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十五年。
帝都,古陽城。
夜下微風,輕似夢。
初春的明月被陰雲噬掉一半,惟留一抹淡淡的白暈,木窗在風中來回擺動,月下籐蔓的投影稀稀疏疏,涼意來襲。
彎曲的小徑上傳來路人悠閒的腳步聲,經過木屋前,他漸漸放慢了步子,最後索性停下了,屏氣凝神地傾聽著:
一片寂靜之中,忽有了輕微的響動,似是木屋桌案上的紙卷正在被人一張一張地翻過——嘶,嘶,嘶。
他憶起這裡的主人在前不久已辭世,屋子一直空著。此刻聽到聲響,便強忍著心中忐忑,好奇地湊到窗前,探頭向裡望去。
黑暗之中,漸漸生出了零星的亮光,一幅畫卷自桌案上直直地立起,畫中的山水漸漸淡去,最後只剩下零零散散幾許墨色,勾畫而出的……是一雙濃黑的眉眼。
那畫中眸子輕輕一轉,望向窗外的男子,挑了挑眉毛,又隱隱地顯出一張嘴,那嘴微微一勾,似是對他笑了下。
須臾,便聽得窗外之人發出一聲膽戰心驚地大叫「鬼啊——」之後逃似的狂奔而去。
「玩夠了?」屋中忽而傳出如此一句淡淡的問話。
那眸子又轉了方向,尋著聲音望去,原不知何時,屋中竟多了位少年,一襲華麗的白袍,長長的黑髮,因他戴著金色面具,故無法識出他的樣貌。
只見那面具下猶如妖魅的雙眸透著笑意,漫不經心地掃過畫卷,「雲,我是來接你的。」
這話一出,便見一陣青煙從畫中飄出,化為一個約莫八、九歲大的男孩,他走近了些許,仰起臉來盯著眼前這少年,「你是……」
少年執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張俊美而溫和的笑臉。
這張臉,已經在他的眼裡……消失了五年。
男孩的身子先是一怔,隨即便驚呼一聲,親熱地撲到少年懷裡,「墨隱哥!」
墨隱。
他是被人用墨一筆一筆畫出來的少年,因作畫之人下筆精緻,故讓他擁了有堪稱絕世的俊顏。畫他之人,也就是授予他靈法之人,而他又與修煉成靈的妖魅不同,他在畫卷完成的那一刻便具有了智慧和靈力,非仙,非妖,非人,若真要論,或許他只算是……一幅畫吧。
至於雲,是畫師當初為了試墨,隨意勾畫的小男孩,他年年都是八九歲的模樣,似乎永遠長不大,靈法也是一般般,沒什麼出眾的地方,跟墨隱相比,就如同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墨隱習慣叫他「雲」,是因為那幅畫上有一行題字——天若翩羽,水映浮雲。
沒人知道是誰畫了他們,雲不知道,墨隱也不知道。
可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在被人畫出之前,他也是有過去的。
只是那些過去,他忘記了。
猶記曾有誰說過:
其實要想殺死一個人很簡單,只要殺掉他的記憶,他就不存在了。
浮生輪迴,週而復始,一個人真正死去,並不是在斷絕呼吸的那一刻,而是在他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忘卻回憶的那一瞬間。
雲抬頭看著他那雙清澈的黑眸,又指了指他手中拿著的金色面具,好奇地問道:「誒,你戴這玩意兒幹嘛?」
墨隱聽罷此話,眼中忽而顯現一抹狡黠的銳利,嘴角浮起一絲耐人尋味的淡笑,片刻之後,終是應了兩字:「捉鬼。」
似是為了應他所言,霎時陰雲驟起,烈風呼嘯而來,桌案上的畫卷被吹落滿地,木屋之中忽變得一片狼藉。
他凝神望著窗外陰冷的夜色,雪緞白袍在冷風中擺動,黑髮被吹得稍稍凌亂幾分,須臾過後,他忽而迎風一笑,將面具重新戴好,聲音波瀾不驚,「走吧。」
雲微微揚起臉來,看著金色面具將墨隱的一張臉全全遮住,不禁暗暗揣測,他離開了整整五年,去各處尋找將自己畫出來的那個畫師,而他今日突然回來……那麼五年之後的此刻,他又該是怎樣的心情?
