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倖存者·第五案 深淵惡意

  惡人也許會死去,但惡意卻永遠不會絶跡。

  ——莫里哀

  1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是驚心動魄的一個禮拜。

  在數天前已經恢復到存在指尖運動的寶嫂,突然又出現了心跳停搏。好在實時監護儀及時發出警報,在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的搶救後,寶嫂又恢復了生命體徵。

  醫生曾經說過,腦缺氧導致的植物人,恢復的概率在15%以下;而腦外傷造成的植物人狀態,恢復率則要高很多。有研究顯示,只要治療得當,超過半數的植物人可以在一年之內恢復意識。

  然而,醫生又說了。因為寶嫂腦外傷後,停滯時間較長,未能及時救治,所以這種情況的恢復率就不太好保證了。

  像這種突然恢復,又突然惡化的情況,誰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依據醫生的經驗判斷,只要能及時搶救,度過惡化期,對於意識恢復是有好處的。

  我們可以理解大寶的心情,每天都是忐忑不安又充滿了期待。他希望寶嫂的病情可以有所突破,但是又害怕寶嫂挺不過這突如其來的病情惡化。

  好在經過數天的觀察,轉入ICU的寶嫂彷彿已經完全度過了危險期。

  這一天,我們幾個人捧著一束藍色妖姬走進了省立醫院的ICU。大寶曾經說過,寶嫂最愛藍色妖姬,她曾經有次在睡夢中,被大寶捧進來的藍色妖姬的香味喚醒。

  大寶正在悄聲對寶嫂說著話,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我們。

  「快點兒醒來吧,你應該知道那天晚上我為什麼沒有去,你應該知道的,你瞭解我。」大寶低聲說道,「不管過去怎麼樣,現在的我,心裡只有你,只剩下你。快點兒醒來吧,如果你不醒來,我會以為你不原諒我,那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寶嫂的右手幾個指頭收縮了一下,像是想抬起來握住大寶的手,或者是抬起來擦乾大寶臉上的淚水。

  「呀!寶嫂有反應了!」陳詩羽叫道。

  大寶被叫聲驚到了,肩膀顫抖了一下,趕緊用衣襟擦拭了眼睛,轉過臉來說:「哦,這幾天夢涵經常會有手指的反應,可是也就僅限於手指的反應,這離她的恢復還遠得很。對了,今天是休息日,你們怎麼來了?」

  「你覺得非休息日,我們能騰得出時間嗎?」我微笑著把花兒插進床頭的花瓶,說,「剛才在說什麼?什麼那天晚上?什麼原諒你的過去?你的過去怎麼了?」

  「沒……沒什麼。」大寶轉過臉去,低著頭。

  「人家小兩口的隱私,你也打聽?」林濤故作輕鬆地敲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沒事的,沒事的。」大寶說,「我一個禮拜沒去單位了,忙嗎?」

  「還行吧。」我說,「就是最近有點兒消極怠工,積壓的信訪事項有點兒多,正在一件件查實、一件件答覆,老樣子,大多還是因為信訪人對法醫不瞭解,引起的一些理解偏差吧。其實解釋到位了,還是沒問題的。案子嘛,這一個禮拜很平靜,沒有。」

  「喂!拜託!你又來烏鴉嘴了是嗎?」林濤說。

  「……」話音還沒有落,電話鈴響了起來。

  「你真是大神!」林濤一臉黑線,「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更是一臉黑線地接通了電話,是師父的聲音。

  「別緊張,不是命案。」師父說,「程城市有個信訪事項,我看了案件的基本資料,原來的判斷沒有問題,就是家屬對死因和死亡方式不服,據說鬧得挺凶,你們去解釋一下。」

  我長吁了一口氣,掛了電話說:「這次不靈,這次是信訪解釋,不是命案。」

  「信訪案件就不是案件了?」林濤說,「以後拜託你管住自己的嘴巴,好嗎?」

  ICU的感應門打開,一名護士長探頭低聲說道:「你們幾個怎麼回事?在病房裡吵什麼吵?安靜點兒!」

  我們幾個趕緊縮頭作揖。

  我轉頭低聲對大寶說:「信訪事項你就別去了,集中精力照顧好寶嫂,說不定等我們回來,寶嫂就醒過來了呢!我們一起去吃小龍蝦!」

  大寶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我們趕到程城市的時候,死者家屬已經在公安局門口打起「程城市公安局草菅人命」的條幅。雖然是休息日,但各部門的民警不得不回到單位待命。

  費了很大的勁兒,我們才說動了死者家屬代表來和我們一起聽取案件的前期彙報。令人吃驚的是,之前因為家屬的不信任,他們甚至沒有聽取公安局關於此事的報告。

  案件其實很簡單。一名叫杜琪的20歲男孩,在程城大學上學,因為和女朋友分手,近一週來情緒極端低落,行為反常。前天晚上,也就是10月15日深夜2時,他獨自一人離開學校,最後死於程河內。

  15日下午,杜琪的屍體在河邊被人發現,經過公安局的調查,確定死者係自殺。今天上午告知死者家屬結論後,引起家屬強烈不服。

  「我覺得,你們是不是應該聽一聽公安局的說法有沒有道理,再提問題?」我試探性地詢問。

  「我兒子14日晚上還給我打了電話,怎麼可能會去自殺?胡扯淡!」一名中年女子哭喊著說。

  「他給您打電話說了什麼呢?」我問。

  「沒說什麼,就問聲好。」

  「你有沒有察覺到他情緒的異樣呢?」

  「沒有!沒有!」中年女子喊道。

  「這樣吧,我們還是先聽聽辦案單位的意見吧。」我說,「您也需要冷靜一下,再去思考這個問題。」

  「那我先來說說我們的意見吧。」程城市公安局年輕的分管局長趙大膽兒朗聲說道,「第一,杜琪存在自殺的動機,經過調查,他在一個禮拜前和女友分手,一直情緒低落。第二,杜琪的死因經過屍體檢驗,確實是溺死。」

  「這個很重要。」我看了眼死者家屬,插話道,「對於水中的死者,法醫最重要的就是檢驗其具體死因,分辨系生前溺死還是死後被拋屍入水。因為生前溺死常見於意外和自殺,罕見於他殺。」

  趙大膽兒繼續說道:「第三,法醫確定死者身上不存在三傷。」

  我補充道:「所謂三傷,就是指約束傷、抵抗傷和威逼傷。想把一個大活人弄進水裡淹死,必須要控制住他的反抗,那麼就會留下上述三種損傷。」

  「不能弄暈了再扔下水嗎?」死者的叔叔說道。

  「我還沒有說完。」趙大膽兒說,「第四,法醫確定死者不存在顱腦損傷、中毒等可能導致暈厥的因素。第五,杜琪當晚離開學校後,一直到程河附近,都是有視頻監控的,一直是獨自一個人。」

  「啊?還有監控啊!」林濤說,「那不是很清楚了嗎?」

  「我不信!」中年女子喊道,「監控你們可以剪輯!還有……還有,他怎麼落水的能監控得到嗎?」

  「怎麼落水的倒是沒有監控。¨趙大膽兒說,「但是最後一個監控的位置離水邊只有50米,他走過這個監控的時間是凌晨3時。法醫判斷的死亡時間,是凌晨3時左右。這期間的時間很短,應該不存在疑點。」

