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第五根弦

  過了五日,下了一場小雨。

  芳准起的很早,將窗戶推開,遠方五色澗泛出的神光不再像前兩日那麼五彩斑斕,似是有所收斂,繽紛的色澤也凝聚成了淡淡的白色。

  時候到了。

  他揭開裡屋的門簾,喚了一聲:「胡砂,起來了沒?」

  過了好久,胡砂才在裡面懶懶地「嗯」了一聲,顯然還迷迷糊糊地沉醉在夢鄉里。

  芳准探頭進去看,見她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被子掉了半片下來,好像整個人也不太安全,稍稍翻一下就要滾到地上。

  「胡砂。」他又叫了一聲。

  床上那個軟軟的身體又蠕動了一下,像是要起身,結果沒撐好,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幸好,被子也跟著摔了下來,沒受傷。她果然好本事,在地上滾一圈,抱著被子還要睡。

  芳准手指一勾,整片被子就飛了起來,飄回床頭,胡砂到底是被凍醒了,打個噴嚏不甘不願地站起來,揉著眼睛看窗外天色,跟著就怪叫:「天還沒亮啊,師父!」

  「遲了就來不及了。」芳准手指又是一勾,胡砂像是胸前被人一把抓住似的,不由自主被抓到臉盆架子前,被動地洗臉。

  好容易梳洗完畢,胡砂打著寒顫和呵欠一路茫然地跟著他騰雲朝五色澗飛。

  懷裡的水琉琴有點古怪。自從來到五色澗之後,它便一直很高興,徹夜嗡鳴不停,到了今天早上卻一反常態地安靜下來,裡面那一抹血色,也不動彈了,頗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師父,今天就可以讓水琉琴完全復原了嗎?」胡砂比較關心這個。

  芳準沒說話,只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只是水琉琴要再不復原,第二道天罰只怕也不遠了,此等關鍵時刻,再讓他被天火燒上一回,有害無益。

  他見胡砂神情緊張又侷促,想必是自己的態度影響到了她,便展顏一笑:「沒什麼大不了的,天大的事,有師父在。」

  說罷將她耳邊一綹亂髮撥開,失笑:「弄得這麼亂糟糟。」

  胡砂很慚愧地低頭看看自己,因為被他催著出門,她的衣服帶子都系的歪七扭八,頭髮上那根簪子歪歪的,眼看便要掉下來,和只蓬頭鬼似的。

  芳准停在雲端,低頭慢慢替她重新結衣帶,一根一根,解開了再對準重新系好。

  他的手指長而且白皙,每一個動作都細緻並且緩慢,因垂著頭,只能見到他一截烏亮的額髮,兩扇長睫毛俏皮地微顫著。

  幾次三番想故作自然移開視線,都不能夠。胡砂的眼神最後總是會膠結在其上,看得出神。

  一隻手蓋在她眼皮上,芳准的聲音含笑:「眼神不老實的小傢伙。轉過身去,把簪子給我。」

  胡砂的臉噌地一下紅了,很是不好意思,訕訕地把簪子拔下來遞過去,轉身再也不敢看他。

  芳准將她的頭髮細細梳理一番,綰了髮髻,用簪子固定好,再見她一直垂著頭,一截酥白的後頸項露出來,令人想輕輕咬一口。

  到底忍不得,輕輕抱住她,在她頭髮上印下一吻,低聲道:「什麼也別怕,有我在這裡。」

  五色澗之上水霧奔騰,昔日裡五種顏色的澗水全部變成了透明的,凹地裡深不可測,望不到盡頭。

  胡砂提起水琉琴,回頭朝芳准看了一眼,他微微點頭。

  她抬手便將水琉琴輕輕丟進了凹地裡,奔騰的澗水瞬間就吞沒了琴身,再也看不見。

  過了許久,沒有任何異常現象出現,胡砂額上不由出了一層薄汗,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一塊深不見底的凹地,不肯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天色將要亮,初升的太陽自山那面緩緩爬起,刺破了重重霧氣。

