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沒有回答,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過似的漆黑。
他說:「以前的事,我已經都忘了。不必再說。」
譬如剛到海內十洲時的恐懼,生活沒有一處習慣的茫然,因著身份特殊,被收入師門時,眾人異樣的眼光。以及初時見到青靈真君,充滿希望最後變作絕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顫聲道:「那你也是和我一個地方的,你、你家在哪裡?二師兄,你要找水琉琴,是為了回家?」
鳳儀冷笑道:「回什麼家,五十年過去,我哪裡還有什麼家。」
胡砂不由啞然。五十年,不過是仙人們談笑喝茶的幾個聚會,在凡人卻已是滄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記什麼家,回不回去,我都已經是這樣了,並不重要。對我來說,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將青靈真君那老狗親手斬成碎末。好教那些東西們知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
說著,他又笑了一聲。
胡砂垂頭半晌,忽然低聲道:「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兔子。」
鳳儀靜靜望著她,輕聲道:「你不是兔子,你只是一顆看都不用看的灰塵,隨手就可以拂掉。他們要你來,你就得來,要你死,你也乖乖的死。你這樣活著,大約也幸福滿足的很。」
不是這樣!她立即就要反駁,然而一肚子道理卻又不知怎麼說,只急得滿頭大汗。
鳳儀傲然道:「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幸福,我不想騙自己,閉著眼睛被人丟塊骨頭就覺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們要清白許多。」
芳准搖了搖頭,淡道:「為何成魔?你是怪我沒有照料好你?沒能讓你在這裡過得快活?」
鳳儀長嘆一聲,神色漸漸變得柔和,聲音也溫柔了一些:「師父,你和師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過要留在這裡,忘記過往,努力修行做一個逍遙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意義,我剩下的一切,只有你們謂之的邪惡。」
他疲憊地在額上揉了兩下,身上流竄的血紅之光漸漸收斂了下去,火焰般的頭髮也變回了漆黑。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手扶在牆壁上,輕輕說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礙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過道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個巨人在緩緩朝這裡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顫,忽覺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准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過來,照顧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擲,不由自主飛了起來,輕飄飄地落在莫名身邊。他上半身的致命重傷基本已經痊癒,然而從腰往下還是血跡斑斑,氣若游絲地,只剩半條命掛在那裡。
她急忙從腰後的小皮囊裡取出繃帶藥粉,然而莫名身上傷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只覺內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霧般的模糊。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殿前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卻是先前被鳳儀用法術凍結住的窮奇。它收了翅膀,緩緩走過來,昂首掃視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見到芳准,它又是一愣:「居然還有個仙人!今日當真是大豐收!」
鳳儀靠在牆上,以手撐額,低聲道:「把他吃了,豈不是更好?」
窮奇轉著眼珠子瞪了他半晌,怒道:「就是你!方才用術把老子凍住!老子要吃也先吃你!」
鳳儀笑了笑:「你先吃他吧。因我做了件對不起他的事,不想見到他呢。你替我把他吃了,回頭我找一千個人過來供奉你。」
窮奇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很好!你這樣說話的人我喜歡!一千人不夠,我要兩千人!」
鳳儀微微頷首:「一千二百人,不同意就算,我自己動手收拾他。」
窮奇一躍而起,當頭朝芳准撲下,一面大叫道:「一千二百就一千二百!待我先把這仙人吃了!」
芳准急急唸咒,一時間殿頂落下無數牛毫般細小的銀針,銳利之極,窮奇在半空左避右閃,還是被扎中了後背眼睛,痛得大聲嘶吼,背上一根翅膀陡然伸長,直直朝芳准刷過來。
他不敢硬接,瞬間移動身軀,繞到胡砂身後,低聲道:「帶著他,快去角落!」
