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巷。
陰雲滾滾,在雲端之上,有一錦衣少年正興致盎然地低頭俯看著夜巷中那忙於施法佈陣的蘇吟風,嘴角一抹邪笑,喃喃道,「這女人太礙事,幾番放過她,她卻呆頭呆腦不知死活地又來壞事……」微頓,他扭頭朝身邊那少女喚道,「小小,這回殺了她。」
那名為「梅小小」的貌美少女淺淺一笑,垂首道,「疏影少爺,這女人似乎有張面具,前幾番手下人皆落敗於那面具之下,不知您可知道那是何種面具,竟有如此威力?」
疏影的眉梢微挑,似是在思索,「面具,面具?」他如此念了幾聲,不自覺地憶起了多年前那場神魔間的廝殺,他在那之前從未敗過,而在那之後,他卻輸給了一個人。
那個人叫子笛,他擁有一張靈力強大的金身面具。
子笛死了,他活了,可他卻依舊輸給了子笛。
因為子笛是以犧牲自己為代價,保全了整個神界;而他,卻是以犧牲整個妖界為代價,保全了自己。
想到此,疏影的眼光驟然變得凌厲,而這絲凌厲卻轉瞬即逝,最後出口的,竟是幾分懷念與無奈:「是他……回來了嗎。」
「誰?」梅小小輕問。
疏影苦笑著搖搖頭,繼而回神,目光清冷地掠過夜下作法的蘇吟風,輕輕閉目,重新向小小下令道,「殺了她罷——今夜來人,統統殺死。」
梅小小作禮,接令,「是。」
彼時的蘇吟風正在靜等怨靈現身,然時辰未到,卻忽而狂風大作,瞬即幾柄閃著幽光的飛刃竟自夜空雲端席捲而來。
蘇吟風慌忙提劍,萬分驚險地閃躲而過。
驚魂未定,她目光銳利地掃視一番,卻未找到敵手。
「誰?」她忽聞背後有重重腳步聲逼近。
「姑娘,這煙花巷中有不淨之物,我等奉聖上之命,於今夜開始,便駐守在此,勸姑娘切莫逗留,以免有性命之憂。」一貌似將軍打扮之人,率領著一批兵隊列前,向蘇吟風回道。
蘇吟風一面警惕著那自雲端之上的突襲,一面暗想,煙花巷之案早就驚動了官府,甚至驚動了朝野,連續兩個月內皆有數人喪生,官府查不出原委,百姓皆惶恐不安。怕是這北陵國的皇帝終於頂不住壓力,派兵駐守來了——只是,偏偏趕在這個關鍵時刻。
「胡將軍麼?」蘇吟風聽出了這聲的主人,正是京中威名赫赫的胡玉將軍。
「姑娘是?」胡玉自隨兵手中提過燈籠,映在蘇吟風面前一照,方才認出來,「啊,蘇吟風姑娘!」
蘇府與胡將軍本就有深交,所以此刻蘇吟風也不再廢話,只急道,「眼下有危險,請將軍暫帶兵撤於巷口之外,阻絕外來人入內。」
此話剛出口,便見陰雲之下,一面容絕美的少女緩緩飄下,她立身於半空之中,揚起團扇,笑容清淺,「不用撤兵啦,來了這麼多人,倒省了疏影少爺的事兒,今夜……你們都得死。」
「你是誰?」蘇吟風持劍怒問,逼視著她。
只見那少女眼如皎星,面如美玉,竟是驚艷四方,有傾國之色,她又是一笑,眨眼調皮道,「我是來殺你們的梅小小呀。」
說罷,梅小小將那手中團扇一揮,只聞煙花巷中香氣襲人,而在眨眼之間,那股誘人的香氣,竟幻化成無數柄閃著寒光的兵刃,正朝蘇吟風與胡玉將軍的兵隊狠狠砸來。
蘇吟風猛然喝道,「胡將軍,快撤走!」
胡玉頗為不甘心,但他知道,自己率兵在此怕也是給蘇吟風徒增累贅,念此,他揮著長刀,一聲令下,率兵撤出了煙花巷。
梅小小的嘴角噙著笑,垂目看著被自己作法殺死的兵卒,伸出食指,饒有興趣地數道,「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十七,十八,十九,啊,才死了十九個人。」她似乎很不滿意,又轉目望向蘇吟風,笑嘻嘻道,「還好,算上你,就湊足二十個了。」
她笑得天真,卻散發出一種冷冽無比的殺氣。
蘇吟風即刻作法,「臨兵鬥者——」
「啪!」梅小小將團扇整個扔了下來,正變成一方巨鼎,沖蘇吟風頭頂砸去。
蘇吟風無奈,只得先行避開。
那團扇又回了梅小小之手,她不屑道:「你那咒語又長又繞口,還沒念完就被我殺死啦。你的面具呢,把它拿出來,興許還能多活一刻。」
蘇吟風緊緊握拳——那面具,她已經還給墨隱了。
「誒?不拿嗎?」梅小小面露疑惑之色,她再行揮扇,惋歎道,「那你就只能去死啦。」
