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桿青竹,數間草屋——這就是胡砂看到的芷煙齋,與她想像中的那些富麗堂皇,非人間所有的仙人居所完全不同,倒更像是普通農家小院,好像隨時都能從裡面跑出幾隻雞鴨似的。
島上不分寒暑,溫暖如春,與外面風雪環肆的嚴寒完全不同。竹林裡偶爾有異樣的聲響,飛出來的也不是尋常喜鵲烏鴉,而是五彩繽紛的鳳凰鸞鳥。屋前青竹竿桿,屋後種著幾畦杏花,顯得分外平安喜樂。
到了自家地盤,一路憋氣過來的雪狻猊總算找到了報復機會,身子一抖,胡砂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它從鼻子裡哼出氣,不屑地瞥她一眼,搖著尾巴走開了。
「它……好像不太喜歡我。」胡砂乾笑了兩聲,突然想到什麼,先把斷了的腰帶結好,確定裙子再也不會掉下來,然後趕緊將身上披的大袍子脫下來,一絲不苟地把上面的塵土拍個乾淨,這才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還給鳳儀。
「雪狻猊性子高傲,若非能讓它折服的人,否則它都是這種模樣。」鳳儀接過大袍,隨意搭在肩膀上,看著那隻雪白的靈獸一會兒跳上房頂,一會兒在地上打滾,最後歡歡喜喜地跑過來,邀功似的用腦袋在他胸口一個勁蹭著。
真像一隻狗,胡砂偷偷抹了一把汗。
「好了,我帶你去房間吧。」鳳儀朝她招招手,一路分花拂柳,繞過杏花林,後面又是並排幾間房屋,卻是用青石搭建而成。
門上沒有鎖,他直接推開正中間那屋子的門,裡面桌椅床具一應俱全,除此之外裝飾一概都沒有,連床褥都是極素的蓮青色。
「小師妹以後就住這裡,我和鳳狄師兄分別住你隔壁,若有什麼需要,不用客氣,敲門就可以了。」他說完轉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頭朝她懶懶一笑:「對了,師父讓我給你講些清遠的規矩,不過那太麻煩,規矩什麼的,混的日子長了自己就明白。只兩條你要記得,每日點卯去頂峰若言堂聽講,見到那些師叔伯祖什麼的,態度要謙卑,其他也沒什麼重要的。」
胡砂連連點頭,脖子都快點掉了,鳳儀見她一聲不吭,什麼都不問,倒也覺得新奇,笑道:「怎樣?是不是有些失望?這裡和凡人想像中的仙山富麗完全不同。」
胡砂一直在點頭,這會又趕緊忙不迭地搖頭,差點抽筋:「沒、沒有!就這樣挺好!」如果真是那種氣派到不行的仙宮大殿,她反而會難受吧。
「這裡……感覺像……像家。」她有些羞赧的笑。
家?鳳儀眉頭微微一跳,未置可否。
「明天點卯去若言堂,你這身衣服可不行。」他略有些不屑地用眼角掃過她灰撲撲的裙角,她一身都是灰不溜秋,像只麻雀,「換個大方點的。」
胡砂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裹,淡笑:「不用了,我的衣服都是這樣的。上山修行也不是比誰穿的好看,仙人們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責怪我吧。」
「隨你高興吧。」鳳儀懶洋洋地推門走了出去,忽然又道:「對了,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辟榖,五穀雜糧對修行沒什麼益處。你若是肚子餓,島上可沒半點東西能給你吃。」
呃——?什麼什麼?沒飯吃?!胡砂跳了起來,剛才還沒覺得,被他一說突然就覺得餓了。可是……沒東西吃!
鳳儀見終於是震住她了,這才心滿意足笑瞇瞇地關門離開,留下臉色發綠的胡砂,急急忙忙在包裹裡翻騰著,希望還有沒吃完的乾糧留下。
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要想回家她就得找青靈真君,要找到青靈真君她就先得留在清遠做一名弟子,可是要做弟子就得修行,要修行就不能吃飯!由此可見,她在回家之前,肯定先成為餓死鬼一名。
胡砂在床上想得糾結無比,頭髮都快被她拔光了也沒想出個法子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別的,她餓得越發厲害了,肚子裡咕嚕嚕鬧個沒完,眼怔怔地看著窗外撒歡的雪狻猊,圓圓的,白白的,軟軟的——好像大饅頭啊。
餓,好餓……胡砂欲哭無力地趴在窗檯上發呆。
窗檯下面綠油油的,長著兩棵奇怪的小花,冰藍色的花瓣,上面還有深深淺淺的黑色花紋,被風一吹,看上去就像一張忽哭忽笑的人臉。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剛摸到花瓣,忽聽頭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她急忙抬頭,卻見面前站著一個玄衣男子,正是早上在清遠禁地遇到的那個人。她脫口而出:「啊,仙人!」
玄衣男子也是一愣:「……是你,你怎會在這裡?」
「我、我拜了師父為師……」胡砂忙不迭地解釋,全然不覺自己話中語病。
那人看她手指還在用力揪窗檯下的那兩朵小花,不由把眉頭皺了起來,冷道:「不要動,沒人告訴你芷煙齋四周種的都是珍貴藥草嗎?」
胡砂羞愧萬分地把手飛快縮回來,尷尬地不知說什麼。
鳳儀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是師兄?你去哪裡了?武曲部的人找了你一天。」
那人眉頭皺得更深,面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低聲道:「不過是到處走走……武曲部的人有留下什麼信函麼?」