  「怎麼沒有疑點?」死者的叔叔說,「很有可能是兇手把他約到了河邊,然後把他推下了水。」

  趙大膽兒自信地說:「這個我們也進行了調查,我們查詢了杜琪近一個禮拜的所有通信記錄,調查了他所有的同學,確定他在近一個禮拜內不存在和別人相約的情況。」

  「那他自殺就自殺,為何要在嘴上貼上透明膠布?」死者的叔叔說。

  「啊,問題就出在這裡。」我說,「我們遇見的最具爭議的非正常死亡案件,無外乎兩種。第一種,原有疾病在外力作用下突然爆發而死亡,死因是疾病,外傷是誘因,家屬不服。第二種,自殺的時候,採取了一些手段,比如貼嘴、縛手等,容易引起質疑。」

  「我說得不對嗎?這不是疑點嗎?」死者的叔叔問。

  我說:「有的時候需要換位思考。你覺得死者自殺的時候不會貼嘴,那兇手殺人的時候,貼嘴豈不是更沒有意義?死者自己明明可以輕鬆撕掉的!」

  「那你告訴我,他為什麼要貼嘴?為什麼要跳河?為什麼要自殺?」中年女子嘶喊道。

  「這個我真回答不了你。」我說,「我們只是根據科學來論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必須要尊重科學。這樣吧,我們今天重新屍檢,再次確定死者的死因,另外,偵查部門繼續調查貼嘴膠布的來源,這樣更加能印證結論。你們看怎麼樣?」

  死者家屬沉默良久,又竊竊私語了一會兒,最終點頭答應。

  重新屍檢一切順利,確定了原來的鑒定結論。偵查部門的調查則取得了進展。通過監控視頻得知.死者之前確實在學校超市內購買了一卷透明膠布,而他回寢室後並沒有使用。對死者寢室的勘查,也確定沒有找到透明膠布。通過對透明膠布的質地、材料進行檢驗,確定和超市內的一批貨物系同樣成分。

  既然膠布是死者自己帶著的,再結合法醫屍檢和偵查部門調查的情況,可以斷定這確實是一起自殺案件。在我們詳細地解釋後,死者家屬表示信服。

  順利地解決了一起信訪事項,我們感覺心情舒暢,準備好好睡一覺後,明天返程。在溝通會結束後,趙局長邀請我們到他的辦公室坐坐。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口時,我們發現一個穿著一級警督制服的中年女人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

  「趙局長,他們有進展嗎?」女人彷彿帶著哭腔。

  趙局長好像有些尷尬,打開辦公室門,指著女人對我們說:「她是我們治安支隊的李清副支隊長。」然後對女人介紹道:「這幾位是我們省廳刑警總隊的技術專家。」

  女人並沒有看我們一眼,咄咄逼人地問趙局長:「趙大膽兒,你不是說要發動警力幫我尋找的嗎?」

  「我們一直在努力!」趙局長說,「李支隊,我們附近幾個派出所的弟兄都一直在幫忙尋找,我們這不是有較急的案件嗎?總不能因為你一家的事情,耽誤其他老百姓家的事情吧?」

  「趙大膽兒!我一輩子都獻給公安事業了!現在我最心愛的兒子丟了,組織上就不能關心關心?」女人說。

  趙局長撓撓頭,說:「組織上對這件事情非常關心,幾個派出所的民警都放棄休假在幫忙找。但是茫茫人海中想找一個人哪兒那麼容易?你少安毋躁,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

  女人哼了一聲,摔門離去。

  趙局長頽然坐在椅子上,勉強對我們笑了笑,說:「她真是一個女強人,年輕的時候,是刑偵戰線上的一名女將。到36歲才結婚生子,把唯一的兒子當成掌中寶。不過,你們知道的,我們警察,對自己的家庭都是嚴重負疚的。她有了兒子以後,也還是在工作上兢兢業業,所以家庭關係總是有些異常,她的老公總是來單位找她。畢竟是女同志嘛,組織上為了照顧她,就給她提了治安支隊的副支隊長,分管戶籍,所以能輕鬆點兒。不過這並沒有改善她的家庭關係。她自己是個女強人,也不會把家裡的事拿來和領導說,從她身邊的民警反映的情況來看,她對不務正業的老公很是不滿,最近好像又發現她老公在外面亂搞,所以正在鬧離婚。她的老公則是很黏她的樣子,堅決不同意離婚,就這樣分居拉鋸了兩個多月了。前天晚上,她突然來找我說,她的兒子丟了。」

  「多大的兒子?」我問。

  「13歲。」趙局長說,「剛剛上初二,學習成績還不錯,孩子也很老實。」

  「叛逆期啊。」我說。

  趙局長點點頭說:「因為李支隊很忙,雖然分居,但是大部分時間,孩子還是跟著他爸爸的。前天晚上李支隊準備把兒子接過來的時候,她老公說孩子丟了。然後我就要求附近的幾個派出所幫忙去找,可惜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她也是性情中人,恨不得我親自上陣去找,恨不得局裡的人都放下工作去找。

  「其實領導也挺不好當的。」我笑了笑,說,「做了很多工作,依舊不能讓人滿意。」

  趙局長攤攤手,說:「天色已晚,我就不陪你們了,我得去指揮找人了。」

  「別客氣。」我說,「明天一早,我們就回龍番了,祝好。」

  這座城市以小吃著名,和趙局長告別後,我們幾個人相約到夜市裡去大吃一番。小吃街上燈火輝煌、人頭攢動,我們連續坐了幾個攤子,吃了好幾種小吃,直到每個人都捧著肚子不願意走路。

  「真是太好吃了,難得可以在出差的時候爽一把。」陳詩羽說。

  「大寶這個吃貨要是在的話,咱們花的錢得多出—倍。」林濤打了個哈哈。

  「唉,他哪裡有心情吃?」我說,「也不知道寶嫂怎麼樣了。」

  一句話把氣氛又拖拽了下來,大家都開始沉默,彷彿今晚的聚餐很對不起大寶和寶嫂一樣。

  大夥兒捧著肚子回到賓館,各自回到房間睡覺。

  第二天一早,在賓館吃早飯的時候,看到了匆匆趕來的趙局長。

  「大膽兒局長!」我有些詫異,「你怎麼來了?陪我們吃早飯嗎?」

  「唉,真不好意思,我們算是攤上事兒了。」趙局長說。

  「怎麼了?」

  「李支隊的兒子,死了。」趙局長說。

  「死了?」我吃了一驚,「我還以為只是叛逆期離家出走什麼的呢,怎麼就死了?怎麼死的?什麼時候的事情?」

  趙局長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說:「昨天你們離開以後,我就組織刑警隊值班的民警去找,還是專業人士更能奏效。找了一晚上,今天早晨,就一個小時以前,法醫小楊在離李支隊老公的住處不遠的一個泥水塘邊,發現了一截兒自行車輪胎印兒。」

  「掉塘裡去了?」我詫異道。

  趙局長點點頭,說:「之前失蹤的時候,就是和自行車一起失蹤的,當時我

  們還分析因為叛逆,自己騎行出走了呢。後來我們就用『圍堰救船』的方法,來

  了個『圍堰找人』,把泥水塘兩邊入水口封閉,然後抽乾了塘水,在淤泥裡發現

  了一輛自行車和金小萬的屍體,哦,金小萬就是李支隊的兒子。」

  「死因呢?」我急著問。

  「李支隊堅決不同意解剖,現在一干人等都還在現場做工作呢。」趙局長說,「我是這樣想的,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現在最好能夠由你們出馬。一來,專家的結論,更有說服力。二來,省廳領導親自辦理,也算是對我們民警的一個安慰。」

