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第三個

  莫名走了之後,胡砂看著鳳儀,欲言又止。

  他淡道:「別這樣看我,雖說騙了他,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沒確定他是否與你一樣,莽莽撞撞地去問,洩露了秘密只怕不好吧。」

  胡砂點了點頭,展顏一笑:「我就知道二師兄最好了,他們都說你壞的很,我可不這麼想。」

  鳳儀垂下眼睫,在她頭頂摸了摸,沒說話。忽然丟給她一個包袱,裡面沉甸甸的,胡砂愣愣地打開,卻見裡面是各色新衣,並兩卷花裡胡哨的綢緞料子。

  他調侃道:「覺得我好,便為我做幾件衣服吧。料子二師兄都給你買好了。」

  胡砂有些羞赧,小聲道:「好、好啊。但我的手藝不好,如果不合身不好看,二師兄可別笑我。」

  鳳儀勾起唇角:「怎麼會,只要是小師妹做的,我都喜歡。」

  胡砂的臉又開始發紅,捏著包袱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是不是該告訴他,自己是有相公的人,不能對其他男人太親熱,他也不能對自己太親密,否則就是娘口中不守婦道的壞女人?可是,人家也沒表示什麼什麼,她要是說出來,豈不很丟人?

  胡砂胡砂,你要冷靜,別總胡思亂想的。師兄對你好不過因為你們是同門,師父對你好也不過因為你是他徒弟,你要是為此有非分之想,才是對不起他們一番心意。

  她對自己唸唸有詞念了好久,終於長長出一口氣,正大光明地追了上去,抓著鳳儀的袖子連聲問:「二師兄,現在我們去哪兒?」

  鳳儀瞇著眼睛想了片刻:「去找客棧住下吧,別麻煩陸大娘了。順便養養精神,要乘船出海呢。」

  胡砂嚇了一跳:「還要乘船?!」

  上回他們到鳳麟州桃源山,光騰雲飛就飛了半天,要是乘船,該走到何年何月?

  鳳儀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乘船,你指望二師兄一個人馱著你倆騰雲跨海麼?小丫頭不能這樣欺負你二師兄吧。」

  胡砂無話可說。

  兩人在街上找了客棧住下,上樓的時候,鳳儀突然說道:「師父和師兄在靈巖洞也要靜坐三天,咱們走的時候,不知他們會不會追上。別遇上他們才好。」

  這句話讓胡砂又是一夜沒睡好。

  袖子裡那個白紙小人明明輕薄柔軟,在她看來卻重若千鈞。

  她閉著眼一個勁告訴自己: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如此這般念了千百遍,到底還是睡著了。只是做個夢,那個畫在紙上的相公突然跳下來,變作芳准的模樣,拈花含笑。不知怎的忽然又變作了鳳儀,斜倚月下。

  醒來之後,胡砂難免埋怨自己死的太不是時候,好歹讓她看過那夫君的相貌再死也好,省得到如今總把別人的樣貌幻想成他。

  她就這般心猿意馬地過了三天,無時無刻不在婦德與失德之間徘徊為難,越發覺得自己成了個壞女人,惶惶不可終日。

  到了第三日上,莫名果然早早等在了八塞渡口,至於讓胡砂擔心了好久的師父和大師兄,直到他們順利上船都沒出現,她也不知是安心還是失望。

  從生洲坐船去瀛洲,起碼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先幾日胡砂還覺得茫茫大海很有意思,每天泡在船頭,白天數海鷗晚上數星星,越到後面越覺得無聊,最後只和鳳儀他二人一樣,躲在船艙裡睡覺,連話也懶得說。

  「二師兄,還有多少天才能到瀛洲啊?」在無聊到了極致的時候,胡砂終於忍不住在吃飯的時候發問了。

  鳳儀還恪守著清遠的規矩,不吃葷腥,只夾了兩筷子青菜,一面喝茶一面慢悠悠說道:「還有三四天吧。海上航行,誰也說不準確切時間,不可預計的情況太多。」

  正說著,卻見莫名愁眉苦臉地捧著一件五彩斑斕的衣服過來了:「想不到這種仙山仙地也有奸商,花了那麼多銀子,居然給我一件破衣服!」

  胡砂好奇地湊過去看,卻見他手上捧著的正是在生洲那家成衣坊做的新衣,聽說是比天香湖青蠶絲更貴的料子,珠光寶氣的,只可惜胸前有個拇指大小的洞,顯見是不能穿出去的。

  「買的時候你沒驗貨嗎?」鳳儀接過來看了一眼,用手搓搓,又奇道:「像是新戳出來的,你自己戳的?」

  莫名臉上一紅,囁嚅道:「那老闆說這是火浣鼠毛織就的衣裳,不畏水火,刀槍不入,我……我就用匕首試了試……誰想一戳就破……」

  鳳儀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將衣服拋給他:「顯然他欺負你這外鄉人沒見識,火浣鼠的毛皮是何等珍貴,與天香湖青蠶豈止差了一個檔次,神仙也未必能穿上,他會用那種價格賣給你?這確是毛皮織就,但並非火浣鼠,而是知春山的地鼠皮毛,大抵是比尋常衣服暖和些,至於水火刀槍,是一點也不能防的。」

  莫名尷尬地攥著衣服,也不知是把它丟掉還是捧著大哭一場。胡砂趕緊過去安慰:「莫名大哥,你別難過,就是一個洞而已,我看這衣服花裡胡哨的,我這兩天幫二師兄做衣服,還有剩餘的布料,顏色也差不多,我幫你補上吧。」

