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非點頭:「是啊。」
日炎惡狠狠地瞪著雷修遠,森然道:「那你出去,老子還有話要跟他講!」
黎非失笑:「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全曉得了,何必又要讓我出去?你倆就在這裡說吧,我絕不插一個字。」
日炎的尾巴憤怒的搖晃起來:「果然人說女大不中留!胳膊肘朝外拐!蠢貨就這樣護著他!」
黎非搖了搖頭:「日炎,其實是我自己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我打算和修遠趁著這次海隕去海外,我很希望你能一起來,你來嗎?」
他反倒沉默了很久,淡道:「終於還是決定回歸海外了?也好,走之前殺光無月廷那幫混賬龜孫子,老子樂意的很!」
「不。」黎非靜靜看著他,「我只是想看看你以前和師父一起去過的地方,不會殺人,這不是師父的心願。」
日炎譏誚的冷笑:「人就是這麼善變!當日你想做普通人的誓言還沒冷掉,今天又變成想去海外,誰知你過兩天會不會變成想要殺光中土仙人!老子對仙人無所謂,你要殺,我就一起殺,全殺光才乾淨!」
「我還是想做普通人,但不是逃避一切的做普通人。」黎非慢慢說道,「我看過的東西太少了,經歷也太少,到現在我也還是有著殺掉害死師父兇手的衝動。可我就算把滿中土的人都殺掉,師父也不會回來,更不會為此高興。他到底為了什麼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護,我想應該是有比我和他自己更重要的東西。我想瞭解師父的心境,我不想像以前那樣假裝自己的特殊都不存在那樣做個懦弱的人。」
日炎哼哼冷笑:「能說會道!老子本打算把你這顆食言的腦袋揪下來!」
他回頭再度望向青城仙人的屍體,喟然道:「叫我心魔纏身的,不光是青城之死。他不知自己抱來的建木之實是什麼東西,我卻知道,那天並非順著朔風才到建木,而是我刻意想去。我有著私心,聽說了建木之實與夜叉的糾葛,便想要見識一下這天生的物種,想要有生之年見識所謂極致。青城重傷難癒,再難成就大道,可建木之實種種奇異,倘若好好修行,便可圓我多年心願。我瞞著他,可他就是不肯傳授你修行之道,更不許我接近你,我百般不解憤怒,與他大吵一架,卻被他點出了隱藏的心事,原來,他這樣聰明的人,早已猜到了一些緣由。惱羞狂怒下,我憤而離開青丘,此事對我影響太大,禍祟之年惹來心魔,竟因此妖氣被封。直到今日,我還對這個心願懷有執念,可你是你,青城說的沒錯,你是個人,做選擇的權力是你自己的。他將你送去無月廷,也是想讓你有選擇的能力吧。你終究不會叫他失望,不愧是青城帶出來的孩子。」
黎非楞楞聽了半天,想不到他最後居然這樣誇讚自己,頓時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你你你誇我?」
日炎鄙夷地瞥她一眼:「隨口一說罷了,光靠說的就能成事,那這天下間全是口若懸河的傢伙了!從你死活離不開這小子來看,還是個蠢貨!」
他忽地張口噴出一團紅火,精準地覆蓋住石台上青城仙人的屍體,黎非驚呼一聲,不等她跑過去,他乾枯的屍體已成灰燼,被封在一團半透明的光團中。
「叫什麼。」日炎張口將那光團吞下肚,淡道,「讓他安安靜靜地去吧,他這樣的傢伙,怎麼能讓他癱著屍體爛掉。我尋個機會將他的骨灰送回胡射峰,這些年,他一直唸著那裡。」
那棒槌似的胡射峰不知有什麼好的,叫他唸唸不忘,連給建木之實取個名字都叫棒槌,真真氣煞人也。
黎非眼怔怔地看著他:「那、那你願意和我們一起……」
日炎沒理她,只目光灼灼又望著石台上那根玉也似的臂骨,隔了一會兒,又道:「這跟骨頭,你留著,有空和你那根角煉在一處,此骨質地與你那根破角不可同日而語,他日必然是你防身一大利器。」
煉製建木之實的臂骨?黎非一下想起當日被震雲子活生生煉製的痛楚,臉都白了。煉這根骨頭,跟煉製她自己有什麼區別?