  我回憶了一下李支隊昨晚的表情,感覺有些憂傷,說:「沒問題,我們馬上去現場!」

  2

  現場的氣氛比我想像中的更悲傷。

  李支隊癱倒在地上,懷裡抱著金小萬滿身泥漿的屍體。他倆的身邊跪著一個中年男子,應該是金小萬的父親。

  四周的民警都已經摘下了帽子放在手裡,卻沒有民警上前去安慰李支隊,看來李支隊激動的情緒已經讓人望而卻步了。

  「孩子你這是怎麼了啊,你和媽媽再說一句話啊,你告訴媽媽都發生什麼了啊,媽媽就三天沒見到你,你怎麼就再不見媽媽了!」李支隊哭號著,她的警服大半已經被泥漿浸染,懷中的屍體也已經腐敗,但她仍然緊緊地抱著他。

  「李大姐。」趙大膽兒此時的聲音有些怯懦,「我們請省廳領導來幫助指導這個案子,你放心,如果孩子是被害的,我們絶對會還他一個公道!」

  「你滾開!」李支隊叫道,「都怪你們!都怪你們!你們早點兒找到他不就沒事兒了嗎?還他公道!還他公道有什麼用?你能還我兒子嗎?」

  屍體上被蹭去泥漿暴露出皮膚的地方都能看到腐敗靜脈網了,而且屍體的肢體已經軟化,隨著李支隊的晃動而晃動。我說:「李支隊,你冷靜一下,死者已經死亡四十八個小時以上了,也就是說,他失蹤的時候,可能就死亡了,這和趙局長真的關係不大。」

  「滾開!你們都滾開!你們誰也別想碰我的兒子!」李支隊叫道。

  我識趣地走開幾步。

  林濤走到水塘旁邊,趴在地上看了看,說:「你們發現這裡的依據,就是這個自行車輪胎印兒嗎?」

  法醫小楊點了點頭。

  「周圍怎麼這麼多腳印?」林濤說,「當時沒有保護現場嗎?」

  我知道林濤的意思,如果水塘旁邊只有輪胎印,那麼很有可能是死者自己騎行意外落水的;而如果輪胎印旁邊有足跡,那麼就有可能是被人拋屍入水。這樣看來,原始現場的狀況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啊?」小楊有些蒙,說,「當時也不知道孩子在不在水塘裡,確實沒有注意保護現場,就手忙腳亂地佈置打撈了。」

  「可是你們破壞了原始現場。」林濤低聲說道,怕引起李支隊的注意。

  小楊說:「當時是我最先看到輪胎印的,我的印象中,好像並沒有足跡的存在。」

  我走到小楊身邊,看了看水塘邊的情況。水塘邊除了印出輪胎印的那一塊是光禿禿的土壤,其他地方都被雜草覆蓋。

  「不過,說老實話,現場我們看了,確實應該是意外落水。」小楊說。

  「哦?」我說,「怎麼說?」

  「屍體打撈上來的時候,李支隊還沒有來。」小楊說,「當時我們就做了個簡單的屍檢。因為這個水塘比較特殊嘛,不是普通的水,都是泥水,再加上屍體的屍僵已經完全緩解了,我們就用長棉簽探查了死者鼻內和深部咽喉,發現都有泥漿的存在。」

  「不錯。」我點點頭。

  小楊是我以前的學生,他會用最簡單無創的方法來初步判斷死者是否為生前溺死。用棉簽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方法。

  「因為這些深部位置都有泥漿,我們可以認為他入水的時候還有呼吸和吞嚥動作。」小楊接著說,「再加上死者的指甲、趾甲都明顯青紫,應該是有窒息徵象的,所以我們判斷他應該就是生前溺死的。」

  「你之前也說了,生前溺死多見於意外和自殺,罕見於他殺。」陳詩羽在旁邊小聲補充道。

  我點點頭,說:「關鍵死因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死者身上有沒有損傷?」

  小楊說:「死者身上肯定沒有你說的三傷,尤其是頸部、關節,都是好的,但也不是沒有損傷,我們在進行頭部觸診的時候,發現他的後腦勺有個血腫。

  「那就是疑點啊。」我說,「雖然現在大部分證據都指向意外,但是一旦有絲毫疑點,就要解剖檢驗,不放過任何可能存在的犯罪跡象。」

  「我也是這麼說的。」小楊說,「我和李支隊說,雖然現在看應該是意外落水,但這個疑點我們還是需要解剖來查清楚。」

  「你怎麼能這樣說?」我說,「她本來就情緒激動,結果你告訴她是意外落水,她能放過你嗎?你業務精進得不錯,但群眾工作的本領還要進一步加強。」

  小楊哦了一聲,撓了撓後腦勺。

  我走到趙局長身邊,說:「這樣,你們繼續做李支隊的工作,我們先去派出所聽一聽前期偵查情況。屍體是一定要解剖的,不然就這樣火化了,你們自己也不放心。」

  趙局長點點頭。

  我帶著大夥兒離開現場,驅車來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會議室裡,刑警支隊曹支隊長正在擺弄著手上的一本卷宗,見我們走了進來,熱情地打著招呼。

  曹支隊長說:「我看了派出所前期的調查情況,應該說還是很詳細的。事情大概是這樣的。李支隊和她的老公金凡分居以後,一般都是一個禮拜見兒子兩次。雖然她是分管戶籍的支隊長,但是工作也一樣繁重。按照排班,李支隊14日下午下班後,15日會休息一天。所以李支隊提前兩天打電話通知了金凡,告訴他14日晚上9點鐘左右她過去接孩子。可是14日晚上9點,李支隊趕到金凡住處的時候,發現孩子已經不見了。」

  「李支隊看到的情況是怎樣的呢?金凡又怎麼說呢?」我問。

  曹支隊說:「李支隊說她9點鐘到金凡住處的時候,金凡正好從外面回來,她就問孩子在哪兒,金凡說是跑沒影兒了,他剛出去找了一個小時,沒找到。估汁這時候李支隊要去他那兒了,就趕回來告訴她一聲。」

  「不是有手機嗎?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打電話呢?」我問。

  曹支隊說:「金凡是一個小廠的工人,收入很低,而且好賭,經常偷偷摸摸去賭博。據金凡說,當天上午他的手機就欠費停機了,他沒錢充話費。我們查了,這一點是屬實的。後來金凡和李支隊就到外面找了一夜,這期間,李支隊給趙局長打了電話,派出所也派出了值班民警去找,可是沒有找到。」

  「金凡怎麼說?」

  「金凡說,當天下午,孩子放學回來後,就吃晚飯,這時候大約是6點鐘左右。」曹支隊說,「孩子吃完飯,說是有個同學約他有點兒事情,馬上就回來,於是騎車出門了。直到快8點,孩子還沒回來,金凡有點兒著急了,就沿著馬路一直尋找,找到9點,趕回家告知李支隊出事了。案件發生前的大概情況就是這樣。這兩天,我們的民警一直加班加點在找,直到今天早晨,楊法醫發現了自行車輪胎印。」

  「也就是說,孩子放學回家的狀態是正常的。」我說,「吃晚飯的狀態也是正常的。」

  「一切都很正常。」曹支隊說,「唯一不正常的,就是晚飯後,孩子騎車去同學家。我們也調查了他所有的同學,全部否認有過這樣的約定,也全部否認當天晚上見過金小萬。」

  「監控呢?監控調了嗎?」我問。

  「孩子失蹤的時候,周邊的監控就全部調取了。」曹支隊說,「不過金凡家住得比較偏僻,最近的道路監控也在一公里以外。周邊所有的監控都沒有看到孩子的影子。」

  「難道金凡沒有問孩子去同學家做什麼嗎?」我問。

  曹支隊搖搖頭,說:「按金凡的說法,他一心等著李支隊接走孩子,晚上可以借點兒錢出去賭一把呢。而且,金小萬晚飯後去同學家拿個文具、抄個作業什麼的也很正常,但以前一般都是在半個小時之內就回家。」

