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於先前住在城鎮客棧,牽扯出一連串的事情,連守中與翠玄兩位老輩仙人都不得不在諸仙家面前露面,已是大大違背先前所願,伺候眾人連日趕路,夜間不過在山林中小憩,再也沒有找城鎮投宿過。
好在饕餮那種兇手並不常見,雖然越往中土中心去,妖物與凶獸便越厲害,但十幾位長老終究並非浪得虛名,廣微與沖夷兩位長老也確然如先前承諾的那樣,將各自的弟子護得十分周全。
眼看白邊之崖將至,這一連數日趕路,妖物紛紛避讓,凶獸偶有膽大的前來挑釁,也會眨眼被收拾掉,東陽真人不禁笑道:「想不到這女娃在,連中土中心的妖物都會避讓,倒讓我們輕鬆許多。沖夷,你不如教她練練這本事,以後成仙了,也算個厲害的仙法。」
沖夷真人亦笑道:「這天生的本事怎麼練?我可束手無策,你老是喜歡提這些心血來潮的鬼點子。」
「哦?天生的闢邪去穢?」一言不發飛在左側的翠玄仙人忽然抬起昏昏欲睡的雙眼,目中精光四射,盯著黎非看了許久,「她身上那是什麼法寶,清靈之力如此磅礴?」
沖夷真人道:「這是晚輩昔日剛成仙時煉製的琉璃寶鏡,小徒用著十分合適,便贈予她了。」
翠玄仙人的雙目一直膠著在黎非身上,他的目光有種說不出的意味,甚至叫她感到惶恐,只有微微垂首,竭力維持鎮定。
「海派的修行中,有一項馭妖之術,與五行靈氣無干,算不得仙法,應當算做玄術。」翠玄仙人緩緩移開視線,開口又道:「馭妖玄術便是要叫妖物產生畏懼之心,方能順利降服,聽聞是海外傳來的法子。這女弟子天生體質特異,來我無月延,倒有些大材小用了,去海派想必更加合適。」
……不愧是老輩仙人,黎非敬畏地把頭垂得更低。
翠玄仙人忽又道:「你是哪兒的人?家中父母可還健在?」
黎非沉聲答道:「弟子不知身世家鄉,自小由師父撫養長大,一直與師父住在荒山野嶺,以方術驅妖為生。」
翠玄仙人笑了笑:「方術?想來你師父也是一位不出世的高人了,卻如何來我無月延修行?」
這是在盤問身世來歷?黎非心中暗暗警惕,又道:「師父一日忽然留信離家,因緣巧合之下遇見了東陽長老,被帶去書院初選,自此踏入修行之門。」
翠玄仙人又望向東陽真人,見他點頭稱是,便溫言道:「那如今可尋到你師父?」
黎非黯然搖頭:「還未曾。」
東陽真人想起她最初說是要來無月延尋找什麼大師兄,當即笑道:「師父沒找著,你大師兄也沒找著麼?來無月延可有六年了。」
翠玄仙人目光一動:「六年?」
東陽真人呵呵笑起來:「是啊,這孩子有趣得很,剛見她時黑得像炭塊,這會兒卻成了千嬌百媚的小美人,要不跟我說,挖了眼珠也不敢相信是她,她那會兒才十歲吧,一個人大半夜的在青丘出現,倒叫我們大吃一驚。」
「哦?青丘?你先前竟住在青丘?」翠玄仙人也笑了,「那裡妖魔橫行,你師徒二人膽子倒大。」
黎非也只得笑著謙虛了幾句,心中暗暗埋怨東陽真人話多,她的身世與師父的行蹤,並不能透露太多,她想了想,道:「弟子在無月延受益匪淺,這些年潛心跟隨師父修行,小時候的事其實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翠玄仙人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黎非躬身馭使小白雲後退數丈,落在雷修遠身邊,悄悄舒了口氣,心底卻又暗暗擔憂起來,翠玄仙人突然間問她那麼多話是什麼意思?雖然接觸時間很短,但她也能看出這位仙人十分倨傲,對年輕弟子根本是當做塵埃,也就因為雷修遠這麼驚才絕艷,他才誇了幾句,其餘一點表示也沒有,方才突如其來對她的盤問,實在叫人心裡沒底。
她正在沉思,冷不防雷修遠忽道:「你臉上有快黑灰。」
黑灰?!黎非急忙揉了揉臉:「哪裡?」
雷修遠將她拽到自己的白雲上,低頭捧住她的臉,在她額頭上一彈,輕笑:「現在沒了。」
他就喜歡這樣逗她!黎非瞪他一眼,可忍不住又想笑,雷修遠總是看不得她有半點心事,大約恨不得她腦子裡空空的,只想著一個人就最好。她挽住他的手,抬頭跟他說笑起來。
翠玄仙人見他二人神態舉止十分親密,不由回頭問廣微真人:「這兩人已是道侶?」
廣微真人微笑道:「雖然還不是,不過應當快了吧。說來有趣,修遠這孩子當日正是為了這姑娘才來的無月延。」
翠玄仙人若有所思:「哦,她來無月延是為了找什麼大師兄?」
「這個晚輩也不甚清楚。」
翠玄仙人微微一笑:「你們這些小輩仙人,一問三不知,上回出了個秦揚靈,如今這女娃的事情也不甚了了,無月延招收弟子何時這般隨便了?」
