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遇難通知後,博子立即趕往現場。她先搭新幹線,中途換搭地方電車,從那時候開始,時間就特別漫長。地方電車只有兩節車廂,而且每站都停,博子焦急的心情和悠閒地在眼前展現的鄉村風光形成強烈的對比。大老遠就能聽到平交道的警鈴響起,而且警鈴的時間長得讓人難以置信,扛著大件行李上車、做小販生意的歐巴桑們,看起來好像一隻隻蝸牛。每當列車為了遲到的乘客而暫停時,博子都會焦躁地嘆氣。
這種寧靜又緩慢的鄉下時間,對於突然闖入的博子的心情來說,就好像不知何處吹來的風,搖曳著枯枝,翻動著天邊的雲,甚至吹動了結冰小溪底部的石子。
好不容易抵達車站,接下來簡直是場硬仗。博子乘坐當地消防隊的卡車抵達山腳下,看到許多人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指揮帳篷四周大聲說話。那座被雲遮住山頂的巨大山峰就矗立在眼前。
他的父母已經趕來了,待在帳篷裡。兩人的臉色都非常憔悴。不只他們兩位,在帳篷裡等候的還有其他登山隊隊員的家屬,大家都失魂落魄,不安地仰望山頂。
博子抵達後,過了二十分鐘,直升機沿著山脊下山了。
飛機在轟隆隆的聲響中,降落在眼前的雪地上,簡直就像電影裡的畫面。博子屏息以待。
救難隊員走下直升機,抬出一個個擔架。家屬們紛紛圍了過去。
「沒事,大家都很好。」
一個像是隊長的人喊道。
最後一個是秋葉,他扶著救難隊員的肩膀自己走下來。博子跑到秋葉身邊。
「秋葉!」
秋葉一看到博子的臉,忽然放聲大哭,就好像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媽媽,想不到一個大人竟也能哭成這樣。秋葉完全像小孩子那樣放聲大哭,一邊哭還一邊喊叫:
「原諒我,博子!原諒我!」
博子後來才知道,秋葉他們放棄了掉進山崖裂縫裡的他。而在那之後,登山隊又在山裡迷路了三天才被救難隊發現。救難隊的隊長說這些人能活下來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並給予秋葉在隊友遇難時的果斷指揮高度評價。這就是所謂的奇蹟的生還。
兩年後,博子和秋葉一起搭上只有兩節車廂的地方電車。
「下一站就到了。」
秋葉這麼一說,博子嚇了一跳。兩年前覺得那麼長的一段路,今天卻一轉眼就到了。博子突然開始變得焦躁,坐立難安。
◎
明明已經四月了,那天早上卻特別冷,冷得像快下雪一樣。喉嚨突然感覺到莫名地燥熱,也許又要感冒了。
下午,情況沒有好轉,我決定提早下班。
「我要去一下醫院,麻煩你們了。」
我這樣說,綾子訝異地看著我。
「阿樹自己說要去醫院,真是稀奇啊!」
她說得沒錯。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竟然沒有抗拒醫院。綾子反倒顯得很擔心。
「你沒事吧?」
「嗯,我還是趁著還沒改變主意之前趕快去。」
綾子仍然顯得不安。現在想起來,我也覺得不太敢相信。當時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在醫院看診時,醫生說不必擔心。
「吃了藥,先別洗澡,好好休息,我會開三天的藥給你。」
我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胸腔X光片,胸腔附近出現的淡淡陰影是怎麼回事?