  「現在你們怎麼看?」我問。

  曹支隊攤了攤手,說:「還能怎麼看?案件性質都不清楚。當然,現在看,應該是一起意外事故。如果是命案的話,那麼殺孩子的人只有兩種,要麼就是和金凡在債務上有糾紛,要麼就是李支隊曾經法辦過的人來報復。現在對於李支隊和金凡的調查工作都在進行,主要方向是圍繞兩人的社會矛盾關係進行秘密調查。」

  「也不知道李支隊那邊的工作做得怎麼樣了。」我說。

  「別擔心。」曹支隊說,「沒人比我更瞭解李支隊了。我在當大隊長的時候,她已經是咱們刑警支隊的副支隊長了,後來組織上照顧她,才把她調去了治安支隊做副支隊長。她這個人吧,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看起來桀驁不馴,實際是一個非常明事理的大姐。她是刑警出身,還能不知道屍體檢驗對於案件性質判斷的重要性?她現在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等她冷靜下來,肯定會支持咱們工作的。」

  「為了公安事業奉獻一生,到老了,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悲慟之情,這種內疚之情,確實是我們這些年輕人不能想像的。」林濤說。

  曹支隊贊同地點點頭,說:「確實蠻慘的,不知道以後李大姐還能不能正常生活了。丈夫不爭氣,孩子又去世了,唉!」

  可以想像李支隊的悲痛欲絶,也可以想像她的悲慟無奈之情,但最後,她還是同意我們對屍體進行檢驗,屍檢的見證人是死者的父親金凡。

  此時,已經夜幕降臨。

  可想而知,李支隊掙扎了一天,內心痛苦地掙扎了整整一天。

  我們用清水小心翼翼地清洗掉死者身上附著的泥漿,看見屍體已經中度腐敗了,腐敗靜脈網遍佈全身。

  死者的衣著很正常,沒有任何疑點。

  「他出門的時候,身上帶錢了沒有?」我轉臉問站在身邊的金凡。

  金凡見我突然問他,顯得有點兒無措,說:「啊?哦,這……我還沒注意,哦,沒有,沒有錢,我都沒錢充話費了,他還能有什麼錢。」

  我點點頭,和法醫小楊一起除去死者身上的衣物。

  「重點在頭部,所以最後進行。」我說,「先例行檢查屍表。」

  更細緻的屍表檢查,依舊和現場初步屍檢的結論是一致的。除頭部外,死者身上的其他部位沒有任何損傷痕跡,會陰部也沒有任何損傷。

  「沒有損傷。」我又重新看了一遍軀幹、四肢部位的屍表,下了結論,讓負責記錄的陳詩羽寫下。

  「看來他真的是意外落水啦,我的兒啊!」金凡突然哭了起來。

  一旁的林濤拍了拍金凡的肩膀,說:「老哥,我們到外面待會兒吧,一會兒解剖的景象更容易刺激到您,到外面休息一下,放鬆點兒。」

  金凡點點頭,跟著林濤離開了。

  由我主刀,劃開了死者的胸腹腔。

  除了內臟有一些瘀血①,並沒有看到其他的異常。

  「要提取一部分肝組織和胃組織送檢。」我一邊用手術刀切下組織,一邊對小楊說,「要做一些合理懷疑。」

  隨後,我們打開了死者的胃。

  胃內只有一丁點兒食物,大約20克,是幾根芹菜和一點兒米飯。

  「胃基本排空了?」陳詩羽說,「按法醫學理論,這是末次迸餐後四五個小時了吧!孩子是6點鐘吃完飯的,難道是夜裡才死亡的?難道他被人劫持了?難道李支隊發現孩子失蹤的時候,其實孩子被人控制著?」

  我回頭看了看門外,林濤正在和金凡說話,彷彿並沒有注意到我們這邊的動靜。

  我做了個小聲點兒的手勢,說:「確實存在疑點,但是現在咱們不要討論,等回去再說。」

  陳詩羽的理解力還是很強的,她看了看解剖室外面,會意地點點頭。

  「這是什麼?」小楊用手指蹭了蹭死者胃部的賁門位置,手套上黏附了一些黑色的物質。

  「很有趣。」我說,「你們看,死者的胃內,都是正常的顏色,在賁門的那一塊卻是黑色,現在我們從賁門開始往上剪,看看死者的食管裡和氣管裡有些什麼。」

  我用「掏舌頭」的手法,取出了死者的整個氣管、食管和肺部,然後逐一切開。死者的食管內佈滿了黑色的物質。從死者的會厭部開始,一直到整個氣管、支氣管,甚至細支氣管內也都充滿了黑色的物質。

  「哦,明白了,這是淤泥。」小楊看見這些黑色物質和口鼻腔連上了,立即反應了過來,說,「這還是說明死者是生前溺死啊,說明他掉進泥潭的時候,還有呼吸和吞嚥運動。」

  「這確實是生前溺死的徵象。」我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黑色的物質只到了賁門就停止了?這些物質實質上並沒有進到胃裡?」

  「這……」小楊一時語塞,陳詩羽在旁邊也是一臉茫然。

  「哈哈,玄機可能就在死者的頭顱裡。」我說。

  「頭顱?」小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說,「顱內是神經系統,這胃是消化系統,這哪兒跟哪兒啊?都挨不到邊兒啊!」

  我笑而不語,用手術刀耐心地剃除了死者濃密的頭髮,露出青色的頭皮。

  「小楊看得不錯,他的後腦確實有個血腫。」我用手摸了摸死者的後腦勺,說,「範圍還不小呢。」

  說完,我示意小楊和我合力把死者翻過身來。

  我用手術刀把死者後腦頭皮的毛樁進一步剃除乾淨,又用酒精擦拭著血腫處的頭皮,慢慢地,一個形狀逐漸暴露在我們的視野中。

  「五角星?沒搞錯吧?」小楊大吃一驚。

  在死者後枕部血腫處的頭皮上,可以看到一些條狀的挫傷,用酒精擦拭後,這些挫傷癒加明顯,逐漸連接成塊,最後隱隱約約露出一個五角星樣的形狀。

  「趕緊照相。」我低聲說道。

  技術員用不同攝影參數、不同角度照了幾十張照片,有不少張可以完整看清頭皮上損傷形狀的特徵。

  「頭部損傷中,能看出形態特徵的實在是少數。」我笑著說,「我們運氣真好,這對於推斷致傷工具很有幫助。」

  說完,不知怎的,我的腦海裡出現了寶嫂頭部損傷的照片。不過這只是一閃而過,並沒有停留多久。

  死者的腦組織已經因為腐敗而自溶液化了,但還是可以看出腦組織有兩個部位存在顏色上的變化。腦組織對應頭皮血腫部位的枕葉和枕葉對面的左額葉顏色是明顯加深呈暗紅色,和其他正常部位腦組織呈粉紅色顯然不同。說明在腦組織自溶之前,這兩個地方存在顱內出血。

  「右側枕部腦組織出血、左側額部腦組織出血。額部並沒有頭皮損傷,說明這是一處對沖傷。」小楊背書似的說道,「顯然,死者的枕部撞擊到了硬物,形成了枕部的顱內出血和對側額部的對沖性損傷,這是摔跌傷啊。」

