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砂好像見到了鳳儀,那情景依稀是冰湖初次相見,她的腰帶斷裂裙子掉在地上的尷尬時分。彼時穿著花裡胡哨長袍的少年人笑顏如花,親切文雅,將自己的外衣披上她的肩頭。
他真像一幅生動的畫,無論從什麼方向來看,都覺得既美麗,又無法摸透。
到底還是無法相信,他對她那麼好,那麼溫柔,都不過是為了水琉琴。真是這樣嗎?在他的眼睛裡,所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他眼裡的胡砂,是師妹?是要蓄意接近刻意討好的對象?是藉著她的手拿到水琉琴的工具?抑或者,是他可以擁在懷裡輕鬆說笑,曖昧的朋友?
【胡砂,拿了水琉琴,就與二師兄一起走吧?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再也沒人來欺負你。】腦袋被他摸了兩下,胡砂怔怔地抬頭,只覺他吐息溫暖,拂過鼻尖,癢絲絲。
「……真的嗎?」她忍不住喃喃問了一句。
【傻姑娘……】他似是要吻下來,漂亮的唇只差了髮絲般的距離,離著她的唇,【自然是……假的。】
胡砂一僵,一把將他推開,卻見他雙目變作了血紅的顏色,長髮也如同火焰燃燒一般,密密麻麻殷紅的經絡在他臉上爬動,這情景比任何噩夢都要可怕。
她發出一聲壓抑的驚恐的尖叫,他卻已經猛然把她摔脫,起身定定看著她,居高臨下地。
【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還活著做什麼?】
他笑了幾聲,轉身便走,身體漸漸化作血色煙霧,只留下聲音:【我從來沒喜歡過你,胡砂。你取不到水琉琴,對我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見到你就想到以前那個愚蠢的我,其實是恨不得將你殺掉的。】
胡砂睜開眼,只覺渾身是汗,一顆心像是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似的。
「喝水嗎?」有個脆脆的聲音在旁邊問她,胡砂急忙轉頭,卻見床邊站著一個梳丫髻的小女孩,七八歲的年紀,圓溜溜的眼睛,長得甚是可愛,表情卻很老氣橫秋,手裡端了一碗水,一本正經地看著她。
「……謝謝。」胡砂從床上撐起身體,捧著碗喝了兩口涼茶,心裡似乎安靜了些,這才四處看看,問道:「這裡是……?」
小女孩說:「客棧,芳準把你帶過來的。」
師父?胡砂急忙從床上跳下來,披上外衣彎腰穿鞋:「他在哪裡?」
「他在……」小女孩還沒說完,房門就被打開了,芳准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醒了嗎?」說著人就走了過來,小女孩走到他身邊,身子一晃,霎時就變作一張白紙小人,為他輕輕攏在了袖子裡。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道:「師父……我以為我……死了。」
芳准笑了笑:「有師父在,你不會有事。」
胡砂搖了搖頭,隔了一會,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急忙又問:「莫名大哥呢?他……他真的死了?還有……還有二師兄……」
芳准從袖中取出一個瓷壇,輕輕放在桌上,低聲道:「這是莫名的骨灰,至於你二師兄……今後也不要叫他二師兄了,他不再是我的弟子。」
胡砂木然地點頭,再也不知該說什麼。芳准柔聲道:「好了,接著休息吧。什麼時候有精神了,師父帶你去好玩的地方玩。」
胡砂忍不住問:「什麼……好玩的地方?師父你不要回清遠嗎?」
他神情比她還無辜:「為什麼要回清遠?如今鳳儀走了,鳳狄也快出師,為師就不能自己出來逛逛?」
胡砂愣了一下,跟著卻垂頭道:「我……我也不是清遠弟子了,不能再跟著師父。」
芳准奇道:「誰說你是清遠弟子?」
胡砂又是一呆,卻見他展顏笑道:「收你做徒弟的時候,為師就連道號也沒給你取。你是我芳准的弟子,並非清遠的弟子,這兩點的區別,務必要弄清楚。」
到底有什麼區別?胡砂傻傻地望著他,一頭霧水。
「總而言之,為師仍然是你師父,當日你離開清遠叫的那聲芳准先生好生見外,為師心裡不舒服了很久。胡砂莫非不願意做為師的徒弟?」他眉頭微蹙,一付你怎可如此傷我心的模樣。
胡砂被他弄得沒脾氣,只得連聲道:「不、不會,不會……師父,做您的弟子,是我的運氣……」
芳准笑嘻嘻地起身走向門口,忽聽她在後面小聲問道:「師父,你收我做弟子,也是因為水琉琴和青靈真君的事嗎?」
他停下腳步,回頭微微一笑:「為師收你,是因為你合了為師的胃口。」說罷他感慨地嘆了一口氣:「畢竟,這年頭要找個單純好騙的孩子,實在難得啊。鳳狄那孩子以前多好,如今也變得和老頭似的了,好生沒趣……」
胡砂抓了抓腦袋,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門輕輕合上,她才慢慢吐出一口氣,怔怔地盯著桌上那個裝了骨灰的瓷壇。
她走過去,將瓷壇輕輕捧在手裡,低低喚了一聲:「莫名大哥……」
包袱裡還留著他當日買給未婚妻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他一直放在懷裡的那根尚未做完的笛子也被芳准收拾好了一併放在桌上,可惜東西還在,人卻永遠消失了。
