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面他們的說話聲漸漸小下去,最後再無聲息。
黎非愣了半天,那男人是陸離嗎?去年告別的時候,葉燁跟唱月都很放心,陸離年紀比他們大,為人又穩重正經,有他照顧歌林打架都放心。本以為陸離能把歌林扭曲的性子稍微收拾齊整些,想不到他倆反而越混越扭曲了,叫唱月知道只怕要鬱悶死。
雷修遠熟睡的鼻息落在她頭髮上,癢癢的,她忍不住翻了個身,卻不想把他驚醒了,兩隻手立即扣住她的腰,甚至連腿也纏上來,像是恨不得把她揉進身體裡似的。
黎非都快透不過氣了,她安撫地握住雷修遠的手,從他們真正成了道侶後,雷修遠幾乎每晚都是這樣,一絲一毫也不願分開,有時候她半夜忽然驚醒,甚至能趕到他這樣箝制箍抱到她肋骨都痛。
他對她有種異樣的獨佔欲,曾經還沒有那麼明顯,在她絕大心意互通一切圓滿後,他卻表現得越來越明顯了,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
發燙乾燥的唇落在她後脖子上,緩慢地有蔓延到肩膀上,黎非癢地縮了一下,便聽他聲音沙啞地問:「在想什麼?」
她不曉得怎麼跟他談歌林的事,雷修遠從來不是談這種事的好對象,而且他方才說的話也叫她想了很多,他抱她抱得那麼緊,又讓她頭部上期,她索性搖了搖頭:「沒什麼。」
雷修遠的手臂驟然收緊,她疼得倒抽一口涼氣,他便立即鬆開,過了許久,他似是低低嘆息了一聲,手掌罩在她腦袋上,在她額上一吻:「……對不起。」
黎非翻過來盯著他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十分幽深,她看不懂裡面藏了什麼。
「為了什麼對不起?」她問。
雷修遠搖頭不語,張臂將她輕輕抱住,過了許久他忽又放開她,將被角掖好,低聲道:「好了,繼續睡吧。」
黎非抓住他的手:「修遠,秦揚靈是你殺的?你沒事嗎?」
他上回跟秦揚靈鬥法,最後弄得重傷瀕危,這次居然一點事也沒有,她下意識地想要放出靈氣試探他的奇經八脈,這人慣會硬撐,不要又留下什麼暗傷。
可她的手被他飛快推開,緊跟著他翻身壓上來,將她雙腕按在床褥上,黎非吃了一驚,便聽他說道:「不睡的話我們做點別的。」
她急忙連聲道:「我睡我睡。」
她剛剛體驗到情慾的銷魂,每次只覺淺嘗便好,實在吃不消這種貪婪無毒。雷修遠輕輕笑了兩聲,在她腦袋上拍拍。他今天很有些怪異,說不出的怪。黎非用被子蒙著腦袋,迷迷濛濛地望了他一眼,他一直在低頭看著她,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
她閉上眼,過了許久猜緩緩沉入夢鄉。
睡夢中,她絕大自己像是回到了很小的時候,正生疏地捏著毛筆練字。師父小氣得很,連個練字帖子都不肯買給她,只自己把要學的字下載紙上,讓她跟著練。
師父是個左撇子,寫字朝右斜,她練著練著便也跟著朝右斜,手上袖子上黏黏的弄得全是墨跡,到天黑了師父看見便氣呼呼地罵她:「連個字還弄得滿手墨!你是玩墨汁還是寫字啊?」
她把謝了一天的成果遞給他,師父眉頭舒展開,一張一張地翻看她幼稚的字跡,見越到後面字越往右斜,他不由嘆了口氣:「果然人說小孩子總是有樣學樣,我的字歪,你也跟著學歪,這樣可不行。」
第二天師父就忍痛給她買了個專門的習字帖,果然從那之後她的字就再也沒歪過。師父心情好了便會抱著她逗她玩,時常感慨:「你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也不曉得我能不能看見了。」
她天真地問:「為什麼看不見了呀?」
師父笑道:「因為你是小孩兒,師父確是老頭子了,若能順利見者你長大,可不知該有多好。」
她已經長大了,還有道侶了,師父在哪兒?他能看見麼?一定能的吧?等她再厲害一點,道了師父願意見她的時候,她便要帶著雷修遠和他團聚,三個人在青丘住著好了。
黎非笑瞇瞇地翻個身繼續睡,迷迷糊糊,像是回到了那座山崖之上,震雲子滿身鮮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奇異的是,他並沒有看她,而是背著手望向山崖下方茫茫滄海,良久,他喟嘆一聲:「修行一生,前半順遂,後半多舛,我為九尾狐所誤太久,然而死後亦不得安寧,我悔,我悔啊……世間眾生,無悔者更有何人?」
說完,他復又轉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神情迷惑而又狂熱,低聲道:「你……到底是什麼?」
黎非淡道:「我什麼也不是,只是個普通人。」
震雲子冷笑數聲,身影如青煙般緩緩散開,聲音也漸漸散開:「獠牙只要露出過一次便再也藏不住,你做得了普通人麼?」
獠牙?黎非不由漠然,她身邊一直都有願意照顧她、將她護在身後的人,這麼多年來,每次遇到危險,最後都會化險為夷,她也慢慢習慣了這種好運,習慣了依賴旁人。直面震雲子,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說的沒錯,她第一次露出自己的獠牙,毫不留情撕碎了面前的敵人。
她甚至因此趕到理所當然,第一次殺人,第一次吸取靈氣,她並未感到不適,這一切在她的潛意識裡都是那麼順理成章,放佛她早就該這麼做了。
黎非慢慢走向崖邊,凝視無邊無際的滄海,在這片海的盡頭,是她的來處,卻不知是不是她的歸處。
崖邊巨石矗立,她不由自主仰頭細看,那上面的自己瘦長而凌厲,朝右傾斜,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風格。
她的心忽然跳得好快,一晃眼,放佛又回到了異民墓,青城仙人乾枯的屍體正在眼前,他枯瘦的手僅僅攥著自己的手腕,像鐵圈般,黎非心中又驚又懼,眼怔怔地看著他根本看不出面容的骷髏般的臉,忽然之間,這張臉變成了她日夜思念的,無比熟悉的一個白鬚老頭。
他俏皮地衝自己眨了眨眼睛,黎非驚駭之下猛然醒了過來,但見滿室明亮,雷修遠已經不在身邊,窗外百里歌林和蘇菀的說笑聲嘰嘰喳喳,蘇菀已經來了?