日炎不耐煩地轉身走向洞口:「不過一塊死物,人總是糾結這些不知所謂的東西!老子走了!」
走?黎非三步並作兩步急急追上,一直追出甘華之境,卻見他懸浮半空,極目眺望青丘滿目蒼翠。
「……許久不覺這風,許久不覺這日光。」日炎仰頭望這天,望這地,慘綠的眼中滿是懷念之情,「長天烈日,樹海蒼波,這一片天地,許多年未見。」
他忽地高高飛起,雪白的身影想一縷光,一倏忽間便消失得再也看不見,只有群山遍野中迴盪著他暢快的長笑聲,漸漸遠去,最終微不可聞。
黎非怔怔站了很久,正午的日光刺得她雙眼發酸。也再看不見這隻狐狸的一絲蹤跡,他竟說走就走,半點拖泥帶水也沒有,他那些嘮叨、警告、嘴硬心軟的破口大罵,也在一瞬間遠離。
方纔還聒噪的耳畔,此刻只有空蕩蕩的風聲,這許多年的陪伴,終是分別了嗎?
黎非一個人站到腿發麻,終於還是慢慢轉身走回了甘華之境,雷修遠正坐在石台旁,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根臂骨,瞳仁中金光閃爍,腦側的兩隻細角上彷彿都有金光璀璨。
那根玉一般的臂骨散發出淡幽的異香,迴盪在空曠的山洞內。似乎在無聲訴說著自己悲慘的命運。
彷彿感應著這股異香,甘華之境內濃郁的靈氣漸漸起了一絲漣漪般的波瀾。這裡的靈氣都是黎非帶來的,建木之實的本源靈氣可以淨化妖物凶獸賴以生存與修行的妖氣和瘴氣,曾經她以為本源靈氣是與天地靈氣不同的東西,現在才明白,本源靈氣是濃郁到了極致的天地靈氣,比任何中土仙家洞天中的靈氣還要濃稠得多。
在千奇百怪的海外異民中,唯獨建木之實的存在最為奇異。自出生便只得一人,舊的死了,新的才會再出生。雷修遠說過,假如師父當年沒有將那顆果實從樹上硬生生砍下,她將會在果實中成長到真正成熟才會破殼而出。
這天地間生出的似人非人的物種有著天生的靈智,果實中孕育的永遠是容貌絕麗的年輕女子,每一個都有傾城之色,但不會有人關心這些,她們往往剛剛破殼便要面臨無數夜叉的覬覦,這根臂骨的主人便是剛脫殼就叫一群爭紅了眼的夜叉給撕碎了。
無論她願不願承認,建木之實對夜叉部族來說,與其是人,倒不如說是一種工具更為貼切。
「修遠。」黎非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低聲問,「要是我沒有被師父帶去中土,破殼出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你嗎?」
雷修遠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那根臂骨上移開,道:「會。」
「那你打算怎麼做?」
雷修遠回答得毫不猶豫:「軟禁起來。」
……這可真是毫不留情的決定,黎非眉頭皺了起來:「那我要是反抗呢?」
「殺掉。」
喂!這回答太直白了吧!黎非眉頭皺得更深了,雷修遠笑了兩聲,低頭望向她:「沒有那些如果,已經發生的事才是現實。」
就算是超凡脫俗的森羅大法,能回溯的時間也不過作用在身體上,流逝的生命與存在過的感情是任何仙法也不能回溯的,對他來說,一切如果都沒有意義,他只專注近在眼前的事實。
黎非有些不甘心地瞪他:「你是從來都不會說好聽話的嗎?」
他想了很久,才道:「會。」
「為什麼?」
「想看你開心。」
她眼睛又瞪圓了,半天才道:「……你還是會說好聽話的嘛。」
雷修遠捏著她的下巴緩緩晃來晃去:「這是實話,不是好聽話。你想聽的就是這樣的話?正好這會兒閒了,我慢慢說給你聽,先把耳朵洗洗乾淨……」
黎非急忙按住他試圖掏她耳朵的搗蛋手指:「你省省吧!我不要聽!你還不如說說以前的事呢!」
雷修遠終於有些訝異,他若有所思的凝視她:「以前的事?你是指做雷修遠之前?」
黎非故作自然地點頭,咳了兩聲:「比如你以前喜歡做什麼,吃什麼之類的。」
雷修遠長長地「哦」了一聲,手指在她的臉上輕輕掐了兩下,微微含笑:「沒有什麼喜歡或者不喜歡,被詛咒的夜叉根本不會想到這些,我在建木下等了很久,一直在等你的出生。」
對夜叉來說,最恐懼的事不是建木之實死了,而是建木上再也不會生出果實。整個夜叉部族只剩他與胡嘉平兩隻新生的夜叉,苦候新的建木之實不至,只有趁著海隕來臨,跟隨天雷火海的遷移去往中土,尋找上一任破碎的臂骨。
被詛咒的夜叉像是一群為慾望豁命相搏的怪物所以胡嘉平那麼堅決地寧可留在中土過新生的生活,對每一個夜叉來說,這是夢寐以求的事。
「不管怎麼說,還是要感謝老天,讓你出生了。」
雷修遠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無論是作為夜叉,還是作為雷修遠,她能夠出生在這個世間,出現在自己眼前,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