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偶識君·05

  迎著稀稀疏疏的光線,墨隱站起了身子,走了兩步,伸出手,將竹門慢慢地拉開。

  門在山間的晚風中輕輕地搖晃著,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響。

  花隱正默默地坐在屋外的大石頭上,手裡握著一根細細的枯木枝,彎□子在地上勾勾畫畫。

  「在畫什麼呢,小花隱?」背後有人喚她。

  於是花隱回過頭,便看見落日霞光之下,墨隱的笑臉彷彿被鍍了一層暖洋洋的金色,懶懶的,淡淡的,帶著幾分曖昧幾分疏離,好看極了。

  花隱忽然就緊張起來,於是撲騰著小腳丫,用草鞋在地面上胡亂一蹭,原本的畫兒便被塵土輕輕掩蓋。

  「沒啊,沒畫什麼。」她看著他,笑嘻嘻地說謊,臉不知不覺有點兒泛紅。

  墨隱沒再追問,只是一步一步朝她慢慢走來,最後坐到她身邊的另一塊大石頭上,歪頭看著她,微笑道:「小花隱,神仙不想收徒弟,你跟在我身邊如何?」

  「好啊,」花隱眨著如水般的大眼睛,拽著他的衣角,神色似是猶豫了一下,卻終究還是小心翼翼地道,「那我該叫你……師父了罷。」

  墨隱的身子一僵,緊接著便有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只想留她在身邊,僅此而已。

  可她卻選擇了這個稱呼。

  墨隱苦笑,小孩子說過的喜歡,果然是不能放在心上的。

  他慢慢回過神,輕輕捏了捏花隱的臉蛋,「小花隱,你跟著我,就只是為了找一個師父嗎?」

  花隱點點頭。

  墨隱似是有些不甘心,又強調般問了一遍,「只是師父嗎?」

  於是花隱再次向他點了頭。

  墨隱的目光終於漸漸沉了下去,一絲一縷昏光輕輕地,柔和地散在他的身上,將他那張俊美而溫柔的臉,映成了兩個側面。

  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是陰暗的。

  他看著遠處的群山,神情顯得有些曖昧,似笑非笑,似惱非惱,聲音淡若清風:

  「唔……罷了,師父也好。」

  後來墨隱就沒再說話。

  直到過了很久,白夜趴在窗台上,對他喊了一句「小墨,時辰到了,進來吃藥。」墨隱才對花隱笑笑,道一句「那我先進去了,再待些時日,便領你回都城古陽生活。」

  說罷,便起了身。

  許是因為聽了白夜那句話,花隱這才發覺,墨隱的臉色不太好,蒼白得像是一張紙,似乎生病了。

  心下擔憂,便也隨著墨隱一起進了屋。

  白夜抬手關上了窗子,「小墨,三個時辰已過,我幫你將金蓮花取出來。」

  墨隱聽罷攤攤手,不慌不忙地坐好身子,擺出一副終於要解脫了的模樣,「嗯,這小蓮花簡直比屍毒還能折磨我,希望你的藥不會太難吃。」

  花隱揪著墨隱的衣角,小聲問道,「師父,你身體不舒服麼?」

  墨隱扭過臉,像是忽然有了什麼念頭,象徵似的咳了幾聲,接著便有氣無力,裝作快要死掉似的樣子,隨口胡言亂語,「是啊,我覺得全身乏力,眼冒金星,恐怕一會兒要辛苦小花隱餵我吃藥才行了啊……」