鳳儀慢條斯理地披著花袍子走過來,笑盈盈地,「該不會又迷路了吧?我說師兄,你好歹也比我早來二十年,怎麼除了芷煙齋和前山大門,走哪裡都會迷路?」
那人臉上閃過一絲可疑的紅雲,冷道:「少胡說,有信函嗎?」
鳳儀從袖子裡取出一封火漆印的信函,遞給他:「師父讓你去毓華殿找他。」
那人將信封塞進袖子裡,又轉頭看了一眼胡砂,頓了一下,才道:「方才我在前山聽年輕弟子們說師父又收了個新徒弟,莫非就是她?」
鳳儀笑道:「果然是迷路了,居然迷到了前山去!沒錯,這位以後就是咱們的小師妹,叫胡砂。小師妹,這位是大師兄鳳狄。」
原來他是自己的大師兄!胡砂頓時感到無比的榮幸,想到自己以後也能和他一樣騰雲駕霧在天上飛,好像肚子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狗腿又崇拜地喚了一聲:「大師兄。」
鳳狄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未置可否,隔了半晌只道:「師父怎會選個毫無基礎的凡人。」
胡砂臉上狗腿又熱情的笑眼看有點掛不住。
鳳儀過來活漿糊:「沒修行之前誰都是凡人,萬事都有個開頭,小師妹今年才多少年紀,咱們又有多大?為人師表和師兄,這點耐心還是要有的。」
鳳狄趕著去辦事,匆匆點了個頭就走了,方才纏著他要玩的雪狻猊頓時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賴在地上打滾就是不肯安靜。鳳儀蹲在它面前給它撓肚子,一面低聲道:「師父身體不好,這些年是不能親自指導弟子們修行了,十之八九要叫大師兄來教導你。所以他名分上雖是你師兄,你卻要用師禮來待他,不可以失禮。」
胡砂賠笑道:「那……所謂的師禮是……」
鳳儀伸出兩根手指,一本正經:「兩個凡是,凡是大師兄的話都是對的,凡是大師兄不認同的都是錯的。你記住這兩點就行了。」
胡砂四處找小本本要記下這兩句精要的話,突然想到什麼,奇道:「那……二師兄你也要教我修行嗎?」
鳳儀撐著下巴微微一笑:「我嗎?我可不是好老師,像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折磨你,也只有靠那個不懂憐香惜玉是什麼的大師兄了。」
可、可愛?!胡砂的臉皮子又要發燒,心裡砰砰亂跳,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看他。
那斑斕花哨的大袍子,那懶洋洋漫不經心的神態,那看上去總有點不懷好意的微笑,真是,怎麼看怎麼覺得——像登徒子啊。難道二師兄就是傳說中對女人口花花沒正經的流氓?
胡砂本能地離他遠一點。
「怎麼?想要二師兄來教導你?真這麼想?」鳳儀見她臉色忽紅忽青,忍不住又要來逗她,「那晚上我和師父說說,讓我來指導可愛的小師妹。」
「不、不用了!」胡砂趕緊拒絕,「大師兄……挺好,挺好!」
當然,日後她如何痛哭流涕後悔莫及為何沒在今天答應二師兄的話,那就暫且不提了。
那一夜,胡砂在陌生的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睡好。
她想家,她餓了。
不知道爹娘在那個遙遠的世界過得如何,會不會天天念叨著她。她很想念爹娘,想念以前討厭無比的香堂神龕,還有氤氳滿屋的香火氣。想念肉粽子,想念牛肉羹,想念荷葉雞……她想得口水氾濫,越發睡不著了。
朦朦朧朧間,聽見有人在敲門,大師兄鳳狄冰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起來了,已經過了寅時。」
胡砂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來,一時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大門突然被人推開,那道玄色身影旋風般吹到了床前,一把就將她從被子裡提起來。
「起來,以後每天寅時起床修煉,不可憊懶。」
她被丟在地上,一頭霧水地穿鞋,跟著他走出房門,外面天還是暗沉沉的,月亮還掛在天邊沒掉下來。
「大師兄……我、我們要去哪裡?」胡砂誠惶誠恐地問著。
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黑色身影連頭也沒回,冷道:「你毫無基礎,談何修行,先把身體鍛鍊好。」
胡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不錯,身體是修行的本錢。到底是大師兄,說話就是這麼有份量。她心裡對大師兄的敬佩越發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最後來到了那個結冰的湖泊旁,胡砂已經凍得上躥下跳坐立不安了,鳳狄終於停在了湖畔,回手利索地朝湖面上一指:「走,下去繞湖面跑十圈,上來再練馬步。」
卡嚓,胡砂聽見自己下巴掉在地上的聲音。
「那個……上面都是冰,我……要不多穿點衣服……」胡砂可憐兮兮地賠笑著。
鳳狄看也沒看她,淡道:「不用,下去。」
沒奈何,她咬牙跳了下去,雙腳剛落地,撲哧一下頓時在冰上滑了老遠。
她好想哭。
肚子餓的要命,還要衣著單薄迎著風雪在滑不留丟的冰面上艱難地奔跑。好容易拼著小命跑完了一圈,剛要歇息一下喘口氣,卻聽上面那個冷冰冰的聲音毫無感情地說道:「太慢了,不許停,下一圈再這麼慢就罰你多跑五圈。」
那一個瞬間,胡砂覺得回家之路簡直是遙遙無期。
回頭再看看鳳狄,那如冰似雪的俊俏臉龐如今在她眼裡,就是惡鬼啊惡鬼!
於是,第一天的鍛鍊成果以胡砂欲哭無淚顫巍巍蹲馬步最後支持不住暈過去的結果而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