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回憶起來,墨隱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想自己從畫裡化為了人形,還莫名其妙地帶著一身靈力,不被人當成妖魅就是好事了。可自從幾年前,他四處尋找那畫師的蹤跡,誤打誤撞地上了九華山,竟遇見了個名叫「白夜」的仙人,最讓人驚奇的是,白夜不僅沒將他當做妖魅,還主動與他交好,像是知道他的來歷一樣。
後來,白夜也確是告訴他了,道他前世是一個什麼什麼神尊,在天界是多麼多麼厲害芸芸,可那白夜神君說說笑笑,不知有幾分真假,墨隱倒也不信他。
而今日,墨隱因身中屍毒,不得不再次來了這九華山。
白夜的仙居就在這山中,他性子冷淡,三界之內朋友極少,待在九華山上也不愛見外人,
據白夜說,他此生唯一的朋友,就是墨隱。
當時墨隱的下巴差一點兒就要掉到了地上。
至於白夜一個仙人為何要隱居在這麼一座山上,墨隱只聽說——他是在等一個人。
而且是個女人。
可她似乎一直都沒有來。
於是白夜就一直在等。
對此,墨隱只知道這些,其它的,白夜便再也不說了。
墨隱默默走著,不待多久,一座仙氣繚繞的屋宇便從竹海深處隱約顯現了出來。
他覺著有些累,加上體內的屍毒又越發不好壓制,便不再前行了,而是倚著一棵青竹坐了下去,白袍子鬆鬆垮垮地鋪在竹葉上,他又歪頭朝竹林中望了望,仍不見有何動靜,便清清聲音,含笑道,「白夜,客人都到你家門口兒了,你還忙著釀花酒麼?」
須臾過後,一個少年便從林中現了身形,一頭淺淺的髮色,雙手抱懷,站在墨隱對面,寬鬆的長袖半挽著,顯得有點不休邊幅,他將自己肩頭落著的竹葉輕輕一撫,丟在了地上,淡淡笑道,「小墨啊,你怎傷成了這樣?」
墨隱露出一臉標準的無辜表情,「吶,很嚴重麼?」
「嗯,」白夜點了點頭,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將他細細地瞧了一番,而後滿目嚴肅道,「你活不過今晚了。」
墨隱微笑著眨了眨眼睛,故作遺憾:「那可慘了,我要英年早逝了。」
話雖是這麼說著,他卻似乎一點兒也不緊張,倒還有點兒悠閒。
白夜心知自己騙不過他了,便攤了攤手,「逗你玩兒呢。」頓了頓,又道,「屍毒而已,用仙家金蓮便能淨化了去,就是你這屍毒中的深了些,怕要在我這兒多待些時日調養才行。」
墨隱歪頭笑吟吟地瞧著他,忽然之間想起了什麼,斂起笑容,啟口問道,「白夜,你在這九華山總共待了多少年?」
白夜若有所思地回望著他,輕歎一聲,別過臉道,「記不清了,從前有人陪著,幾千年間日子過得倒也快,只不過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剩我一個守在這兒,粗略算算,約莫四五千年了罷……」
墨隱聽罷並未再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便扶著青竹慢慢起身,朝白夜的仙居走去。
其實他本想再多問一句——那你等到她了麼。
那麼久了,為什麼還在等呢,一個人待在這裡真的不寂寞麼,她其實已經死了罷,何必再浪費時間等下去呢?
他是真的不明白,真的很想問。
可他不忍問出口。
白夜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靜靜地走在墨隱後面,許久許久過後,才輕笑著念了一句,「小墨啊,你和我一樣,永遠都不會變老了。」
墨隱停下步子,回頭望向他,嘴角噙著笑,「唔,那不是很好麼?」
白夜卻搖搖頭,不再應答,繼續默默朝前走。
墨隱覺得無趣,便也懶得再問了。
——那是在很多年之後,墨隱一個不經意,再次回味起白夜說出這話時候的神情,才終於明白,那之中所包含的無奈,太多太多。
白夜的屋子建在竹林深處,周邊仙氣繚繞,可見白夜修為之深厚,他是那種深藏不露的仙人,乍一看上去,只是個少年模樣,與凡人並無大異。
可他已經活了太久,久到連他自己也記不得有多少歲了。
幾萬幾千歲,他每次掐指算的時候,總會露出一臉苦惱的神色,最後終要擺手道,「我對算術不太精通。」
還有一件事,墨隱總覺得很好笑,因為白夜的住所不過一間普普通通的竹屋而已,這和他「仙君」的身份本是極為不搭,當然,是他不想回到九重天,執意要在這裡生活,這本也無礙,但白夜卻在那竹屋的門頂懸了塊兒破破爛爛的牌匾,更有四個大字端端正正地擺在上面:仙君神殿。
墨隱時常說,這若是被凡人瞧了去,必會惹出笑話來的——原來九華山上,這麼一間簡單的小竹屋便是傳說中的「仙君神殿」了,那裡面住著的神仙似乎也太窮了點兒。
他卻不知道,幾千年前,死活非要為白夜撰寫這牌匾的人,正是他自己。
而白夜每每欲加解說之時,只要一看到墨隱那如秋葉般清淡的微笑,便忍不住心頭發苦,於是就止住了言辭,任憑墨隱在自己身邊嘻嘻哈哈。
那些記憶,該丟的,就丟了罷。
那些過去,無論再多麼不捨,也只能成為過去了。
「廢話連篇,我就偏愛住這小竹屋子,偏愛用它來當我的神殿,又如何?」白夜斜了墨隱一眼,不冷不熱地回著。
墨隱隨意地攤手,做了一個「那我也無話可說了」的姿勢。
當兩人行至竹屋前,日已西斜。
白夜取出仙家驅邪所用的金蓮,金蓮原有巴掌般大小,他念了個決,金蓮便化作金光打入了墨隱的身體之中。
墨隱強忍著體內仙氣與屍氣衝擊的痛苦,坐在竹椅上,兩眼一閉,淡淡道,「這小蓮花倒真是厲害。」
「嗯,忍忍罷,三個時辰之後便可將它取出來,到時再給你服些仙藥,屍毒便也就能去乾淨了,」白夜隨口應著,頓了頓,忽而轉口問道,「對了,我不是曾幫你鑄了一個面具麼,那面具戴上,一般的惡靈都要害怕得散去,這小小屍氣更是傷不到你,你又怎會受這種傷?」
墨隱緩緩張眼,迎著白夜疑惑的目光,輕輕一笑,「那面具啊,是很厲害,不過我這回是因為調戲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一個不留神,就把她身體裡的屍氣給吸過來了……後悔得要死啊。」
白夜聽罷,若有所悟地笑了笑,「嗯,定是還幫她吸了個乾淨。」
「哇!」墨隱忽然大叫一聲,繼而裝模作樣地思索了一番,奇道,「你怎麼知道?」
白夜呵呵笑了兩聲,不再理會他的玩笑,只道,「這九華山後面的千草坡仙氣最盛,你去那裡歇一歇,對身體大有裨益。」
墨隱起身抬腳剛要走,身子一頓,又扭過臉,笑嘻嘻道,「備好杏花酒,待我回來。」
白夜懶懶一笑,「一小壺。」
墨隱撇撇嘴,隨口應一句「真是小氣」,便慢慢出了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