一股嗆人的煙霧聚攏而來,蘇吟風不知這名為「梅小小」的妖魅少女竟是如此厲害,害她在煙霧之中即刻迷了眼睛,看不清周邊景物,她被嗆得猛咳不止,更有甚者,那煙霧之中,竟還有數柄飛刃夾雜而來。
她終究躲閃不過,一柄飛刃劃過,割傷了她的臂彎,她卻依舊被煙霧迷得眼前朦朧,什麼都看不清。
她心想,這回自己怕是必死無疑了。
這時只聽有人大喊一聲「小心」,隨後蘇吟風眼前一暈,竟被人撲倒了身子。
緊接著,自己的臉上就被附上了一張面具。
蘇吟風被面具的金光籠罩,很快恢復了意識,視線也變得清晰起來。
她亂了心跳,說不清是慶幸,感動,還是別的什麼,她只是透過面具,靜靜看著眼前這將她撲倒,此時此刻正微微喘息著趴在她身上的白袍少年。
他臉上是一抹淺淺笑意,身上散發著輕微的墨香。
「墨隱……」她摸著自己臉上戴著的金面具,終於忍不住出聲喚他。
「記住,」墨隱輕輕喘息著,笑吟吟道,「你欠我一百兩銀子。」
蘇吟風看著他的臉,也隨他輕輕一笑,目光卻緩緩逼向夜空之中的梅小小,「殺了那個妖魅,我再給你加一倍。」
墨隱卻頗顯不以為然,他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子,撇撇嘴道,「你有那麼多錢嗎?」
蘇吟風亦起了身,搖頭坦白道,「沒有。」
哪知墨隱聽罷理也不理,就輕身跳上了牆頭,他閉目半躺,懶洋洋道,「所以,我只是來看熱鬧的。」他頓了頓,又緩緩睜眼,「誒,那個叫什麼大大小小的丫頭,誒沒錯,就是在叫你——」他朝梅小小微微一笑,「這下她有面具了,你跟她接著打罷,我不妨礙你們了,看戲,看戲。」
梅小小側目盯著墨隱,她沒見過這等惑人的美男子,彷彿他一笑,便能將自己的魂魄勾走一樣,她別過臉不去看他,只輕哼一聲,「說是看戲,方才怎又妨礙我?我看,連你也該殺。」
墨隱一揮手,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把折扇,他依舊悠閒自得地躺在牆頭,一手托著自己的腦袋,另一手風流無限地扇了兩下,隨後閉眼打個哈欠懶道,「你個小丫頭還真不讓人清閒,你的飛刃傷了我,我若出手,必是要討回來的,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梅小小看著他那安然自若的模樣,心裡著實有點兒忐忑不安,但她的臉上卻笑得越發天真無邪了,「法高法低,還得比過再說。」她說罷,輕手揮扇,一招「飛刃亂舞」便隨著撲鼻的香氣鋪天蓋地般射向墨隱。
墨隱亦是嘴角輕佻,淡然一笑,「啪」地一聲打開折扇,那飛刃便自半途定住,他又將那折扇在手中一轉,飛刃便隨著他手指的轉向,重新翻轉,朝梅小小回擊而去。
梅小小花容失色,忙飛身一閃,又緊地收了法,才保住了一命。她心有不服,再起一招「迷霧血刃」,這正是讓蘇吟風差點兒喪命的那一招。
眼見夜下的怨氣煙幕越聚越多,墨隱笑意不退,長袖一揮,將手中折扇拋擲空中,那折扇瞬間散出驚人的銀光,驅散了所有怨氣。
梅小小在墨隱面前深覺自己黔驢技窮,她捲起一陣飛花,欲逃之夭夭,卻不料蘇吟風九字真言念畢,一條金龍正緊逼自己追來。
飛花已然被金龍的神光驚散,她眼睜睜地、驚慌失措地看著那條金龍,絕望之餘,害怕地緊緊閉上了眼睛。
金龍既出,便要屠靈。
蘇吟風此時正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微笑著。
小小甚至嚇得拋下了自己的團扇。
一瞬之間,風雲變幻,墨隱原本的折扇竟飛至梅小小身前,霎時一卷狂風席地而起,飛沙走石阻擋著金龍前進,而在沙石與風口之後,正是被墨隱層層保護著的梅小小。
她徹底傻眼了,她甚至忘了,利用墨隱逼退金龍,蘇吟風就沒了靠山,自己便能輕而易舉地完成任務回到疏影少爺的身邊,而墨隱此刻正毫無防備地站在自己身前,這是個殺死他的好機會。
她全然忘了,她只懷著滿心的不解,看著眼前這為她廝打的少年。
他方才不是說要將自己的傷從她身上討回來嗎?