  「在水裡能形成摔跌傷嗎?」陳詩羽問道。

  「可以。」小楊說.「泥潭裡有不少尖石,如果猛然掉落進去,是有可能撞在尖石上的。」

  「那麼有兩個問題。」我說,「第一,騎車衝進水裡,為何是仰面朝上、枕部撞石?第二,有石頭是五角星狀的嗎?」

  「這……」小楊說,「第一個問題答不上,第二個問題,我明天得再下到淤泥裡去看看。」

  我哈哈一笑,說:「不用。」

  縫合完屍體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又用手術刀沿著死者的下頜緣切開了死者的下頜部和面部皮膚。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死者的面部因為解剖而毀容,是我們檢查面部損傷常用的一種解剖手法。

  這一刀,讓我們發現了死者的左側下頜部有輕微的皮下出血。

  「跌落河底,有可能在枕部和面部同時受力嗎?」我笑著脫下解剖裝備,走出瞭解剖室。

  3

  林濤見我們出來,迎了上來,說:「這麼快?」

  「是啊,結束了。」我說。

  「怎麼樣?」金凡著急地問道。

  「我還準備問你們聊得怎麼樣呢?」我一邊洗手,一邊說。

  「你們解剖完了,總要有個結論告知我吧?」金凡說。

  「有可能是意外。」我挺直身子,看著金凡。

  金凡彷彿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哭著說:「我苦命的孩子啊,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去學騎這天殺的自行車啊!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你讓我和你媽怎麼過啊!」

  「孩子最後一頓飯豐盛嗎?」我問。

  林濤說:「剛才老金說,他吃了不少飯,吃得飽飽的上路了。」

  「是啊,他吃了兩碗飯,吃得飽飽的。」金凡說。

  「哦,那這樣看起來,也有可能不是意外。」我說完,盯著金凡的雙眼。

  金凡跳了起來,說:「你們法醫怎麼可以這樣?草菅人命啊!一會兒是意外,—會兒不是意外的,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被別人殺死的。」我說。

  「剛才曹支隊來了個電話,說是發現一個嫌疑人。」林濤說,「這個人是李支隊以前打擊處理過的人,剛從牢裡放出來,曾揚言要報復李支隊,現在已經被我們控制了,正在審查。」

  我點點頭,說:「金老師,要不你帶我們去你家看看?我想翻翻金小萬生前的東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

  金凡雖然不大樂意,但最後還是帶我們去了他家。

  這個家真是夠髒亂差的,到處都丟著髒衣服和垃圾,廚房的垃圾也有幾天沒倒了,散發著惡臭。

  我戴上手套,扒拉了幾下垃圾,說:「你這垃圾好幾天沒倒了吧?都臭了。」

  金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示意林濤過來拍照,垃圾中有一堆米飯和幾根青菜,黏在一起彷彿是一個碗底的形狀。隨後我又在房子裡溜躂了幾圈,指了幾個地方讓林濤拍照。

  「行了,半夜了,我們該回去了。」我說。

  「你們不是要看小方生前的東西嗎?」金凡說,「都在他的小房間。」

  「不用了。」我說,「我們回去吧。」

  「那好的,再見。」

  「不再見,現在我們一起回去。」我說。

  「一起回去?」

  「對,現在你要接受審查。」我說。

  「審查?什麼審查?」金凡緊張地大叫道。

  「我說過,這是一起命案,既然是命案,所有周圍的人都要接受審查。」

  「你真是胡鬧。」趙局長說,「讓我們放了一個嫌疑人,卻把死者的父親抓回來了。你懷疑是金凡幹的?怎麼可能?他是死者的親生父親!」

  「親生父親怎麼了?」我說,「親生父親就不能殺人了?」

  「人家說虎毒不食子,你這……」趙局長說。

  「虎是不食子,但人有的時候比虎可要壞得多哦。」我一邊說,一邊走進了專案指揮室。

  「現在我先說一下死者的死因。」我站在投影儀前面,對專案組的同志們說,「死者死於吸人性窒息。我之所以不說是溺死,是因為致死的物質主要還是淤泥,而不是水。說白了,死者確實是因為落到泥水塘內,吸入了大量泥水,呼吸道被堵塞而死亡的。」

  「不是案件?」有偵查員問道。

  「不,是案件。」我說,「死者頭部有明顯的鈍性損傷,是一個對沖傷,這處損傷造成了顱內出血,量還不少。受到這樣的損傷,一般人都會失去意識,更何況是個孩子。」

  「可是,對沖傷不就是摔跌傷嗎?會不會是落到水裡形成的?」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說,「因為致傷工具具有高度的特徵性,非常規律,是個五角星。我相信,水裡不可能會有個五角星形狀的突起物吧?」

  「你的意思是說,孩子是在別的地方摔傷,然後被扔進了水裡?」趙局長說,「就根據這麼個所謂的致傷工具推斷,就下這麼大膽的結論,你比我更大膽吧!」

  「我當然是有依據的。」我指著幻燈片說,「你們看,死者胃部的情況。淤泥只到了賁門,卻沒有進入胃底。按理說,生前入水,會有劇烈的吞嚥動作,怎麼可能不把淤泥咽到胃裡呢?只有一種可能,死者在落水的時候,生命體徵已經很微弱了,呼吸、吞嚥的動作都不劇烈,又沒有意識來求生,所以吞嚥的動作只把淤泥咽到了賁門的位置,而只需要有一點兒呼吸,淤泥就很容易堵塞整個呼吸道。」

  「有道理。」小楊第一個贊同我的觀點。

  「綜上所述,」我說,「死者是先撞擊頭部導致昏厥,然後被人拋進了水裡,最終吸入性窒息而死亡。那麼,他為什麼會撞擊到頭部,而且撞擊得這麼厲害呢?我檢查了死者的面部,他的下領緣有出血。」

  「被人扇了耳光?」曹支隊插話道。

  我點點頭,說:「對,這裡的損傷,最常見的就是搧耳光。當然,這一巴掌可不輕,直接把孩子打飛了,然後頭部直挺挺撞上了硬物。

  「可是你為什麼會懷疑是金凡做的?」趙局長說,「即便他打傷了孩子,也不至於把孩子扔進泥潭裡淹死吧?」

  「我一開始就懷疑金凡。」我說,「第一,從損傷看,沒有三傷,沒有明顯的搏鬥,只有耳光。這樣的損傷,一般都是家長教育孩子導致的,不會是其他人加害所致。第二,金凡說死者離家前,飽飽地吃了一頓飯,而在我看來,他頂多吃了一口。」

  「什麼?這就是在解剖室,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嗎?」陳詩羽問道。

  我點點頭,說:「對。法醫觀察胃內容物,絶對不是只看有多少量。很多人認為,是根據胃內容物的量來推斷死亡時間,其實不然。如果僅僅根據量來推斷,那麼吃得多的人和吃得少的人當然會有分別嘍。其實,法醫不僅看胃內容物的量,更重要的是看消化程度。同樣是米飯,進入胃內,在一個小時內它還是米飯,但是等到三四個小時以後,不僅胃內食物排了出去,更重要的是在胃液的消化作用下,食物的形狀發生了變化,食物會變成『食糜』,觀察『食糜』的消化程度,才是法醫判斷死亡時間的重中之重。」

  「原來如此。」陳詩羽說,「死者的胃內米飯和青菜都還是原來的形狀,根本沒有嚴重的消化程度,所以死者根本就不是末次進餐後很長時間才死的,而是他本身就只吃了一點點。」

  「小羽毛還是很聰明的。」我笑著說,「然而,金凡卻一口咬定,死者上路前是吃得飽飽的,這不僅說明他在說謊,而且還說明他有一個心理躲避點,就是吃飯。我懷疑,最終引發慘劇的原因就是吃飯。」

