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桃源山諸人都有些尷尬。

  他們原是想趁著芳准不在,先將水琉琴送回石山舊殿,回來再與他好好問罪,誰想一番變故,還是將他驚動了。雖說自己佔著有理的那一邊,明明是過來興師問罪的,但每個人與芳准的目光一接觸,心下都有些發虛。

  畢竟是他們一群成仙得道的老頭兒,跑來人家家門口,將人家的女弟子逼得血流披面。

  鳳狄只覺芳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跟著便杳無痕跡地移開。

  他渾身的皮好像都被剖開,竟分不出是丟人還是痛楚。

  他低低叫了一聲:「師父,師伯他……」

  話未說完,卻見芳准面沉如水,影子中閃電般竄出一道金光,掠過他耳旁,隱約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傻小子!要被你害死!」

  鳳狄猛然一怔,回頭再看,那道金光已然將地面上的尖刺一刀劈斷,緊跟著卻忽然消失在樹影中,桃源山諸人紛紛發出驚呼,影子裡陡然噴出血來,卻是那金甲神人將他們藏在影中的靈獸都斬殺了。

  這一招既快又狠,簡直令人反應不過來,定睛再看時,那金甲神人已經從影子中躍出,將染滿鮮血的大刀架在青靈真君脖子上,兩相對峙。

  芳准沉聲道:「斬!」

  大刀驟然揚起,那金甲神人瞬間化作萬道金光,迫得人雙眼無法睜開。一刀劈下,卻覺得不像劈中人身,金甲神人倏地收回身形,低頭一看,卻見青靈真君腳下忽然長出密密麻麻的籐蔓,韌而且柔,竟將他的大刀擋住了。

  後面桃源山的諸人連連驚呼阻止,芳准的聲音混在其中,聽起來極冰冷。

  「再斬!」他說。

  金甲神人橫曳刀身,劈頭又砍,長刀又被那些柔韌的籐蔓纏住。他恨得自己大吼:「老子還要斬!」

  話未說完,長刀已經連斬數次,終於將那些密密麻麻的籐蔓斬斷一些。

  他騰身躍起,大刀似一彎新月,奮力從上斜劈下來,為糾結的籐蔓中途拉了一下,刀鋒微偏,呼地一聲拍中青靈真君一邊身子,將他頭頂銅冠打碎了,半邊臉登時血肉模糊。

  上河真人立即要上前阻止,忽見芳准將手放在唇邊,默唸咒語,自他身後竄出數道黑影,正是他平日裡沒事剪了玩的白紙小人,見風就長,閃電般竄至眾人身後,抵住要害,場面幾乎是一瞬間就被他控制住。

  上河真人臉色黑如炭,張口便罵:「芳准,你這用心奸險的小人……」

  聲音忽然斷開,原來後面的白紙小人用了禁言咒,桃源山諸人只能嘴皮子亂動,在肚子裡破口大罵,卻是半點聲音發不出來了。

  鳳狄也驚得呆住,轉頭見一個白紙小人蹲在自己身旁,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他渾身僵硬,不知所措,只聽芳准冰冷的聲音說道:「你還留在那裡麼?是要為師也將你制住?」

  鳳狄倒抽一口氣,急忙邁開步子,踉蹌著,跌跌撞撞地撲倒在他身前。

  像是不敢相信,他緊緊攥住芳准的衣角,回頭去看,先前氣勢洶洶的桃源山諸人個個面色如土,被白紙小人抵在要害,動彈不得,又因靈獸被殺,中了禁言咒,仙力一籌莫展。青靈真君半邊身子都被血浸透,還勉力撐著一股力氣,盤腿坐在地上,運起仙力,周身像有巖石圍繞,這回那金甲神人怎麼劈也劈不進去了。

  胡砂背後也有血跡,臉色還有點發白,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定,一號丫頭在後面給她敷藥止血。

  好像整個世界一瞬間變得令他不能認識。

  一直站在林中,沉默不語的芳冶忽然低聲道:「師弟,你可知今日這番作為,是大罪過?」

  芳准將放在唇邊的手緩緩放下,定定看著他,道:「師兄是寧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我?這些人會找來芷煙齋,若沒有你的示意,只怕不能成行。你原是故意挑了師父不在的日子,我先前竟沒想到。」

  芳冶默然半晌,又道:「這亦是師父授意……」

  「你說謊。」芳准打斷他的話,面上忽然掛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師父並沒有授意你,都是你私下妄為。」