廣微真人一時愕然,竟不知如何回答,翠玄仙人這些老輩仙人早已不問派中弟子之事,他突然這麼關注姜黎非,倒十分罕見。
「青丘……六年……體質特異……」翠玄仙人合上雙目,似在喃喃自語,過了許久,他方道:「這趟回去後,你有空往青丘走一回。」
廣微真人更是詫異:「敢問可是姜黎非這孩子有甚不妥之處?」
翠玄仙人呵呵一笑:「我們這些老傢伙當年經歷了太多風浪,行事難免加倍小心謹慎,你只當是我這老傢伙的一點疑心難解就好。去的事莫要與旁人說,回來單獨見我。」
廣微真人心中疑惑,卻也不好多問,只得默默點頭。
黎非正和雷修遠談論煉製法寶的事,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旁邊多了一團巨大的白影,她急忙回頭,果然見日炎回來了,他慘綠的眼中一道道血絲賁張,好在沒像前幾天那樣如癲如狂。
黎非輕聲道:「日炎,你沒事吧?那位青城仙人,已經去世了。」
他懸浮在她身邊,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忽道:「人既已逝,一切成空,好在他總算解脫,也了卻我一樁遺憾。」
黎非柔聲道:「他給了我一本簿子,燈有機會給你看看,算是他的遺物,我會好好保管的。你別太傷心,他去得很快。」
日炎笑嘆:「是麼?他到底還是他東西交給你了。」
黎非只覺他話中有話,不由沉吟,忽聽他又道:「我心魔已開,禍崇之年的封印也已開始鬆動,青城我未能勸得,此生我有憾,而遺憾不可一而再,東西你收好,千萬莫要給任何人看見,切記!」
黎非渾身一震,不禁望向他後背上的封印,果然見那血色的封印顏色暗淡了去多,她又驚又喜,急忙壓低聲音道:「你的封印快解開啦!太好了!」
他所謂的心魔,是指青城仙人?
「日炎,你和青城仙人到底……」她還沒問完,日炎便打斷了她:「你既想做一個普通人,那便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管。你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想要回歸海外,我自然將一切都告訴你,只是你得知一切,必然不可能再留在中土;弱項做個普通人,那就不要問東問西,只當自己真的是個普通人。你心懷純善,重情重義,自然很好,然而萬事不可兩全其美,兩者只能選其一。」
黎非不由黯然,她轉頭望向雷修遠,這聰明的少年早已經猜到大約是九尾狐來了,他扭過頭在看風景,體貼地讓出地方給他們。
她心中一暖,她的佳偶,在這裡。
再望向不遠處的沖夷真人,她人生中的第二個恩師,每一個人都無視她的時候,是他將自己領入門派,悉心教導,頗多照顧,此番恩情,她終生不忘。
還有昭敏師姐,她心中早已將她當做親姐姐,從孩子長大的時光,是她叫道自己無數道理,將曾經的野小子變成了真正的女孩子,這番照拂之情,她此生也不能忘。
更有她的朋友們,歌林、蘇菀、唱月、葉燁、甚至,紀桐周。他們陪伴她度過懵懂的孩童時代,一同歡笑,一同努力,開心與悲傷都一同分享,這綿長溫馨的友情,她同樣一生難忘。
最後,還有失蹤很久的師父,若沒有師父的撫養,便不會有當日的小棒槌,更不會有今日的姜黎非,她會走到今天,都是因為師父,她又怎能忘。
太多了,給予她溫暖的人太多了,左丘先生,胡嘉平,甚至東陽真人,清樂真人……她一路過來,看似驚險,其實卻順風順水,永遠有人在一旁照顧她,所以。即便到死,她也不會忘記這一切的一切。
「我還是想做個普通人。」黎非直視日炎的雙眼,「做普通人最好。」
日炎微微頜首,這一次他也沒有再罵她蠢貨或者冥頑不靈,反倒微微一嘆:「我早知道你會這樣選……你也打了,路是自己選,我不會再干涉,直視他日後莫要後悔。」
黎非輕笑道:「既然不能兩全其美,我選哪一條都會有遺憾,不是嗎?」
日炎笑了笑:「不錯。好了,你退遠些,我有些話要和這小鬼說。」
黎非愕然:「他怎麼可能聽得見你說話?」
「蠢問題!退開!」
黎非釋懷地聳聳肩,她已決心做個普通人,決心一下,曾經諸般困擾她的東西也隨之煙消雲散,她不會再兩邊猶豫,也不會對有關身世的秘密又好奇又痛苦。她利落乾脆地退了數丈,找沖夷真人說話去了。
日炎懸浮在半空,警惕地看著雷修遠的後背,半響,冷道:「小子,轉過來!」
雷修遠慢慢轉過身,靜靜望著這只巨大而雪白的九尾狐,低聲開口:「日炎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