  「這……這證據不足啊。」趙局長說。

  「放心,沒有充分的證據,我是不敢亂說的。」我說,「第三,我們之前說了,孩子是昏迷後被扔進水裡的,而不是騎車入水的,死者的會陰部沒有任何損傷也說明他當時並沒有在騎車。那麼,把孩子扔進水裡後,還要把自行車扔進水裡,肯定是一個偽裝,而這個偽裝只有金凡可以做到。」

  「這個我贊同。」趙局長說。

  我接著說:「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證據,就是這個致傷工具。我們藉口去金凡家裡轉了一圈,終於找到了類似的五角星。」

  說完,我指著幻燈片上的一個傢俱說道:「這就是金凡家裡的電視櫃,櫃子的一角就有凸起的五角星裝飾,我量了,大小和死者頭皮上的印痕吻合。」

  「這確實是一個確鑿的證據。」趙局長說。

  「當然,我也順便看了他家的垃圾桶。」我說,「垃圾桶裡有米飯和青菜,性狀和死者胃內的一致。這更加說明死者的死很有可能和這頓飯有些關係,也更加說明了金凡說的吃得飽飽的、狀態正常什麼的,都是謊話。」

  「我還有個問題。」小楊說,「我記得泥水塘旁邊只有車輪印,如果是金凡幹的,他的足跡應該會在附近出現啊。」

  「這個問題,我覺得應該這樣回答。」我說,「第一,你們當時一心找人,所以並沒有在意痕跡物證。第二,如果金凡是站在車輪印的旁邊,我看了,那是一塊雜草地。有雜草的襯墊,沒留下能夠讓你們注意到的足跡,也是正常的。第三,金凡作為一個刑警的家屬,既然知道偽裝現場,自然也不排除他後期毀滅痕跡物證。」

  「現在要做的,第一,對金凡進行突擊審查,務必在今晚取得審訊上的突破。第二,突破後委婉地把情況告知李支隊,並派專人二十四小時陪護,防止她有過激行為。」趙局長站了起來,正色道,「謝謝你們幾位,真是幫了我們大忙。」

  「不客氣,我們等著你的好消息。」我說。

  一夜的審訊順利結束,我們也於第二天一早趕回龍番。

  審訊的結果不出所料,這一樁慘劇是由一頓飯引起的。

  10月14日晚上6點,金小萬放學歸來,饑腸轆轆。可是金凡給他做的飯,不過是一碗白飯加上幾根青菜。

  這樣的晚餐金小萬已經忍受好幾天了,於是拒絶進食。

  金凡本身就因為囊中空空而犯愁,為了晚上的賭資去哪裡借而糾結,看到兒子用絶食來對抗自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在強迫金小萬吃下一口飯後,因為他的一聲嘟囔而勃然大怒,上去一個大耳光把金小萬打翻在地。

  金小萬這一摔,頭部直接撞擊到電視櫃一角,瞬間暈了過去。

  金凡此時有些慌張,用手指探了探金小萬的鼻息,以為他沒氣了。

  這個時候的金凡想了很多,他害怕李支隊會和他離婚。如果離婚,他就真的養不活自己了。如果李支隊知道他一巴掌打死了金小萬,不僅會和他離婚,還會活活把他掐死。但如果偽造孩子落水身亡,說不定李支隊會回心轉意,重新回到金凡這個唯一的依靠身邊。

  有的時候,天堂和地獄只有一步之遙,對與錯只在一念之間。

  如果金凡把孩子送往醫院,以現在的醫療手段,孩子說不準已經恢復了往日活蹦亂跳的樣子。然而,誤以為孩子死亡的金凡,卻偽造了一個落水現場,把其實還活著的金小萬扔進了泥水塘。

  審訊工作就是從「金小萬是被扔進泥潭後淹死的」獲得突破的。很有效,卻也很殘忍。

  「我就說吧,雖然虎毒不食子,但是人有的時候比虎毒得多。」我說。

  林濤說:「這個案子真是個悲劇,哪怕金凡知道一點點醫學知識,也不至於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是啊,這罪名可就變換了。」韓亮一邊開車一邊說,「原來他只是失手打傷了孩子,也就是個過失犯罪,充其量就是故意傷害。這回好了,把一個活著的孩子扔進泥水塘淹死,那就是赤裸裸的故意殺人啊!還是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不知道孩子當時還活著。」陳詩羽說,「不過,這不影響他的罪名。」

  「對他也是件很殘忍的事情。」我說,「趙大膽兒說,金凡現在一心求死,還要求死在李支隊的手下,要她一槍崩了他。好在李支隊被控制起來了,不然她說不定真的要去崩了他。」

  「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法律來解決吧。」陳詩羽說。

  「你們別說,這起案件說不定對我們的系列專案還有幫助呢。」我說,「我的意思是,致傷工具形態特徵的問題。我在解剖的時候,不知道為何腦子裡會閃現出寶嫂的頭部損傷照片,我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你怎麼會有損傷的照片?」林濤問。

  「我……」我有些尷尬,「在寶嫂送進去搶救的時候,我就囑咐急診科主任和護士多拍照片了,不然後期就沒法取證了。」

  「你這傢伙,也不怕大寶削你!」林濤說。

  「他不可恨,他這樣做是對的。」陳詩羽坐在副駕駛座上,淡淡地說道。

  4

  回到廳裡,我迫不及待地帶著幾個人來到會診室,打開了投影儀,逐一察看寶嫂受傷時的頭皮照片。

  照片中的寶嫂由於面部腫脹而沒法識別,滿頭長髮也被剃除乾淨。畢竟傷者是與我們朝夕相處的熟人,這樣的景象讓陳詩羽這個新警無法面對。她皺起眉頭,努力地盯著屏幕。

  「這幾張都是剛剛備完皮以後的照片,能看到頭部的裂口,但是由於血跡附著,無法看清楚。好在醫生用酒精清創後,也拍了一些照片。」我翻動著照片說,「這幾張照片,就是擦拭乾淨的創口。因為是傷後幾個小時,也是腫脹最厲害的時候,可能傷口會有一些變形。」

  「看起來,就是普通的挫裂創吧?」韓亮說。

  我點點頭,說:「但是跟普通的挫裂創也有區別,區別就在於挫傷帶的寬和窄。因為鈍器造成的創口,鈍性的物體會壓迫創口周圍的軟組織,在軟組織上留下類似皮下淤血的條帶狀挫傷,伴隨著創口,這就叫作挫傷帶。如果鈍器相對鋭利一些,就是有棱邊的話,挫裂創的創周就沒有挫傷帶;如果鈍器很鈍,沒有棱邊,比如圓弧狀的鈍器,就會留下很寬的挫傷帶。也就是說,挫傷帶的寬和窄,與鈍器的鈍與鋭是成正比的。」

  「那——寶嫂的創口?」陳詩羽顯然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我默不作聲地前後翻看著幾張頭皮損傷的照片,不斷地將局部放大。

  過了一會兒,我說:「可以看到,寶嫂的頭部損傷有幾個特徵,第一,大部分創口周圍都是有明顯挫傷帶的,也就是說,致傷工具沒有棱邊,這也是我們一開始下的結論。但是仔細看所有的創口,有兩處是沒有挫傷帶的。」

  「兩種工具?」林濤問。

  「從現場勘查的結論來看,應該不是兩個人作案。一個人作案沒有必要帶著兩種工具。」我說。

  「那為什麼創口形態不一致?」林濤追問道。

  我說:「很簡單,一種工具的不同部位造成的損傷。我來打個比方,拿一把菜刀作案,用刃砍人,就是砍創;用刀背砍人,就是條索狀鈍器創;用刀面拍人,就是平面鈍器損傷;用刀刃的一角戳人,就是小刺創。」