「墨隱哥,你要帶我去哪?」
墨隱的面具泛著金色光澤,他抬手指向黑暗中的東南方,寬鬆的白袍長袖傾垂而下,聲音中瀰漫著些許輕微的笑意:
「煙花巷。」
話方說盡,未等雲回應,他便自顧自地移步而出,雪白的錦袍在風中搖曳,漸隱於夜色之中,宛如仙魅。
「煙花巷?」雲不解地搖搖頭叨念了句,又大喊一聲「等等我!」便緊地朝著那抹白影追隨而去。
三更時分,沉睡著的古陽城一片寂靜,只有呼嘯而過的陣陣風聲,伴著更夫一邊敲打竹梆子一邊斷斷續續喊出的「天乾物燥,小心火燭」之話擦過耳畔。
幽深的夜巷中瀰漫著一股陰腐氣息,兩旁的宅院大門緊閉,讓人不解的是每家每戶的門上都貼著一張黃符,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雲不安地牽著墨隱的衣角,隨他一併在這巷子裡緩緩前行,如此走了一會,終於忍不住打破寧靜,開口問道:「墨隱哥,難道這裡就是煙花巷?」
「嗯……」墨隱淡淡地應了一聲,隨意地伸手摸了摸院門上的黃符,聲音略顯疑惑,「誒?是剛剛才貼上,用黑狗血畫的符,莫非有人來過?」
雲聽罷此話,忙止住了步子,用力搖了搖墨隱的胳膊,戰戰兢兢地問道:「……天師麼?」
墨隱微微頷首,一雙銳利的眼睛透過面具,在黑暗之中細細搜尋了一番,而後輕聲一歎,解釋道:「近一個月來,古陽城中有七位男子在這煙花巷中接連慘死,死因蹊蹺之極,官府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似乎還驚動了朝野。這條巷子原是城中最繁華的,如今,卻再沒人敢走了。」
雲聽著漸漸生了怵,說話亦有些打顫:「墨隱哥,要不然,咱們先回去罷……」
墨隱搖搖頭,緩緩地執起手來,將面具摘下,對雲淡淡一笑,又朝著巷子深處努努嘴,見雲仍是滿臉不解,方才隨意地應道:「今晚我們看戲便好,已經有人來打頭陣了,好像還是個女人。」
雲順著墨隱的眼光尋去,只見從幽深的巷中忽而生出一抹紅光,一身攜錦包的女子緩緩走來,她飄飛的衣袂亦紫亦紅,嬌容雖是迷人,可那淡漠的神情卻仿若冰雪一般,讓人望而止步。
陰風陣陣。
墨隱輕聲笑道一句「看戲」,便一把將雲拉走,隱身在院牆之後,雲方欲開口問話,卻見墨隱做一「噤聲」的手勢,於是止住了言辭,小心翼翼地探頭望向那女子,見她樣子倒是悠閒得很,只是不慌不忙地往地上擺了些碎木塊和金色的小鈴鐺,圍成一個三角,擺好之後就未見有其他的動作了。
如此看了許久,雲著實忍不住了,終是湊到墨隱耳邊小聲問道:「她這是幹什麼呢,捉鬼還這麼悠閒?」
墨隱面露淡笑,未回話,示意雲繼續看下去。
約莫半柱香過後,只見狂風大作,那女子擺好的鈴鐺開始劇烈搖晃起來,叮叮鐺鐺的響聲清脆無比,細細聽來,竟仿似唸咒一般,此時又見那女子從腰間的錦包之中拿出一面精緻小巧的銅鏡,銅鏡發出金色的亮光,藏在牆後的墨隱和雲也被這道金光晃到,皆看到從那三角陣中,慢慢現出了怨氣沖天的惡靈。
雲的心禁不住「咯登」了一下,死死地抓著墨隱的衣袖,顫抖著聲音念道:「這麼多……」
墨隱微微蹙眉,面色沉重,聲音卻依然波瀾不驚:「莫怕,都說好今晚看戲的了。」
雲無奈地苦笑一聲:「這戲……也太好看了罷。」
細數來看,被逼得現身的惡靈共七個,可見深更半夜來此捉鬼的這位女子卻有厲害之處,可墨隱還是稍稍有些許失望,因為前些時日在這巷子裡接連喪命的男子——也是七個。
所以,這些惡靈都並非元兇,自然……捉了也沒用。
那女子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眉眼之間的散漫轉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失望,無奈「請鬼容易送鬼難」,到了這一步,即便是懶得出手,也不得不捉了。
那些惡靈身上散著濃烈的屍氣,步步逼近,將她死死地圍住,她微挑著眉毛,帶著一臉蔑笑,將銅鏡收起,又幻化出一把桃木劍,□數影,朝著惡靈揮劍斬去,時而飛天,時而入地,那些惡靈的招數也是變化莫測,如此打了一陣子,七個惡靈忽然合為一體,一條黑色的怨龍直衝而來,她先是一驚,回過神來便緊地收回□,將桃木劍懸置於半空,執手唸咒:「靈光霹靂,誅邪!」
瞬時天雲滾滾,一道響雷從天而降,向著怨龍劈去。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整條巷子的地面都開始劇烈搖晃起來,她穩住身子,透過重重塵幕望去,見天雷將怨龍劈成兩半,原以為此番作法之後它便必死無疑,不想,那惡靈怨龍竟又□為二,朝她猛衝而來。
她將桃木劍執手,盡力擋著惡靈散出的屍氣,見惡靈並沒有收斂的跡象,無奈之下,她收回原招式,屍氣一時之間朝她襲來,而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揮著桃木劍,連帶著自己的身體一併直穿過怨龍的身軀,一聲慘嚎過後,所有惡靈……灰飛湮滅。
而她因吸入過多的屍氣,視線越來越模糊,只覺得一瞬間天旋地轉,踉蹌的步子也完全失了平衡,勉強支持一會兒,身子終於無力地向後倒去。
卻……跌入了一個軟軟的懷抱。
若隱若現的月光,風中雜著一絲墨香。
她在朦朧之中,見到一雙眼睛,那眼眸如墨一般漆黑,含著淡淡的,別有味道的笑意。
就像是……一個看戲的人。
恍恍惚惚,無法看清他的臉。
「誰?」意識不清的她依舊沒有忘記追問對方的身份。
那人不應話,她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被一雙手遮住了,但又無力推開他,正欲問對方要做什麼,霎時,卻又有一雙唇溫柔地覆上自己,她腦子忽然之間一片空白,只感到自己無可掙扎,不得不與那人開始了唇齒間曖昧的糾纏,而體內的屍氣竟隨之慢慢上騰,最後被那人一口吸了去。
她漸漸恢復了意識,慌忙地張開眼睛尋去,只是——整條夜巷,早已空無一人。
冷風,濁月。
煙花巷,恍如惘然一夢。
是誰救了她?
是誰,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