  莫名感激不盡地給她拱手道謝:「真是勞煩胡砂姑娘了,大恩不言謝!日後姑娘有任何差遣,在下一定為你做到。」

  胡砂駭笑:「這……不是什麼大事,算不上大恩……補個洞而已……」

  他連連搖頭,嘆道:「非也,實不相瞞,這衣裳……是買給我數年未見的未婚妻的,我因一些事情不得不在大婚前離開她,如今事情快要辦妥,終於可以回到家鄉,這件衣裳是給她帶的禮物……」

  話未說完,卻聽鳳儀問道:「莫兄不知家鄉在何方?我二人正好近日下山歷練,沒什麼俗事,倒可以送你一程。」

  擺明了是套話,奈何莫名老兄半點也沒發覺,大方地笑道:「我家鄉在川蜀渝州,只怕兩位沒聽說過,不敢勞煩相送了。」

  胡砂差點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尖,一個勁抖,偏生說不出一個字。

  莫名莫名其妙地看著胡砂,奇道:「胡砂姑娘怎麼了?」

  鳳儀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道:「我只有一句話問你,那土堰鼓是你找到了,交給青靈真君的?」

  這次輪到莫名跳起來,渾身發抖,臉色忽青忽白。

  彼時胡砂才弄清楚,莫名出身武術世家,習得一身好武藝,自小行走江湖,資質非凡。因著在山神廟沒有磕頭,夜來做夢就被抓到了海內十洲,為人囑咐十年內取得土堰鼓與水琉琴。

  他身懷武藝,自然比手無縛雞之力的胡砂厲害些,在海內十洲跑了兩三年,居然還真給他在聚窟洲無窮谷找到了土堰鼓,此後四處打探,得知水琉琴藏在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正要出發,便遇到了胡砂與鳳儀。

  鳳儀聽說,便點頭笑道:「看來,如今真君手裡已經有了兩件天神遺物。神器得其三便能成事,就差這一個水琉琴了。怪道他這樣焦急。」

  此言一出,胡砂和莫名都疑惑地看著他,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

  他解釋道:「金木水火土成套的五件神器,聚集五行之力,威力巨大。木昊鈴為我那友人所得,土堰鼓由莫名所得,都給了真君。金琵琶被盜,御火笛在魔道手中,真君是沒本事拿到了,只能盯著最難拿的水琉琴。只要得到它,他和你們的心願都了,互取所需吧。」

  莫名嘆道:「這些神仙鬼怪,我素來是不信的,如今不得不信,卻也摸不著頭腦的很。且不管他要來是做什麼,總之為了回去,我們都得努力。胡砂姑娘,真想不到,原來你與我是一個地方來的。」

  胡砂愣愣地點了點頭,定定看著莫名,低聲道:「你是第三個。不知還有沒有第四第五個。」

  莫名將腰間的長劍一拍:「這真君也太不成事!讓我等粗魯江湖漢子來替他跑腿也罷,怎的還將一個小姑娘擄來!豈不是白白送死的份?胡砂姑娘,此行莫名一定護你到底,水琉琴到手,算作你的功勞,想來我已將土堰鼓給了他,那真君也不會為難我。」

  胡砂感激地看著他,正要說話,忽覺整個船身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三個人登時站立不穩,滾做一地,牆角放置的花瓶裝飾也光啷啷砸了下來。

  外面許多人在尖聲叫嚷:「是海妖!遇到海妖了!」一時間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跳海的跳海,亂作一團。

  胡砂從這面牆撞到那面牆,像被放在鍋裡的炒豆,翻來覆去頭暈眼花,最後被人一把扯住胳膊,用力拖出艙房,腥澀的海風立時撲面而來,夾雜著翻捲而起的海水,幾乎是瞬間就把她淋了個濕透。

  船頭到處是驚恐的人,死死拉著甲板,在狂風暴雨中努力尋找一個支撐點。

  天色已然很暗了,還下著密密麻麻的大雨,海天都是漆黑一片,完全分不清方向。海水像沸騰似的在不住翻滾,下面也不知藏了什麼龐然大物。

  胡砂被鳳儀一把按在甲板上,疼的大叫一聲,後面的莫名抽出長劍,厲聲道:「鳳儀,胡砂姑娘,你們快退後!船下有妖怪!」

  話音剛落,卻見海面上飆射出一尾粗長漆黑的物事,滑溜溜的,像是怪物的尾巴,將船體從中一卷,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嘎崩一聲,整艘大船從中被折成兩半,吱吱呀呀地斷裂開,上面的人哭喊聲不絕。

  胡砂被人緊緊壓在甲板上,那人用下巴按住她的脖子,不讓她動。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那斷成兩半的船砸在海裡,被大尾巴胡亂一攪,眼看便要捲入漩渦。

  她何曾遇過這等事,驚得嗓子都叫啞了,忽聽耳後鳳儀低聲道:「莫慌,我在這兒!那妖物有些不簡單,我無法用騰雲術,你抓緊我,一刻也別鬆!」

  斷船到底還是沉了下去,冰冷的海水席捲而上,像是有無數雙有力的手在撕扯著她的身體,胡砂嗆了幾口水,只覺鹹澀異常,入到眼裡更是疼的不行,所幸鳳儀將兩人的腰帶拴在一處,他緊緊箍住她的身體,兩人暫時沒有分開。

  海面上嗖地一聲竄起一隻龐然大物,身體細長漆黑,足有百丈高,頭角崢嶸,兩隻眼睛在黑霧中像巨大的燈籠,寒光湛湛。

  【罪人——!】

  半空像是有人在怒吼,【還不快離開他?!】

  胡砂在慌亂中陡然想起那個古怪的夢,此時再抬頭看那妖物,一瞬間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