是極度自私或是金錢至上?想來想去,都沒有善良友愛這一條呀。」
程蘭靜不住拉她的袖子,示意她適可而止,而她卻絲毫不顧,執意要衝撞上去,殺個痛快。似乎諾諾的死激化了一切,加劇了老宅腐化的程度,催促著所有人的腳步,快快快,就要來不及,再也等不了。
所有人都忍無可忍,所有人都走上絕路。
這世界癲狂,沒有人正常。
程老爺子怒極,大喝:「你給我閉嘴!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麼跟我說話?」
程微瀾冷笑,「又如何?把我捆緊了揍一頓,囚起來不給飯吃,還是刀架著穿婚紗?」
程蘭靜忙拉住她,勸道:「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麼?」一面又使眼色,壓低了聲音咬耳朵說:「你瘋了,真決裂了,一分錢都不會留給你。」
程微瀾突然笑得詭異,勾了脣,嘲弄道:「錢?他還能留什麼錢?」
程蘭靜不解,剛要問,程老爺子已經氣得要拿拐杖砸過來,幸而被程景行駕住,好言好語勸了,「父親,您保重身體,怒極傷身。」
程老爺子因方才起身時動作太大,身體有些搖晃,緩一緩才站穩,卻見女兒輕蔑鄙夷的眼神投過來,冷冰冰似看三世夙仇,「喲,終於是老了,站都站不穩,還要提拐杖打人,父親,人老了不要逞強,萬一腳下一滑,摔一跤,命就這麼沒有了。」
程老爺子漲紅了臉,渾身發抖,拐杖指著她,你你你了半天,再咬不出餘下字句。
程微瀾道:「諾諾去了是福氣,誰知到哪一天,你為了討好嚴文濤,喂她春藥剝光了送到她父親床上。」
程景行皺眉,低聲喝止,「二姐,人已經去了,多說無益。」
程微瀾笑,攏了攏頭髮,冷眼瞧著他們父慈子孝,「為什麼不說?興許今天就氣死了他,也省去了許多麻煩。」
程蘭靜亦勸,「不要再吵,都是那小賤人逃跑才害得諾諾沒了腎源……」二妹竟轉過臉來死死瞪著她,冷聲道:「姐姐,你說的小賤人,可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我不吭聲,不代表她就不是我女兒。」
程蘭靜被二妹突如其來的轉變驚住,她本以為二妹瘋癲,早不顧自己女兒,諾諾不也是十年間不聞不問,又怎會在乎這麼個……這麼個小野種。「二妹……」
程老爺子冷哼:「現在才做出一副母親的氣勢不嫌晚嗎?她在家的時候,你不也是視如無物?天天就顧著滿城放蕩,床上的男人天天換,丟盡我程家的臉面。」
程微瀾回過頭來,正視著已老態畢現的父親,回問道:「十七年前,我剛生了她,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就有護士來說,臍帶繞頸,孩子已經窒息而死。卻是你,偷偷將她送走,還帶著一封訣別信,信中說我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生下來也是負累,要留要丟都隨她父親。這麼多年過來,她在汐川受盡白眼辛苦生活,母親卻燈紅酒綠錦衣玉食,十七年間不曾問過她半分,十七年後突然要找她回去,為的卻是她的一顆腎,你讓我怎麼有臉面對她,怎麼有臉聽她喊我一聲媽?」
「可是誰知道,我甚至從來不曉得我的孩子,她還活著。」
程老爺子反駁道:「確實,這大惡人的帽子統統往我頭上扣,你怎不說你這麼多年來是如何放蕩的?又是如何對諾諾不聞不問的?」
程微瀾的眼睛已經紅了,說話聲音也有些顫,要哭,又忍住,深吸一口氣,「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他?我同他私奔,被你抓回來一頓好打,而他呢?你是怎麼當著我的面讓十幾個男人折磨他的?你這個惡魔,禽獸!我眼睜睜看著,眼睜睜看著他被人那樣糟蹋,他那麼乾淨的一個人,那樣好看的一個人……要不是我那時快足月了,怎麼樣你是要把孩子弄死的吧。你說我給程家丟臉抹黑,好,那就放蕩個夠,讓你在城中抬不起頭來,人人見了都要說,程謹言的那個女兒比站街妹更廉價。後來呢?您老人家受不住了,非逼得我嫁出去,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逼得嚴文濤答應來程家做狗。我不願,您記不記得是怎麼對付我的?關起來整整餓了三天!開門來,一碗白米粥逗著我,問,願意聽話了?我爬過去,就像一隻狗!哈————多謝您了,給我找了個好歸宿,可惜,是條忘恩負義的狗,讓您費心了吧?」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塵世沒有清淨地。
宋遠東輕輕親吻她的臉,她冰冷的毫無血色的脣瓣,他停留在那裡,閉著眼,久久體味。
「拿到你的初吻了。」
「下次小姐妹談天,你也能帶些羞澀帶些驕傲地說,宋遠東和嚴一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