  第一綹陽光照到五色澗上的時候,澗水彷彿突然停止了流動,只有一瞬間,緊跟著奔騰聲又起,透明的澗水泛起陣陣浪濤,白沫盡去,又露出各自原先的五色來。

  五道顏色不同的澗水匯聚在凹地中,那裡面原本深不可測,如今卻像即將裝滿水的杯子,快要滿溢出來。水面波動不休,像是下面有一隻巨手在翻攪。

  忽然之間,水面像被利刃割開一樣,一分為二,一隻渾身漆黑的巨大神獸慢慢自凹地中心浮現出來,像是一隻魚,又像龍,說不出是什麼怪樣,但胡砂卻是認得的,以前在老爹的書上見過許多關於此神獸的畫像。

  龍生九子,這是第九子——螭吻,性屬水。

  此刻它嘴裡含著一個物事,寶光流轉,莊嚴肅穆,正是水琉琴。

  螭吻抬頭見了胡砂與芳准二人,微微點頭,似是示意胡砂可以將水琉琴取走。

  胡砂怔了半天,被芳准輕輕一推:「去吧,水琉琴是你的了。」

  是……她的了?

  胡砂還不太敢相信,慢慢騰雲飛到螭吻面前,從它口中將水琉琴取出,細細端詳。卻見原本空著的第五根弦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最後一根弦。整個水琉琴像是重新活了一樣,與她起初在石山舊殿見到的沒有任何二樣,通體神光熠熠,令人心生畏懼。

  不同的只是原先她不能靠近撫摸,如今卻可以任意拿起,水琉琴不會放出寒光刺傷她。

  螭吻又朝她點了點頭,龐大的身軀很快便沉下水,凹地裡快要滿溢出來的澗水一瞬間便落了下去,再不見蹤影。只有四面五道澗水,還在奔騰不休地傾入其中。

  胡砂怔怔地捧著水琉琴,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第五根弦,就這麼長好了。苦守了五年,擔心了五年,水琉琴最終還是完整地被覆原,而今被她捧在掌心,散出微弱的寒氣。

  在那美麗的冰藍色中心,還存著一點血色,心臟一樣輕輕跳躍。那是她的血肉,用血肉養活的神器。

  像是突然的本能,甚至不用任何言語來說明,胡砂手一擺,水琉琴瞬間便化作一道寒光鑽入掌心,不見蹤影。

  做完這個動作,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嚇了一跳似的,一蹦而起,飛回芳准身邊,把手攤開給他看。

  「師父!它……它不見了!」她神情慌亂。

  芳准卻很高興,在她手心作勢一拍,笑道:「傻孩子,它是你的了。神器復活之後怎可能還會讓你抱在手裡,自然幻化無形,在你需要的時候隨心而動再出現。」

  胡砂盯著自己的掌心看,像是歡喜過了頭,還沒反應過來。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胡砂才慢慢抬頭,定定看著他。

  「師父早知五色澗內藏著神獸螭吻?」

  芳准搖了搖頭:「我只知水琉琴由天神在五色澗處打造,想必這螭吻原本是用來看守水琉琴的,可惜不知什麼因緣巧合,讓水琉琴流落到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所幸你以血肉供養水琉琴,令其復原,螭吻亦放心將琴託付與你,如今世間能操縱水琉琴的,只有你一人。」

  只有她一人?胡砂頓時受寵若驚,驚歸驚,到底還是有些付出千辛萬苦後收穫豐盛的得意。

  鳳儀與青靈真君費盡心思要得到的神器,最後卻落在她這個砸壞神器的人手裡,他們若是得知這結果,不知會不會悔得臉色發青。

  芳准見胡砂臉上神情怪異,一會紅一會青,一會笑一會皺眉。他何等聰明,自然知道胡砂轉著什麼心思,當即微微一笑:「一樁心事已了,無關緊要的人就別想了。回家吧。」

  胡砂直到這時才切實地感受到無上的喜悅,點了點頭,與他雙手緊握,兩人掉頭飛回「銷魂殿」。

  剛到竹林外,便聽見小乖嗚嗚的低吼,很不客氣。胡砂疑惑地看了一眼芳准,他卻好似早已料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牽著她走進去,卻見茅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道袍的青年,身挎長劍,垂手恭恭敬敬地等在門外。