  「明白了。」陳詩羽點頭道。

  「所以我認為,導致寶嫂受傷的工具,有一部分是有棱邊的,有一部分是沒有棱邊的。」我說,「另外,我們可以看到,寶嫂的頭皮上有幾處錐孔,直徑大約是0.5釐米,這也反映出工具另一個部位的形態。」

  「這個工具應該是長條形的,有圓弧、有棱邊,頂端還是尖的。」韓亮說。

  我讚許地點點頭,說:「分析得很好!這個工具雖然是長條形的,但是並不太長。如果太長的話,就很難用尖端戳到寶嫂的頭部。」

  「但是這個工具很重啊。」林濤說,「至少它能導致顱骨骨折!」

  我點了點頭,說:「現在我們再看張萌萌的頭皮損傷。因為張萌萌死亡了,所以我們屍檢的照片就更為清晰。」

  仔細翻完照片後,我找出幾張特徵比較明顯的照片,說:「這樣看起來,如出一轍!有的有挫傷帶,有的沒有挫傷帶,還有好幾處錐孔。」

  「也就是說,除了灰色風衣,除了無動機殺人,我們現在有了充分的依據去串並A系列案件了?」韓亮說。

  「是的!」我胸有成竹,「致傷工具的特徵性、一致性,完全可以判斷A系列的兩起案件是同一人所為。很可惜,B系列的兩起案件都是勒頸死亡,沒有用到鈍器,我們無法判斷是不是和A系列為同一人所為。」

  「我還是相信大寶,A系列和B系列不是同一人所為。」陳詩羽比較感性。

  我苦笑著搖搖頭,說:「如果是兩個人在不同時空,做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案子,那該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你們看,這是什麼?」林濤不愧是痕跡檢驗方面的專家,對於細微的痕跡,總是比法醫更敏感。

  林濤指著照片中張萌萌的頭皮說:「把這一塊兒放大!」

  我熟練地操作著電腦,把林濤指著的那一塊兒頭皮照片逐漸放大。高清晰度單反相機的分辨率很高,可以放大到讓我們看清楚每一處毛孔。

  圖象中央出現的是一處特徵性的壓跡。

  「這是頭皮壓跡。」我說,「突出的物體壓迫頭皮,導致局部毛細血管爆裂,留下和突出物體形狀相同的出血帶。」

  「這就是一個半圓啊!」林濤說,「這也太規律了!」

  「不是半圓,是四分之三圓。」韓亮糾正道。

  「條狀的四分之三圓,像是用圓規畫出來的一樣。」我說,「這說明工具平面上有這樣的金屬突起,應該是商標之類的東西!」

  「看來,我們要在海量的商標中,尋找和此類似的四分之三圓了。」林濤說。

  我說:「雖然難度很大,但是總比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強吧?」

  隨後的幾天,我們幾乎都是在海量的商標尋找中度過的。

  通過對頭皮損傷的尺寸測量,我們大概掌握了這個壓跡的模型,根據模型,我和林濤找遍了所有出售工具的五金店,而陳詩羽和韓亮找遍了所有出售工具的淘寶店。

  我們確實發現了幾種類似的商標,但是這些商標對應的工具要麼就是形態不符合我們的推斷,要麼就是商標的尺寸有誤,要麼就是重量不夠。總之,經過幾天的尋找,並沒有發現完全吻合的工具。

  10月22日上午,當我們還在對比商標模具的時候,我接到了師父的電話,龍番市郊區勝利村的一個村民死亡了,初步懷疑是他殺。

  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即帶著勘查小組趕往位於龍番市南部郊區的勝利村。

  由於城市的擴張,勝利村已經七零八落。

  雖然靠著拆遷款,所有的村民都已經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永遠不會滿足的村民.在失去耕地後,紛紛到外地打工賺錢。

  村裡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殘。

  案件的發現人,是村裡的一個老年婦女。這是個出了名的愛管閒事並且很細心的婦女。10月22日早晨,這個婦女在途經李勝利門前的時候,發現李勝利的大門居然從外面鎖上了。

  看起來,像是李勝利出門了。

  要是別人,出門打工什麼的,並不奇怪。而李勝利是一個83歲的老頭,老態龍鍾、步履維艱,怎麼可能出門打工?別說打工了,就是出門也不會。李勝利雖然沒有多少地,沒什麼拆遷款,但是他拿著低保,又是街道重點接濟的獨居老人,街道辦事處還會定期送來吃的喝的和用的。雖然他一輩子沒有結過婚,沒有過孩子,但依舊可以衣食無憂地過日子。只不過,他是絶對不會出門的。

  「不僅僅是因為他年紀大了。」這名婦女說,「我長這麼大,就沒見李勝利走出過村子。他就是一個懶人,懶得結婚、懶得生子。如果不吃飯可以活下去的話,他甚至都懶得吃飯!」

  「這麼懶的人,也會懶得和別人鬧矛盾嘍?」我初步看了現場,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跡。當然,這個靠低保生活的老人,家徒四壁,也沒什麼好翻動的。顯然,這不是一起侵財案件。

  「鬧矛盾?」婦女輕蔑地笑了笑,說,「誰會和他鬧矛盾啊?他天天就在樹底下曬太陽,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誰會得罪他?」

  「那你能把發案經過告訴我們嗎?」林濤問道。

  婦女正色道:「我不吹牛,近十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居然鎖門!鎖門啊!還是從外面鎖的!他要出門嗎?這簡直太奇怪了!所以我就趴在他的窗子上往裡看啊。你們也看到了,他家就這麼一間屋子,啥都能看到。雖然是早晨,但是床上沒有人啊!難道他真的出門了?於是我就仔細看啊看,突然發現,他的床底下有一隻手!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也就是說,死者是死在床底下的?」我追問。

  婦女點頭,說:「後來我就叫了幾個村民撬了鎖進門,把老李頭從床底下拉出來,唉,太慘了,都硬了。我們看他頭上有血,一開始還以為是腦出血呢!」

  「腦出血?」大寶說,「這……真是科普不到位啊。腦出血是腦袋裏面出血,怎麼會溢到顱骨外面來?」

  「對呀,我們這兒腦出血的人也不多,所以也不懂啊。當時也有人說是他自己摔到床底下摔死了。」婦女說,「再說了,誰會去殺老李頭啊。所以我們就報告了街道的幹部,準備火化了事。結果村裡的幹部說不對勁,肯定不是腦出血,而且自己摔也不會摔到床底下,只露一隻手在外面,所以就報警了。」

  「是啊,誰會殺一個獨居的老人呢?」我心底的那股不祥預感突然再次升起,沉吟道,「而且肯定不是侵財,又不會有什麼矛盾。」

  「可惜了,」林濤蹲在現場小屋的門口說,「這麼多村民七手八腳,村裡幹部也毫無警惕,現場完全沒了,完全被破壞了。」

  我順著林濤的足跡燈的方向看去,整個屋子裡全是足跡,有的是灰塵足跡,有的是踩到了死者頭部附近的血泊而形成的血足跡。這些足跡互相交錯,根本就無法分辨出鞋底花紋,更無法找出哪些是和犯罪有關的足跡了。