  芳冶忽然抬起頭來,與他靜靜對望,良久,才輕道:「你……休得執迷不悟,都改了吧。水琉琴並非凡人與散仙所能執拿的東西,你這般苦苦追求的,分明是虛幻之物。」

  芳准搖了搖頭,神情忽然變得黯然:「師兄,怎麼連你也……」

  芳冶長嘆一聲,背著雙手,沉聲道:「回頭是岸,快將他們放了,讓水琉琴回歸原位。倘若知錯能改,日後因著神器,上天有任何責罰,清遠上下都與你一心並抗。倘若還是執迷不悟,要將師父一番苦心置於何地?」

  他說的情真意切,雙目微微泛紅。

  鳳狄慢慢動了一下,起身顫聲道:「師父!師伯……師伯他說的對!請、請您不要再這樣了!」

  芳准張口似是想說話,忽然被嗆住了似的,劇烈咳嗽起來,最後終於喘息平定,放下袖子,唇邊赫然有一綹血絲。

  芳冶靜靜看著他唇邊那一綹鮮血,慢慢垂下眼睫,裡面似有淚光閃爍,低聲道:「你……身體越發差了。是方才用力過急了吧?沒事麼?」

  說著便朝他慢慢走去,抬手似是要攙扶他。

  芳准待他走到近前,忽然反手一抓,捏住他的手腕,厲聲道:「你是何人?!居然冒充我芳冶師兄!」

  他掌心有銀光吞吐,作勢要向芳冶頭頂拍下,鳳狄驚叫一聲,縱身而起,只聽芳冶急道:「鳳狄!攔住你師父!」

  他幾乎是本能地,沒有想太多,從懷裡掏出了那個準備多日的手環。

  堯天環,清遠為不守規矩以及叛徒準備的刑具,一旦銬住,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掙脫開,只能束手就擒。

  將手環解開拋出的時候,鳳狄有一個瞬間腦子裡是空白的。

  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訴自己:不是要傷害師父,並不是要傷害他,只是希望可以阻止他的錯誤。只因他是師父,所以他不能犯任何錯誤——只要他停下來!

  堯天環在空中旋轉,忽而化作一道黑煙,鋪頭蓋臉朝芳准身上砸去。

  大抵是沒料到自己的弟子會出手對付自己,芳準要躲已是來不及,本能地將雙手抬起護住頭臉,誰知那道黑煙並不像尋常堯天環那樣將他雙手銬住,而是倏地一下鑽入他胸膛裡。

  芳准只覺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了一下,痛徹心扉,心中悚然一驚,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鳳狄。

  鳳狄像是被嚇到了一樣,踉蹌著退了數步,跌坐在地上,眼怔怔地看著大片大片的鮮血從芳准口鼻中湧出,沒有止境。

  「芳準!」那金甲神人一聲驚呼,收刀飛奔過來,一把扶住他,眼見他臉色變得煞白,身體搖搖欲墜,儼然是快暈死過去了。他回頭厲聲道:「你這孽徒!用什麼來傷他?!」

  鳳狄看上去與死人也沒什麼區別,喃喃道:「只是……是師伯給我的……堯天環……而已。」

  說話間,芳准又吐出大灘的鮮血,裡面還合著大團的紫紅血塊,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金甲神人脾氣原本就十分暴躁,見他這種樣子,哪裡還忍得,提刀就朝鳳狄頭上砍,忽覺袖子被人輕輕一扯,芳准對他搖了搖頭。

  他不由淒然:「這東西會是堯天環嗎?堯天環會鑽進你身體?這種時候你還護著這沒腦子的小鬼做什麼?」

  芳准說不出話來,只是指了指一旁的芳冶。

  芳冶雙手攏在袖子裡,忽然輕嘆一聲,面上流下兩行淚水來。

  「其實……」他低聲說著,「我有一千分不願傷你,只是沒有辦法。你的恩情,我總不會忘的……」

  此話說的可算沒頭沒腦之極,金甲神人不由一怔,鳳狄更是吃驚。

  芳准咳了兩聲,露出一絲苦笑,眼角餘光忽然瞥見胡砂朝這裡跑,他回頭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能過來。縱然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卻還是隱約見到了她滿臉的水光。

  她一定哭得很厲害。

  一號丫頭在後面死死拉住她,小乖嗚嗚哭著,咬住她的衣服把她往回拖。最後她好像跌了一跤,到底還是被攔住了,一號丫頭施了束縛咒將她捆在原地,動彈不得。

  芳准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開口,聲音虛弱:「……他們總說我容易心軟,但……對著自己的弟子,有哪個師父不心軟?何況……何況是自己從小一手帶大的……」

  說到這裡,忽然笑了一下,輕道:「鳳儀,這是怎麼回事?」

  鳳儀?!眾人都驚得僵住,鳳狄更是如遭五雷轟頂,眼怔怔地看著芳冶——他不是師伯?他是鳳儀扮的?!怎可能?!