她擦了擦漸漸模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把莫名的所有東西連著骨灰都放進包袱裡,倘若天可憐見,有朝一日她能夠回到嘉興,這些東西她一定要找機會送到渝州,交給莫名的家人。
包袱裡還有她的衣服,都是鳳儀在成衣坊給她買的,胡砂面無表情地看著,心裡有個衝動要將這些衣服都撕爛丟掉。目光最後落在床頭那件洗乾淨疊好的天香湖青蠶絲衣上。那衣服上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小洞,是當日為水琉琴刺出來的。
對了,師父說她受傷並不嚴重,大抵是這件衣服的功勞,據說尋常刀槍都是砍不壞的。
胡砂想起買這件衣服時的情景,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怔了半晌,到底還是用手輕輕摸上去,茜草染的色還是那麼鮮艷嫵媚,像天邊最美的一道霞光。
她摸了很久很久,最後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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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辰巳之地,有長洲,又名青丘。這個地名,胡砂是聽說過的,以前沒事翻山海經,裡面說青丘住著狐狸精,擅長魅惑人。所以當芳准說帶她到青丘去玩,胡砂第一反應便是:「師父要帶我去看狐狸精嗎?」
芳准奇道:「你要看狐狸精?那得去鳳麟州,那裡妖獸妖仙多一些,長洲可沒有狐狸精。」
胡砂這才想起這裡與她那個世界是不同的,這裡的青丘自然與那個青丘不一樣。
「長洲有什麼好玩的?」胡砂問得很敷衍,她其實並不是很想去,「師父你不回清遠山,金庭祖師會不會怪你啊,要不咱們下次再去吧……你先回清遠比較好。」
芳准嘆道:「胡砂,你千萬不要變成鳳狄那樣,有他一個刻板的弟子就夠了。」
胡砂低聲道:「不是啊,師父,我是想,水琉琴反正也壞了,我以後未必能回去,留在這裡的時日很長,要玩什麼時候都能玩,不急在這一時。」
芳准笑了笑:「未必,此事還真急得很。你弄壞了水琉琴,若不盡快修好,讓九天之上得知了,是要降下天罰的。」
天……罰?胡砂瞪圓了眼睛。
他挑了挑眉頭,說道:「大概就是天雷劈你,天火燒你,天河水淹你,把你弄成肉醬,埋進土裡給神樹做肥料。」
胡砂頓時抖了一下:「……真的?」
芳準把包袱收拾好,隨手丟進袖中乾坤,跟著拉住她的手騰雲飛起,道:「自然是真的。誰去搶神器都不打緊,但損壞它意義就不同了,天神的東西你豈能隨意弄壞。還不趕緊跟師父走,找人把水琉琴修補一下。」
胡砂低頭不語,半晌,輕道:「那樣……我也不怕。修好了水琉琴,青靈真君又要來搶,二師……鳳儀也要來搶,還不如就讓它這樣壞著,被天罰我也不怕。」
芳准默然看了她一眼,「到時候為師看你還說不說這句話。」
南海長洲樹木極多,放眼望去儘是蒼翠蔥鬱,像嵌在大海裡的一粒翡翠。芳准攜著胡砂的手,落在一座山丘上,放眼望去,海水碧藍,山勢平緩起伏,別有一種悠閒滋味。
因這裡到處是樹,整個長洲看上去便像一座巨大的樹林,見不到一點人煙,胡砂跟著他走了一段,忍不住問道:「師父,你到底要找誰?這裡……好像根本沒人啊……」
他笑而不答,只領著她又上了一個坡子,卻見前方矗立著一棵巨大的樹,幾千個人只怕也抱不過來,樹下用青玉建了欄杆並大門,兩個綠衣小童恭恭敬敬地守在門口,朝芳准行禮。
「恭迎芳准真人,語幽元君在眺望塔恭候大駕,請隨吾等來。」
芳準點了點頭,忽而抓住胡砂的背心,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躍而起,輕飄飄地朝上飛去。那兩個綠衣小童雖然恭謹地在前面飛著帶路,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偷偷摸摸地回頭看胡砂,大約是在猜她的身份。
胡砂的注意力卻全被這棵巨大無比的樹給吸引了去。足飛了一小會,才見得上面綠葉如冠,層層疊疊地鋪開,各色房屋建築便建在枝椏上,與尋常城鎮竟無半點區別。再繼續往上飛,房屋就變了模樣,清一色地青玉大門,偶有人走動,都與帶路小童一樣穿著綠衣,仙風道骨,見到芳准他們,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
最後終於飛到了樹頂,哪知樹頂居然不生任何樹葉枝椏,當中陷空一塊,竟是一汪巨大的湖泊,水色晶瑩剔透,湖中央立著一座白玉高塔,在日光中發出溫潤和暖的光輝。塔下種了大片的粉色蓮花,映著翡翠似的蓮葉,奇景瑰麗。
胡砂已經看傻眼了,下巴快要掉下來,她小心地扶住,順便擦擦嘴角,省得流下震驚的口水。
芳准提著她的背心,穩穩地落在塔頂一扇白玉窗前,足尖只留一點立在窗檯之上,衣袂飄飄,雖然好看,卻也令人心慌,只怕他被風吹掉下去。
兩個綠衣小童朝他斂手行禮,飄然而去。胡砂左看看右看看,最後還是忍不住又道:「師父……我們就這樣……站在這裡?」
芳准露出一個笑容來,有些無奈,只道:「那得看此間主人的意思了。」
話剛說完,那白玉窗就從裡面打開了,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哼,原來只是師徒,那就快進來吧,省得叫小輩笑話我待客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