無名的恐懼讓她手腳一陣陣發軟,她渾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透。黎非愣愣坐了許久,忽然飛快穿衣穿鞋,一把推開門,便見小院裡人都齊了,葉燁紀桐周雷修遠三個男人大概對歌林和蘇菀的嘰嘰喳喳都感到頭疼,躲在一旁的涼棚下喝茶聊天。葉燁的表情也終於回覆了往日的瓶頸,只是說兩句話便不由自主要四處尋找百里唱月的身影。
百里歌林跟蘇菀兩個姑娘也不知怎麼有那麼多話要說,唱月就坐在她倆旁邊,含笑聽他倆嘰嘰喳喳,見黎非終於出來了,百里歌林立即笑道:「你個豬,都快下午啦!這才捨得起床?」
黎非愣愣看著他們,勉強笑了笑,蘇菀見她面色發白,兩隻眼卻通紅地,不由驚道:「你怎麼了?沒睡好嗎?」
黎非揉了揉眼睛,搖頭道:「沒事。」
百里歌林撲過來挽住她,連聲道:「你可算醒了,我等你好久了,憋死我了!快告訴我你到底怎麼殺掉震雲子的?」
黎非心思全然不在這裡,她移開視線開口道:「唱月沒罵你麼?瞧你嘰裡呱啦的樣子,都給你吵醒了。」
百里歌林嘿嘿一笑,唱月溫言道:「活著就好。」
這一次他們每個人都可謂生死一線間,心態與以前自然有所不同。
百里歌林還在忙著追問:「那個秦揚靈最後到底去哪兒了啊?還有,正虛長老的屍體也不見了!還有還有啊!我們的傷誰治好的?黎非,你怎麼不理我?快告訴我震雲子怎麼回事?」
紀桐周眉頭又皺起來:「你不能一個一個問嗎?」
百里歌林衝他做個鬼臉:「還有呢!你那個黑色的火是什麼東西啊?早就想問了!」
紀桐周懶得搭理她,假裝沒聽見,轉過頭慢慢喝了口茶。
葉燁心思剔透,秦揚靈和正虛長老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問雷修遠,他只說秦揚靈已經死了,而震雲子身首分家被黎非所殺,她言辭含糊至極,紀桐周又對黑火一事閉口不談,想必各種都有些眾人不願說的東西,他當即笑道:「不管怎麼說,心腹大患除了編號,管他怎麼死的,從此以後離開門派,身上感覺輕鬆多了。」
說罷他又拍了拍紀桐周的肩,低聲道:「震雲子的事我們一直沒告訴你,怕的就是你在星正館尷尬,想不到最後還是把你牽扯進來了。」
紀桐周似乎在想什麼心情,只默默搖了搖頭。
眾人在小院裡說笑一陣,忽覺天色漸漸暗下來,狂風大起,沒一會兒竟開始落下冰雹。蘇菀第一次來東海,不由愕然道:「東海這裡八月就會下冰雹嗎?」
剛才明明還是炎炎夏日,就這麼會兒功夫居然有點發冷了,她可從沒見過這種劇烈變化的天氣。
百里歌林搖頭苦笑:「海隕要來了,這段時間天天這樣,上午夏天下午就冬天了,我聽師父說,這還是最開始,再過段時間海水要開始下降,天雷火海什麼的都要先從這邊走,海上那些大妖大凶獸也都先從這裡過,上回海隕沒跟山派合作,死了好多弟子,這回應該是要將弟子們往山派那邊送了。」
上回他們來,海隕還只是傳說中的存在,想不到過了一年,它就真真正正地來了,東海這裡異象最多,試練地的妖物們也收到影響,出於本能都想逃離此地,奔向中土中心,海派長老們最近都忙著填補封印,個個焦頭爛額。
「趁這次來好好玩玩吧,很快我們這些弟子都不准再靠近東海,再想看東海的景色,可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了。」百里歌林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