  鳳儀垂下眼睫,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五年來,我一直潛伏,等著水琉琴修復。原本我並不會出此下策,只是這個芳冶師伯委實不近人情,五年來四處派人追殺我,口口聲聲說什麼要清理門戶敗類,簡直可笑。他既然要殺我,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索性將他身體借來一用。」

  鳳狄臉色青白交錯,顫聲道:「你……你把芳冶師伯殺了?!」

  鳳儀沒有理他,只是舉起袖子,將面上的淚水擦乾,別過腦袋,又道:「那東西不是堯天環,而是魔道的咒印,如今刻在你心上,每日吸血,直到血盡而亡……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青靈真君那隻老狗,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反手朝青靈真君那裡一指,誰知對面卻是空空如也,原來青靈真君早已趁著芳准受傷的空隙,逃之夭夭了。

  鳳儀恨了一聲,轉身便走,一直走到胡砂身邊,彎腰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道:「……跟我走吧。」

  他握住她軟弱無力的手腕,輕輕一拽——袖子忽然被咬住了。低頭一看,是小乖。

  它碧藍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定定看著他,含著他的袖子,忽而模糊地叫了一聲:「二師兄。」

  鳳儀眉毛輕輕一跳:「你……已經會說話了啊。」

  小乖小聲道:「你不要做壞蛋,好不好?」

  鳳儀摸了摸它的腦袋,笑了笑:「我怎會是壞蛋。」

  語畢一掌將它揮開,小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獠牙被磕得斷了半顆,顧不得疼,爬起來又朝這裡跑。

  沒跑兩步,只覺眼前黑影一閃,鳳狄越過他,像瘋了似的,一把抽出腰間長劍,沒頭沒腦地朝鳳儀砍去。

  他一定是真的瘋了,瘋了才會被人騙得這樣慘。

  抽出的長劍最想砍的不是眼前這個曾經的師弟,而是自己。

  他應當念最厲害的咒語,喚出凶雷冰刺,將這個人在眼前剁成碎末,可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什麼咒語也都丟掉了腦後。

  他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人受了重大的刺激時,所有的有條不紊全部都會忘記,只剩下身體衝動的本能。

  一劍刺出,沒有刺中。

  劍身被兩根修長的手指捏住了。

  鳳儀還借用著芳冶的身體,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抬頭朝他輕輕一笑,道:「大師兄,我真的要多謝你。」

  言畢,只聽「錚」地一聲,那劍被他硬生生折斷,鳳狄只覺眼前寒光一閃,兩隻眼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緊跟著眼前所有的景色都變成了血紅一片,再也看不見。

  發生了什麼事,他還沒弄清。

  他猛然回頭,眾人只見他眼裡流下兩行殷紅的血水,鳳儀方才將那斷劍劃過,分明是刺瞎了他的眼。

  鳳儀輕聲道:「大師兄,你白白長了一雙好眼睛,卻沒什麼用,不如不要了吧,反正你做了錯事,也沒臉見人了。」

  鳳狄茫然地站在原處,抬手在臉上一抹,濕漉漉的,放在眼前看,卻什麼也看不到。

  後面有人在厲聲大叫:「你滾回來!看好芳準!」

  他失魂落魄地回頭,四處尋找芳准的身影——依然什麼都看不見。

  金甲神人罵了一句什麼,緊跟著鳳狄耳邊只聽得衣袂拂動的聲響,有一隻手將他襟口一提,再一丟,他就這樣被拋回芳准身邊,跌了個狗吃屎。

  原本站在桃源山諸人身後的那些白紙小人忽而如青煙般消失,變成原身白紙一張,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他們是芳准傾入仙力造出的幻相,如今芳准遭受重創,仙力大減,他們自然也不復存在。

  桃源山諸位長老目睹這一慘變,更兼青靈真君自己逃逸,不顧他們死活,心中早已亮若明鏡,此刻身體忽然獲得自由,立即出手。

  一時間天頂漆黑,炸雷不斷,是諸位長老聚集了天雷之力,聲勢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