  「我們到的時候,屍體已經被放在門口的門板上了。」胡科長說,「好在村民對屍體並沒有過多的動作,所以損傷應該是原始的。」

  我點了點頭。

  林濤又用勘查燈看完了門鎖,說:「門鎖有撬壓的痕跡,但現在沒法判斷是村民解救死者的時候撬開門鎖形成的痕跡,還是兇手進門形成的撬門痕跡了。」

  「這個簡單。」那個閒不住的婦女插話道,「老李頭睡覺從來不鎖門,他有什麼好鎖門的?又沒啥東西給別人偷。」

  「哦,也就是說,兇手若是進門,一推就進了?」我說。

  婦女點了點頭。

  「屍體的初步檢驗,損傷全部位於額部。」胡科長說,「位置很密集,而且死者的手腳關節處都沒有任何約束傷和抵抗傷。從這樣的情況來看,應該是死者處於仰臥姿勢睡眠的狀態下,兇手猛烈、密集打擊其頭部,導致死亡。」

  「手法簡單粗暴啊。」林濤說。

  而我則盯著門板上的屍體,一動不動。

  「雖然附近的調查訪問顯示,死者生前不可能得罪什麼人,但是我們覺得還是有隱形矛盾存在的可能性。」胡科長說,「現場排除了侵財案件的可能,兇手下手果斷、殘忍,都指向因仇殺人。有很多案件,都是看似沒有矛盾,其實隱藏了矛盾。」

  「這個可不一樣。」我說。

  「有何不一樣?」胡科長問道。

  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上百圍觀群眾,說:「不是說村裡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嗎?這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來了吧?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去解剖室吧。」

  「死者的屍僵也就是剛剛形成,屍溫下降了7攝氏度,應該是昨天晚上一兩點鐘死亡的。」王法醫一邊測量屍溫,一邊檢查著死者的屍體徵象。

  「剛才在現場,你好像話中有話啊。」胡科長穿上解剖服,迫不及待地問我。

  我沒有上台參與解剖,而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翻出手機裡存著的張萌萌的頭皮損傷照片。當然,因為大寶在場,我並沒有翻出寶嫂的損傷照片。

  「你看,這是A系列專案第二起案件,張萌萌遇害的照片。」我說。

  「我去!你把解剖照片放手機裡!」胡科長有些意外。

  作為法醫,為了防止家人、孩子看到這些觸目驚心的照片,一般是不會把工作的照片放在手機裡,也不會用手機作為拍照工具來拍攝現場照片。我之所以會把這些照片放在手機裡,也是因為方便隨時查閲,尋找線索。

  「這不是重點。」我說,「重點是,張萌萌的頭皮損傷,結合寶嫂的頭皮損傷,我們推斷了致傷工具。」

  聽見我提到寶嫂,大寶全身一震,隨即又埋頭和王法醫一起對李勝利的屍體進行常規解剖檢驗。

  「金屬鈍器,錘類的?」胡科長說。

  「不僅如此。」我說,「我們仔細看了每一處損傷,最後對於致傷工具推斷的幾個關鍵詞是:條形、金屬、有的部分有棱邊有的部分圓滑、有尖端、有凸起的四分之三圓形的商標。」

  「嚯,分析得這麼詳細,那豈不是應該知道致傷工具是什麼了?」胡科長眼睛一亮。

  我黯然地搖了搖頭,說:「找了幾天,並沒有發現完全一致的工具。」

  「也是,工具那麼多,簡直是海底撈針啊。」胡科長說。

  「但是,你沒覺得李勝利頭上的損傷有特徵嗎?」我說。

  說完,我用手指著死者頭部密集的創口,指出了四處創口周圍附帶的明顯的挫傷帶,另外七處創口沒有挫傷帶。這些創口的周圍,還有六處直徑大約半釐米的錐孔。甚至,我們還隱約看到了一個四分之三圓。

  「完全符合?完全符合!」胡科長叫道,「是A系列專案的兇犯做的案子!」

  大寶再次全身一震。

  我關切地看了一眼大寶,說:「這就是我會在現場發表那樣的結論的原因。既然是A系列專案的兇犯作的案,那麼,就應該是無動機的。」

  「確實,這樣看,真有可能是無動機作案。」胡科長說,「但有個關鍵問題,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

  「什麼?」

  「我們當時分析A、B兩個系列專案的區別時,提到一個問題,也是陳總當時極力認為兩個系列不是同一人作案的理由。」

  「嗯,你說的是心理特徵的刻畫。」我說,「師父當時認為,A系列專案具有明顯的挑釁性,即便在水邊殺人,也不把屍體扔進水裡以延遲發案,為的就是挑釁警方。而B系列專案有隱匿心理,藏屍,為了延遲發案。兩個案子的兇犯,心理特徵不一。」

  「然而,李勝利被殺案的現場,屍體被藏到了床底下!」胡科長說,「而且,還從外面鎖了門,偽裝死者出門。這明顯是有藏匿屍體、延遲發案的心理特徵啊!」

  「這……」我一時語塞,「難道,兩案的兇犯交叉了?或者,這本來就是一人作案,只是這個人有雙重人格?在殺害李勝利的這件事情上,人格交叉了?」

  「這種說法太玄乎了。」胡科長說,「既然兇器可以鎖定是A系列兇犯的,而B系列兇犯用了完全不同的殺人方式和工具,自然不該交叉。」

  這確實是一個不能解釋的問題,可能人的心理狀態是最難分析的問題了吧。我頓時陷入了沉思,卻絲毫找不到頭緒。

  大寶強作鎮定地說了一句:「是不是該聯繫—下南和省的李法醫了?」

  我頓時醒悟,趕緊撥通了李法醫的電話。

  「老李,A系列的兇犯,在龍番又出現了。」我說,「他殺了一個獨居的老人!」

  「獨居老人?」李法醫說完,停住了。

  我聽見有滑鼠的點擊聲,可想而知,他正在系統裡查詢他們省最近的發案狀況。

  「沒有啊,最近沒有命案,沒有什麼獨居老人被殺。」李法醫說。

  「既然是平行犯罪,那麼,我覺得你們省在B系列前兩起案件發案地的周邊,肯定會有類似我們現在這起案件的案件發生。」

  「那……怎麼回事?」

  「兩種可能。」我說,「第一種,獨居老人被殺很容易被報案人忽視,是不是有可能被遺漏掉而成為隱案?第二種,既然是獨居老人,可能會延遲發案。

  「那……那怎麼辦?」李法醫被我說的第一種情況嚇著了。遺漏隱案,可不是鬧著玩的。等到秋後算帳、啟動追責,他這個法醫科長也有可能會被連累。

  「我覺得你得趕緊向你們總隊領導彙報。」我說,「第一,要周邊派出所清查獨居老人的生活狀態,每個人都要找到,絶對不能認為他出門了而不去找。第二,要清查周邊最近非正常死亡的狀況,審查每一份火化證明書。」

  「不會……已經火化了吧?」李法醫怯怯地說。

  我說:「應該不會。按照A、B兩系列案件的發案規律看,每次平行發案的作案時間都比較相近。我們這一起獨居老人被害案,是在今天深夜一兩點鐘作案的,也就是說,你們那邊的案件,也應該距離這個時間不遠,所以我剛才說的工作,你現在趕緊去做,應該來得及,不會造成什麼後果。」

  「那就好!我馬上去辦。」李法醫匆匆掛斷了電話。

  「你們發現了新情況,怎麼不告訴我?」大寶埋怨道。

  我說:「兄弟,我想告訴你,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不會放棄任何一起命案的偵查,更何況這裡面還有寶嫂被傷害案。你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喚醒寶嫂!如果她醒了,就什麼事情都清楚了,你們的幸福生活也可以繼續。至於尋找線索,交給我們,好嗎?」

  大寶感激地看著我,深深地點了點頭。

  註釋:

  ① 這是窒息死亡的一種徵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