他不是應該幫蘇吟風一起殺死她嗎?
毫無預兆的,小小心底就那麼微微地驚了一下——就算是疏影少爺,怕也不會這般冒險地來救她罷。
蘇吟風也呆了。
在幾重對打過後,墨隱的折扇終於有了微小的裂痕,此時聽得蘇吟風一聲「收!」金龍方才止戰,回到金符之中。
墨隱收回那有了裂痕的折扇,回頭朝梅小小一笑,「你還不走?」
梅小小未回話,只恨恨地瞪了蘇吟風一眼,又意味深長地看著墨隱,彷彿想看透他一般。
墨隱卻不看她,只十分惋惜地摸著手中的折扇,而後緩緩笑道,「你回去罷,下次見面,記得賠我一把新的……要不多給我幾兩銀子也行。」
梅小小卻當真「嗯」了一聲。
墨隱一愣,隨即便指著她哈哈大笑起來,「哈哈,你、你太可愛了,哈哈哈哈……」
她不懂墨隱為何發笑,心念還是逃命要緊,便重拾起團扇,捲起漫天飛花,抽身退去。
見梅小小逃去了,蘇吟風憤恨不止,她冷冷望著墨隱,逼問道,「你為何要救她?她殺了胡將軍手下的士兵!」
墨隱卻銀扇一揮,笑瞇瞇道,「誰說那些士兵死了,他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這時街巷中傳出細細碎碎的人聲,蘇吟風循聲望去,只見那些原本被梅小小的飛刃所傷,本已戰亡的兵將們,居然一個接一個地活過來了。
「怎麼回事?」蘇吟風不解。
墨隱輕輕揚起另一隻手,只見他手中正捧著一閃閃發光之物,仿似琉璃瓶,他神秘一笑,「這是結魂燈,方才從那小丫頭身上偷來的——這些將士們的活死魂還未來得及散去,便都被她裝進了結魂燈裡,我只需將其放出來,他們自然便活了。」
「你真是……」蘇吟風不知該讚他,還是該氣他,話說一半,便再沒接下去。
「本公子從來不做賠本生意的。」墨隱理所當然地回著,「對她如此,對你也如此,那一百兩銀子,就算你欠我的。」
蘇吟風未來得及回話,便見胡將軍率軍衝了進來,於是便止住了言辭。
胡將軍與其兵卒們一併看著煙花巷戰後的殘景——樹倒牆塌,無數刀刃將土地割成了巨大裂痕,眼下所見之處無不觸目驚心。
當胡將軍的目光瞥到墨隱之後不覺一驚,「你是何人,煙花巷的入口出口都有我軍把守,無人能進,你怎麼進來的?」
墨隱側目,看了蘇吟風一眼,又回過頭淡淡笑道,「我是提早誤入這陰巷的過路人,多虧蘇小姐冒死相救,打退了妖孽,才得生還。」
胡將軍「喔」了一聲,便領著兵卒上前關心那位「蘇小姐」去了。
墨隱很知趣地閃身走開。
蘇吟風卻幾步追上前,拉住了墨隱長長的衣袖。
「她是妖,你方才實在不該救她。」蘇吟風有幾分勸解,但更多的是質疑。
墨隱淡然回身,一臉淺笑,看著手中的結魂燈,悠悠道:「我要救的,只是這些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