  白夜定定地看著小墨,又看了看一臉擔憂的花隱,終於還是忍不住別過頭,暗自笑了一聲。

  他只是覺得,小墨說謊的樣子,果然比平時可愛多了。

  不過白夜細細一想,又覺得這話著實不太恰當,因為小墨似乎是個很少會說實話的人。

  比如明明是饞酒,卻偏要說「你的水不好喝,只有杏花酒才能勉強入口」;明明是想救人,卻偏要說「只是想調戲調戲漂亮姑娘」;明明是想幫忙,卻偏要說「只是為了銀子而已」。

  白夜想著,便深有感觸地問道,「小墨啊,我想問,你的話裡面究竟有幾句是真的?」

  墨隱歪頭瞥了一眼白夜,露出一副天真無辜的表情,「至少有一句……」

  「哪句?」白夜配合地接著問下去。

  墨隱十分正經地點點頭,又清了清聲音,嚴肅道:「就是……我真的覺得我很聰明。」

  白夜舉著酒杯的手忽而頓了一頓,接著就一臉不屑地斜睨著墨隱,拍了拍他的肩膀,搖搖頭歎道:「唉,小墨,放心罷,那只是你的錯覺。」

  「……」墨隱挑了挑眉毛,似是想回些什麼話,卻終是沒說出來。

  白夜唸咒從他體內取出了金蓮花,又將手一騰,在小竹桌上做了個法,一碗黑糊糊的湯藥就憑空顯現了出來。

  「喝了它。」白夜將藥碗推到了墨隱身邊,隨手扇扇鼻子,驅散了苦味兒。

  墨隱掩著口鼻,擰起眉毛,幽怨道:「這又黑又黏的是什麼東西……你確定不是毒藥麼?」

  白夜托著下巴,語調不改,依舊重複著那三個字,「喝了它。」

  墨隱垂眼看著那碗苦氣沖天的湯藥,悔恨道,「早知如此……就不去調戲那女人了。」

  這時,卻有一雙小手將那藥碗小心翼翼,穩穩當當地端了起來,緊接著便是熟悉的稚氣童音響在耳邊,「師父,我來照顧你吃藥罷。」

  墨隱愣了愣,繼而看著她撲哧一聲就笑了,他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傻孩子,我方才是逗你玩呢,其實我好得很。」

  他說著,便抬起手來,欲自行端藥。

  花隱卻托著那藥碗,往後退了一步。

  於是墨隱的神色不由一怔,手便如此,頓在了半空。

  花隱這才咧開嘴角,露出殘缺不全的乳牙,朝他身前近了近,彎起眉眼,甜甜一笑,「我知道啊,不過我還是想照顧師父。」

  墨隱聽罷只是歪頭默默地看著她。

  看著她亂糟糟的頭髮,破舊的粗布衣裙,露出腳趾頭的草鞋,還有那一雙托著藥碗的,髒兮兮的小手。

  然後他終於一點一點地勾起了唇角:

  「傻瓜。」

  「啊?」花隱不解。

  墨隱為她擦了擦小臉兒上的灰,又用手指為她梳理了一番頭髮,直到自己看著滿意了,方才不自覺地笑了笑,卻又恍然回神,別過臉,不冷不熱,口是心非地回道:

  「可我嫌你太笨啊,小手那麼髒,也不去洗一洗,笨手笨腳怎麼照顧我啊,傻瓜,真是傻得沒救了。」

  墨隱說罷也沒顧得上看花隱和白夜驚詫的神色,便奪過了藥,埋頭猛喝。

  屋子裡的苦藥味兒更濃了。

  白夜看得直直豎起了大拇指,掩著鼻子感歎道,「小墨,忘了跟你說,這藥其實是用七七四十九種蟲子,還有蛇皮啊,苦膽啊等等,與仙草混合熬製而成的,你真是太有勇氣了。」

  墨隱「噗」地一聲,差點吐出來。

  白夜忽然笑得前俯後仰。

  墨隱極力忍下想將他痛扁一頓的衝動,擦了擦嘴,拉著花隱起身,一併朝外走去。

  「走罷,小花隱,你既叫我一聲師父,我便傳你法術。」頓了頓,他又回頭看了白夜一眼,見白夜依舊笑個不止,墨隱終於蹙了蹙眉,對花隱念道,「……幸虧,幸虧你沒當他徒弟。」

  花隱輕輕「嗯」了一聲,隨著墨隱出門,目光一轉,望見了方才自己坐過的那塊大石頭,還有地面上隱隱覆蓋的塵土,不禁又緊張了起來。

  墨隱一時好奇便也順著她的眼神尋去。

  大石頭下面扔著一根枯木枝,地面上模模糊糊有被劃過的痕跡。

  只不過因為被花隱用鞋子抹過,所以辨認不出了。

  墨隱又想起當他問花隱「畫的是什麼」之時,花隱胡亂搪塞過去的情景。念此,墨隱暗自一笑,假裝驚訝地喚道,「誒?花隱啊,那是你方才畫的畫兒罷,畫的不錯啊……」

  花隱一驚,還以為自己的畫兒沒擦乾淨,趕緊跑到大石頭邊上,又用力抹了幾腳,還慌慌張張地狡辯道:「我畫的不是你,不是你哦!」

  墨隱微微一怔,繼而便慢慢地笑了,且笑意越來越濃。

  他走過去,拍了拍花隱的臉蛋,也不拆穿,只安慰般回道:「嗯……好好好,我知道啦,你畫的不是我。」

  或許,有像她這樣的一個孩子待在身邊,也沒什麼不好的。

  如果可以一直如此下去,簡單地活著,不用去思索那些前世,似乎也不錯。

  墨隱忽然這麼覺得,於是摸了摸腰間的酒葫蘆。

  ……很想喝,可是捨不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