  而小乖正站在屋頂,氣勢洶洶地瞪他,一見到芳准回來,它威脅的低吼頓時變成了討好的嘰嘰叫,歡快地跳到他面前,由著他撫摸自己的腦袋,十分愜意。

  門外的青年這時也轉過身來,胡砂看著面生,但他腰繫月白色長帛,劍上有四合雲紋,應當是清遠弟子。

  見到芳准與胡砂緊緊交握的手,他不由一怔,瞬間露出一絲「原來果真如此」的神情來,看向胡砂的眼神,難免有些怪異。

  芳准不說話,牽著胡砂便要進屋,像是門口沒有這個人一般。

  那青年急忙垂手道:「弟子平遠拜見芳准師叔祖,胡砂師叔。」

  平字輩,是曼青那一輩的男弟子。

  芳準沒有回頭,淡道:「入門之後,沒人教過你見到師長不可直視麼?」

  平遠頓時漲紅了臉,神情尷尬,急忙把頭垂下,不敢再看。

  「弟子魯莽,請師叔祖寬恕!」

  芳准將門推開,閃身入內,道:「有話進來說。」

  那個平遠還算比較乖覺的人,進來之後再也不敢打量屋內佈置,只跪在芳准面前,道:「祖師爺有話讓弟子帶給師叔祖,說如今五年期限快過,水琉琴倘若還未修復好,第二道天罰便要降臨。倘若師叔祖以一己之力強接,勢必要損傷修行,故而請您帶著胡砂師叔回清遠,第二道天罰便由清遠上下一力承擔。」

  此話一出,胡砂頓時訝異無比,芳准卻依然風輕雲淡地,面不改色地從一號丫頭手裡接過茶,緩緩喝了一口。

  「你回去轉告師父,水琉琴已經完全修復,第二道天罰不會降臨,可以安心了。」

  平遠大吃一驚:「已經修復了?!什麼時候?」

  胡砂很好心地告訴他:「就是剛才,第五根弦已經接好了,所以不會再有天罰。」

  她將手一攤,水琉琴瞬間便從掌心鑽了出來,隔空飄浮在她手掌中,神光萬道,令人不可逼視。

  平遠是小輩弟子,一見到神器頓時心生敬畏,跪下連磕三個頭,再抬頭時,只見胡砂把手一晃,水琉琴又化作一道寒光,鑽進了她掌心,不見蹤影。

  他肅然道:「不愧是師叔,弟子萬分敬佩。祖師爺還有一句話讓弟子轉告,倘若神器已經復原,便應當將它送回樂正石山舊殿,天神之物,我等凡人與散仙沒有資格褻瀆。還望師叔能及早令神器歸還原位,如此才是功德無量。」

  胡砂不由一怔:「可……可是放回去的話,青靈真君還是會從海外不斷拉人過來搶奪,到時候只會害死更多無辜的人。」

  平遠正色道:「師叔此話差矣,青靈真君是有道真君,怎會覬覦神器?祖師爺交代,如今水琉琴是在師叔與師叔祖手裡,並非由青靈真君執拿,搶奪一說實在荒謬。倘若不肯將神器歸還,此等行為,豈不更類似搶奪……」

  話未說完,卻聽芳准的茶杯發出「喀」地一聲輕響,原來他將蓋子蓋上了。平遠自知失言,只得垂頭不語。

  「你且回去吧,將我方才說的轉告給師父。」

  芳准淡淡說著,將袖子淡淡一拂,「送客。」

  一號丫頭立即打開門,大眼睛瞪著平遠,盼他快些出去,她好關門。

  平遠忍氣吞聲,輕道:「師叔祖,祖師爺每日都盼著您回去,您當真要滯留在外,再也不回清遠麼?」

  芳准道:「我自會回去,因有要事纏身,歸期未定。你轉告師父,待雜事一了,我必然返回清遠。」

  平遠嘴唇翕動,還想再說,但見他神色冷淡,再說下去只怕要惹惱這位脾氣古怪的師叔祖,只得垂頭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