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或許他哪裡也不想去,只是這樣胡亂走著罷了。
他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與畫面,胡亂紛雜,令他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最後那些雜亂的畫面靜止下來,變成了斑斕飛紅的杏花林。林中兩人,緊緊相擁,像是要融化在一起似的。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從沒注意過的小事。
芳准什麼時候開始在胡砂面前不稱「為師」,開始稱「我」?在他心裡,什麼時候胡砂已經不等於自己的徒弟,而是一個要另眼看待的女人?
他在自己和鳳儀面前,從來不用「我」。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像掉進冰水裡一樣,一下子打了個寒顫,忽然間不知怎麼辦才好。
不能說出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他自己也要裝作不知道。
那麼,就這樣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回去?
不,他不能夠。
鳳狄對自己搖了搖頭,在心底告訴自己:他們是兩情相悅,日久生情,沒有任何錯,沒有任何罪。哪怕他是仙人她是凡人,哪怕他是她師父。
都不打緊。
可一方面卻又覺得悵然若失,心底生出一股恨來,只覺自己是做了五年的傻瓜。
他一面告訴自己:師父當然有嫁娶的權力,選擇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容他一個弟子來插嘴。一面又在心裡覺得芳準是從高高的神壇上摔下來,摔了個粉碎,完全不值得他尊重。
他再告訴自己:胡砂已經二十歲了,尋常女子在這個年紀早已出嫁,有了意中人。她喜歡上芳准當然很正常。心裡卻又想著她不顧廉|恥,亂|倫逆上,冒犯仙家尊嚴。
他整個人快要被腦子裡沸騰的兩種聲音弄垮了。
最後那兩種聲音都消失不見,只留給他澀然的傷心。剛剛發現的美好,還未來得及呵護,卻已經為旁人采走。
為什麼,她要的是芳准?為什麼,他早點沒發現?
路上他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問到心力憔悴。
回過神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人站在清遠山大門前,守門弟子們紛紛給他行禮。
鳳狄只覺荒謬,下意識地,居然沒有像以前一樣迷路,順順當當地回到了清遠。
他臉色蒼白,腳不沾地地飄進大門,茫然四顧。回來了,可又無處可去,要回哪裡?芷煙齋?師父不在,鳳儀不在,胡砂不在,小乖不在,那裡還有什麼回去的意義?
他漫無目的,在一目峰下的林子裡亂逛,孤魂野鬼一樣。一會忍不住要沖上峰頂,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師祖,一會又覺得不妥,咬牙使勁忍住。
不知走了多久,忽聽林子裡有人在小聲說話,像是女子的聲音。
「鳳狄師叔這次走了,下次可不知什麼時候再回來。他為什麼都不回芷煙齋住了,讓人心裡空落落的。」
那聲音清甜嬌美,像是曼青的。
另一個女聲笑吟吟地打趣她:「他來了也不理你,人家心裡都沒你,總唸著他做什麼?看你成天往芷煙齋跑,都快成笑話了。」
鳳狄心中突然一抽。
【人家心裡沒你,總唸著她做什麼?】
是啊,他完成任務之後總心情愉快地往回趕,那時不明白是為了什麼,如今才知道是因為那裡有個她。在他二人眼裡,他是否也是個笑話?
曼青有點惱羞成怒,先抱怨了幾句,最後卻嘆了一口氣:「笑話就笑話吧,我喜歡他,又沒什麼錯。誰規定我喜歡他,他就必須得喜歡我?反正我高興,我見著他就歡喜,才不管誰笑話。」
鳳狄心中又是一動,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巧巧踩碎一片枯葉,林中兩個女孩子頓時嚇得不說話了。
過一會,林子裡探出一個腦袋來,四處看了半天,忽然見到鳳狄,腦袋立即縮了回去,笑道:「你朝思暮想的郎君就在外面呢,還不快出去找他!」
跟著便是一陣笑鬧,那女孩將曼青用力推了出去,自己卻咯咯笑著跑了。
曼青滿臉通紅地走到鳳狄面前,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臉色極白,映著漆黑的林子,磊落分明。
「師……師叔……你別生氣,我就私下說說……沒別的意思……我也不會讓你為難……」曼青喃喃解釋著,抬頭偷偷瞄他一眼,見他沒什麼表情,只定定看著自己,胸口頓時跳得厲害起來,臉上也忍不住飛紅了。
「師叔,你這次回來的好早,下次……什麼時候再走?」
鳳狄沒有回答這嬌羞少女的問題。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浪潮,無法阻擋的,要將他從頭到腳吞噬掉。
他猛然將她抱住,低頭不顧一切地吻下去,恨不得將她吃掉一樣。她纖細,柔弱,有一雙漆黑的眼,和她真像。
是她,不是她。是她,不是她!