「醫生,這是什麼?」
「啊,稍微有點陰影,因為肺部有點發炎。」
「肺炎?」
「哈哈哈,你先試著繞醫院拼命跑一圈。」
「什麼?跑步?」
「那樣的話,今天晚上就可以當個真正的肺炎病人來住院了。」
說完,醫生不當一回事地大笑起來。
回家路上,我正打算攔計程車,卻被身後的聲音叫住,是濱口老師。
「啊,藤井,又遇到妳了。」
「啊,您好。」
接下來,不知怎麼地,兩個人竟一起走了一段路。
「從那次之後,那些孩子玩那個遊戲玩得更起勁,還真的掀起了一股風潮。」
「真糟糕。」
「你也留下了一個意外的禮物給他們。」
「真不好意思。」
「做那件事的那個人是誰啊?」
「什麼?」
「寫下你名字的那個人。」
老師說完,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看起來,老師也完全相信了那個初戀故事。
「不是的,那不是我。」
「咦?」
「那不是我的名字。」
「……嗯?」
「您不記得了嗎?不是還有一個藤井樹嗎?」
「……」
「有吧?同名同姓的。」
「啊!」
「是那傢伙的惡作劇。」
「……」
「您想起來了嗎?」
「啊啊!是男的藤井樹。」
「對!」
「學號是九號。」
「哇,好厲害!」
「……」
「您一下就想起來了。」
「因為他比較特別。」
「?」
「他已經死了。兩年前。」
「……」
「在雪山上發生山難。」
「……」
「你不知道嗎?當時新聞還大肆報導呢!」
我不記得之後和老師在什麼地方、怎麼分開的。恢復意識時,我在計程車裡劇烈地咳嗽。
「你沒事吧?」
往窗外一看,的確是在回家的路上,正經過商店街。傍晚時分,街上到處都是買東西的人,計程車緩慢地通過。
父親死的那天,我和媽媽還有爺爺就是走這條路回家的。當時是新年的第三天,商店都沒開,街上不見人影。
我在路中央發現了一個大水漥,那種季節水漥自然是連底層都結冰了。我助跑之後,往冰面上溜了過去。
媽媽嚇了一跳,喊道:
「傻瓜,會摔倒的!」
可是我沒有摔倒,我在那冰面上輕鬆地滑過。
那水漥可真大。而且出乎意料地,我滑得很好。滑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停下來,那種感覺至今難以忘懷。我在水漥旁邊停下,在腳邊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我蹲下來仔細端詳,媽媽和爺爺也走過來一起看。
媽媽說:
「……蜻蜓?」
的確是蜻蜓,被凍結在冰裡的蜻蜓。奇怪的是,翅膀和尾巴都是在伸展的時候被凍結的。
「真漂亮。」
媽媽只說了一句。
突如其來的緊急剎車把我拉回現實。計程車失去控制,在馬路中央打轉。車外提著購物袋的主婦們嚇了一大跳,引起一陣騷動。滿臉怒氣的歐巴桑們朝車裡張望,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恢復控制的計程車逃難似的駛過商店街。
「糟糕,我忘了,那邊有個大水漥,冬天結了冰很危險。」
我邊咳嗽邊點頭。
「下雨?……冰雹?」
司機動了一下雨刷。
冰雹的顆粒在車窗上拖出了一道白色的痕跡。
「已經四月了,怎麼還會下雪啊?」
不知何時,天空已被厚重的烏雲籠罩。
◎
在車站下了車的博子,把外套的衣領豎起來,微微顫抖著。秋葉提著行李走在前面。
「冷嗎?」
博子搖頭。
「終於還是來到這座有不解之緣的山。」
說完,秋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有個朋友住在前面,他姓梶,大家都梶老爹、梶老爹地稱呼他。俗話不是說地震、打雷、火災、老爹這四種最可怕嗎?所以他才被稱為『梶老爹』。今晚我們就住在梶老爹那裡,明天一早再往山裡出發。」
「……」
「梶老爹是個好人,博子很快也會喜歡他的。他說今晚要準備火鍋等我們。」
秋葉左一句梶老爹,右一句梶老爹想逗博子開心,博子卻沒有什麼反應。
在鄉間小路上走了一會兒,秋葉突然停下腳步,指著遠方。
「啊,你看那邊……從這裡就可以看到山頂。」
可是博子一直看著自己的腳,沒有抬頭。秋葉雖然察覺到了,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大步地向前走。然而當他回頭一看,博子卻仍然站在那裡。
「怎麼了?」
「……」
「博子!」
「……」
「怎麼了?腳痛嗎?」
秋葉往回走,把手搭在博子肩上。
「你怎麼了。抖得這麼厲害?」
「……」
「冷嗎?」
「……」
「博子!」
「不行!」
「欸?」
「我還是沒辦法!」
「……」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我們不該這麼做的!」
「……」
「不該這麼做啊!」
「博子。」
「他會生氣的!」
「不會的。」
「回去吧!」
「博子。」
「求求你,我們回去吧!」
「我們是為何而來?難道不是要來告別過去的嗎?」
「求求你。」
「你必須要告別過去啊!博子!」
「……」
「博子!」
秋葉抓住博子的手腕,強拉著她。可是博子的腳就像生了根一樣動也不動。
「……博子!」
「……求求你。」
「怎麼了?」
「求求你……讓我回去吧!」
暮色漸漸籠罩了四周。
◎
我回到家,暫時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什麼都不想做,也沒有力氣去想任何事。
好像有點發燒。我把枕邊的體溫計夾在腋下量體溫。
媽媽在廚房準備晚飯。看到我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隨口說:
「幫我拿個盤子。」
我把體溫計給媽媽看。
「什麼事?你量體溫了?幾度?」
媽媽邊說邊看體溫計。
「這體溫計好像有點壞了。」我說。
這時,我看見媽媽的臉色突然變了,她轉身用手摸我的額頭。
「阿樹!」
我聽見這樣的叫聲。但我只記得這些,接下來的事就不太清楚了。昏沉中,不時傳來媽媽和爺爺的叫聲。
……我不知道身在何處,感覺好像正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