胡砂眼見窮奇衝了過來,嚇得不敢說話,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抓起莫名的前襟就將他背了起來,頭也不敢回,飛奔到角落暗處。這時再看,芳准又使出了小太阿之術,滿殿飄得都是密密麻麻的銀針,窮奇躲無可躲,急得抓耳撓腮,吼叫不休。
芳准笑道:「人說窮奇邪惡,只幫壞人專吃好人。但我看你只有這怪裡怪氣的性子挺可愛,身手卻差檮杌多矣。」
窮奇登時大怒,也不說話,背上兩根翅膀忽地長了老長,彎曲起來,像兩根巨大的胳膊,朝他環抱過來。芳准正要躲開,忽聽胡砂驚叫一聲,他心中一震,身體已是被窮奇抱住了。
「哈哈!這下如何?」窮奇得意洋洋,搖頭晃腦地。
芳準沒理他,回頭一看,卻見角落處除了胡砂與莫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道童,粉妝玉琢地,半浮在空中,面無表情地垂頭看他倆。
是青靈真君的人。芳准眉頭微微一皺,正要使力從桎梏中脫開,忽覺眼前人影一花,鳳儀不聲不響地立在了面前,手裡握著那把通體漆黑的短刀,輕輕抵在他脖子上。
「最好別動。」他低聲說著。
芳准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卻說胡砂眼見青靈真君的道童突然出現在面前,第一反應便是將莫名護在身後,仰頭直視道童,大聲道:「你……你回去吧!那個水琉琴,我是不會取的!你們明知道水琉琴會把人殺死,還叫那麼多人來拿,太過分了!如果想要,為什麼不自己取?!」
那道童居高臨下淡淡看著她,又轉頭看了看鳳儀,眉頭一皺,發出一個哼聲:「看來真君還是太仁慈了,幾次三番給你警告,讓你不要與此人在一處,你卻不聽。今日這般猖狂,原來是仗著有人幫你,不知死活的東西!」
胡砂皺眉道:「什麼警告?!讓我做那些噩夢,在海上遇到妖怪就是警告?有話為什麼不對我直說,只會背後鬼鬼祟祟的!你們到底是神仙還是小偷?!」
道童不願聽她斥責,只望著鳳儀,冷道:「你如今膽大包天,明目張膽與真君作對了。以後可要做好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的準備!」
鳳儀淡淡一笑,並不說話。
胡砂還要再說,忽聽莫名呻吟了一聲,似是要醒過來的模樣,她急忙俯身扶住他肩膀,柔聲道:「莫名大哥,你別動,傷還沒包紮好呢。」
他喃喃道:「我……好像聽見了仙使的聲音……是真君來了嗎?」
胡砂鼻子一酸,低聲道:「青靈真君沒來,是他身邊的道童來了。」
莫名急忙掙紮著起身,果然見道童浮在面前,他激動難抑,撲上去便抱住他的腳,顫聲道:「仙使大人!小人已找到了水琉琴!只是由於特殊緣故,不能用手觸摸,反而受傷嚴重。求真君憐憫,送小人回家!」
道童冷冷看著他,沉聲道:「你不能取得水琉琴,可見半絲誠意也無,還說什麼憐憫!」
莫名急道:「小人怎會沒有誠意!小人日夜不敢稍停,四處奔波,為真君尋找兩件神器,如今土堰鼓已為真君所得,水琉琴也近在眼前,小人更因為此弄得重傷,怎麼能說沒有誠意!」
道童嘆了一聲:「你既說你有誠意,那麼便當著我的面,將水琉琴取來雙手奉上,我自然會求真君送你回去,如何?」
莫名低頭看看自己傷痕纍纍的身體,腿上還有許多血洞在汩汩往外流血,他淒聲道:「仙使不曾見小人身上的重傷?都是因為取水琉琴所得,想來那神器是天神之物,聖潔無比,凡人實在觸摸不得。還求仙使憐憫!」
道童雙眉倒豎,怒道:「你既沒本事取得水琉琴,居然還敢與我討價還價!回家的事也不用再提了!我倒是可以許你個仁慈,讓你在這裡多活十年,為著你這一番奔波勞累!」
莫名本來受了傷,臉色就已是蒼白,如今更是和死人無異。他咬了咬牙,勉力站起,低聲道:「好,小人再去取一回!」
胡砂急忙抓住他:「莫名大哥!他們……他們根本就不拿人當人!你別去!水琉琴會把你殺死的!」
莫名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個笑來,輕道:「那樣……好歹也死得痛快些,勝過生離之苦。」
他推開胡砂,蹣跚著跳入清池,回頭看了一眼道童,也不知是什麼意味的。忽而彎腰將那水琉琴從池中撈起。那水琉琴頓時放出萬道寒光,他臉色居然變也不變,兩手一拋,竟把琴直接拋向道童。
他在笑:「給你!」
那道童臉色劇變,在空中身形忽地化作一股青煙,閃過了水琉琴,只聽「叮」地一聲,水琉琴砸在地上,居然絲毫未損,依舊寶光流肆。
莫名呵呵笑了兩聲,低聲道:「難怪要我們幫你取,原來……原來你們自己也摸不得。」
他舊傷未癒,身上又添了無數血洞,在水池中也不知是什麼力量撐著他僵立在當場,直至毫無氣息了,也未曾倒下。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連滾帶爬地要過去,背心突然一緊,卻是被那道童抓住了。
他低頭冷冷看著她,說道:「你去拿,把水琉琴拿過來。」
胡砂心中已然悲憤之極,猛力甩開他的手,厲聲道:「別碰我!」
道童也不強迫她,把雙手攏在袖子裡,淡道:「你不取也行,如今芳準被縛,再無人來護你,你的魂魄我便要帶走了。」
胡砂恨道:「死有什麼了不起!」
道童看她一眼,忽然抽出手來,指尖白光流肆,輕輕朝她頭頂按下去。
後面突然傳來鳳儀懶洋洋的聲音:「等等,胡砂,乖乖去拿水琉琴。」
她怒道:「我不去!」
鳳儀笑道:「那好,黃泉路上有芳准陪著你一程,想必你也是心滿意足的。小胡砂,你果然很容易滿足。」
他的短刀朝前送了幾分,芳准脖子上立時流下血來。
胡砂猛然轉身,定定看著他,那種目光竟看得鳳儀有些心悸,低聲道:「還不快去拿水琉琴?!」
她看了很久,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好!我拿!」
她毫不猶豫,彎腰就將旁邊的水琉琴抓了起來。
一瞬間,水琉琴又是寒光大作,刺得人眼都無法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