鳳狄在唇間嘗到一絲血腥味,她的唇為他咬破了。他又猛然推開她,曼青渾身軟成了豆腐,站立不穩跪坐在地上,恍惚間只聽他匆匆說了聲:「抱歉!」
再定睛去看,他已經消失了,像一個幻相,一場短暫的夢。
×××××
胡砂醒來的時候,心情出奇的好,好的簡直離譜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白紙小人一號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頭,老氣橫秋地拿眼看她:「芳準有急事出門了,托我們幾個照顧你兩天。」
胡砂慢吞吞坐起來,只覺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她摀住額頭喃喃道:「我……醉了?睡了多久?大師兄回來了嗎?」
一號丫頭搖頭:「我不知道,我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芳准抱著你進屋,還吩咐我照看你幾天,笑瞇瞇的,心情很好。」
胡砂心頭一陣猛跳,好像曾經發生過什麼重要的事,她卻偏偏想不起來,只是莫名其妙覺得很高興,很圓滿,雖然因為醉酒腦袋很疼,心裡卻幸福之極。
「師父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嗎?」胡砂起身穿鞋,一面問著。
一號丫頭給她端水過來洗臉,道:「我不知道,應當要過幾天。」
她忙完自己該做的事,便「砰」地一下恢復成白紙小人的模樣,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胡砂只得把她折好放進懷裡,一面搖頭嘆氣白紙小人一號脾氣真古怪。
因為芳准經常一聲招呼不打就出門,胡砂早已習慣,也不當一回事,稍稍梳洗一番,出來找了一圈,果然不見鳳狄,只有小乖無精打采地躺在屋頂上打盹。上次鳳儀的作為將它的粉紅少女心踐踏了個粉碎,它不肯吃東西,只是對花流淚對月長嘆。
胡砂覺得自己不便去打擾它的傷感情緒,又因著頭疼欲裂,索性在杏花樹下一坐,入定凝思。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卻突然浮現出一幅畫面,她雙頰嫣紅似火,像柔軟的籐蔓,緊緊纏著芳准,仿若一隻剛成熟的小妖精,花朵般的嬌美可喜。
芳准修長的手指順著她一頭烏髮眷戀地劃下來,最後挑起一綹,放去唇邊輕輕一吻。
神魂顛倒。
胡砂被嚇出一身冷汗,猛然睜開眼,只覺一顆心像是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一般。
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又站起來,在杏花林裡沒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只怕那是美夢一場,更怕那不是夢,是真的。
繞了半天,抬頭一看,她竟下意識地走到了芳准的茅屋前。
平日裡他是不鎖門的,如今出門在外,大門也不過虛掩著。
她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催促她:快離開,快離開!師父的房間也是你能擅自進去的嗎?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像是被蠱惑一般,慢慢抬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一室陽光。
他的屋子與他這個人一樣,乾淨清雅,沒有任何奢華富麗的裝飾。窗前放著一張書案,並紙墨筆硯,還有一隻土陶的花瓶,裡面插著幾支鮮艷杏花。
另一面是他的床,蓮青色的被縟,沒疊好,枕頭也搭了半邊出來,他儼然是個懶仙。
床頭放著籐箱,上面還支著一個衣架,上面掛著一件他常穿的外袍。
胡砂放輕腳步,明明屋裡沒有人,整座山也沒人,只有她一個,她卻像做了壞事一樣的心虛,生怕為人發覺心中那秘密似的。
躡手躡腳走到書案旁,上面用銅紙鎮壓著一疊玉版紙,有他的墨跡。他的字跡與他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一筆一劃像是刻上去的,極為剛硬。
胡砂移開紙鎮,將那疊紙拿起來,一張一張慢慢抽看。紙上或是詩詞,或是隨筆作畫,撲面而來一陣悠閒仙家的味道。
直翻到下面,忽然裡面掉出一沓粉色綢帕,落在地上,足有五六張。胡砂嚇了一跳,趕緊撿起來將塵土拍掉。
忽見那綢帕上有墨跡,忍不住展開細看,上面細細畫著一個少女,明眸善睞,布衣烏髮,正站在杏花樹下,抬手要去摘上面開得最好的那支。
胡砂只覺整個人被天雷劈中了似的,手腕悚然一抖,險些又把綢帕丟在地上。
是她。
五六張綢帕,每一張上面都是她的小像,或綰髮,或靜坐,或含笑凝視,筆致風流婉轉,極為生動。
最後一張帕子上畫的卻是她倚在樹下酣睡,雙頰嫣紅,眉梢含春,嘴角噙笑。畫下提了一行小字: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砂不敢再看下去,抖著雙手勉強將紙張和綢帕放回原地,整個人像是被人狠狠拋向空中,神魂飛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喉嚨裡發出一個類似呻吟的嘆息,她猛然驚醒似的,轉身一把抱住衣架上掛著的那件衣服,像是要尋求某種力量與安慰。她還不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某個遙不可及的奢望,突然為她握在手中。
師父,師父……她在心裡念了幾萬遍,把臉深深埋在衣服裡,彷彿他就這樣抱著她。
哪怕這一刻讓她立即去死,她都不會有任何遺憾。
身後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胡砂驚得一把丟了芳准的衣服,無地自容地回頭,卻見門上倚著一人,眉目如畫,長髮像火焰一樣,正是鳳儀。
「小胡砂。」他笑吟吟地歪頭看著她青紅交錯的臉,「背後偷偷做這種事可不好,否則像現在這樣被我撞破了,你該多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