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摸出了水煙桿子,有晚風拂過,青色的粗布素衣無聲揚起,露出長袖上一塊難看的補丁,他捋捋自己華白的頭髮和灰色的鬍鬚,褶皺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那也要看,白夜神君準備何時殺你了。」
「何時呢?」鬼鈴兒問。
「唔,我想想看……」他心不在焉地應了句,「那就現在吧。」
語出無波,神光驚現,手中的水煙桿子凌空一轉,竟變作一綢花色長綃,以驚雷之速向鬼鈴兒襲去。
鬼鈴兒匆匆閃身躲避,腕上的鈴鐺紛紛搖動,一陣吸魂奪魄的鬼樂陰然傳來,週遭凡人受其波及,紛紛慘嚎不斷,盡數暈厥。
白夜蹙蹙眉,抬手之間一方金色的結界渾然而成,他將自己與鬼鈴兒罩在其中,脫離凡塵,飛向半空。鬼鈴兒心中一定,被困於結界之中,眼看著身邊的場景瞬息萬變,卻不知白夜會將她帶往何處。
終於,結界散去,兩人正身處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原,杳無人煙。
「就在此地結束吧。」白夜摸摸鬍子,聲音已恢復,面容卻依然蒼老,「小魔女,將你最強的一招使出吧,我會讓你死得有尊嚴。」
鬼鈴兒手訣一劃,血鈴搖動,魔流伴隨著鬼樂乍然而出,狠狠催向白夜,「暗樂陰波!」
白夜卻靜立原地不動,左手靈綃輕柔一揮,似流水般優雅地旋轉著,與那鈴鐺所奏出的音波成相逆之勢,溫和地化去了音樂中暗藏的邪力。隨之又舉起右手騰出縷縷金色神光,將那陰綠的魔流密密包裹了起來。
阻勢已成,魔流竟憑空而碎,鬼鈴兒力竭氣空,被擊得連連後退,腦中不由一窒。
她是魔尊最寵愛的侍女,暗樂音波是她最強的一招,也是魔尊親自傳授於她的,怎可能被他這麼輕易便化解了去?
他可生生站在那兒,一步都沒有動啊。
就在她失神的瞬間,那抹絢麗的靈綃已經自白夜手中再次飛出,以再柔軟不過的勁度穿透了她的身體。
「呃噗……」她喉中腥甜,一口血噴湧而出。
「結束了。」白夜嗖地收回靈綃,綃中血珠滴盡,重歸潔淨。
隨著他的收勢,鬼鈴兒身體一痛,又有大量的鮮血噴出,她無助倒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白夜,「你……」
「告訴我,」白夜走過來,俯下身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魔城隱秘在哪兒?」
鬼鈴兒死死咬牙,閉口不說。
白夜眉間一凜,捻指點住她的靈穴,指尖盈盈有神光閃動,一瞬間,鬼鈴兒因極度的痛苦而變得臉色煞白。
他重複了一遍:「告訴我,無邪潛藏在哪兒?不說,你會比死更難熬。」
她絕望地閉上眼,依舊不肯開口。
白夜的指下又加重了力道。
終於,鬼鈴兒失血過多暈死過去——她原本用魔力將原形隱藏得很好,可是這一刻,竟變成了一隻狐狸。
白夜手指一顫,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只紅色的小狐狸,失了神。
心裡暗暗隱藏多年的情思,糾纏多年的遺憾,一下子便被牽引了出來。
他曾對一個人,不,或許更該說是對一隻女狐承諾過:
「那從今以後,你都再也不許和狐狸搶吃的,不許欺負狐狸,更不許對狐狸見死不救!」
「好,我不和狐狸搶吃的,不欺負狐狸,也不會再對狐狸見死不救了。」
「如果狐狸做了錯事,你可以發脾氣,但是絕對不能討厭狐狸,要一直喜歡狐狸!」
「好好好,我不討厭狐狸,我會一直喜歡狐狸。」
「你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還有啊,不能……」
「死狐狸,你有完沒完?」
……
言猶在耳,真真切切。
他從不曾忘卻。
手握成了拳。
他終於明白,無邪為何要派鬼鈴兒來往人間,為何會讓她在這種關鍵時刻跑來送死,為何她的話會令他在出手的霎那瞬間遲疑。
因為無邪把所有的寶,都押在了那只他深深愛著的狐狸身上。
這就是你的局嗎?
可惜,這天下間能撼動我心思的狐狸,唯有那麼一隻而已。
白夜冷冷一笑,手下卻湧起了溫暖的神光。
——他在為她療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只紅色的狐狸緩緩睜開眼睛,朦朧地看著眼前的人影。
「你怎麼不殺我?」
「留你一命,是為了讓你回去告訴無邪,」白夜湊到她跟前,清清散散地坐下,「對我白夜,美狐計已經過時了,除了她,我絕不會再上第二隻狐狸的當。」
「她?哪個她?什麼美狐計?」鬼鈴兒重新變作人形,完全不解。
被無邪利用了還不自知麼?他暗自想著,卻不再多言。
她眼光中有些許疑慮,「你為我療傷,那麼現在,你……」
「魔氣入髒,你若想趁此殺我,的確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但就算我此時只有一成神力,也能輕輕鬆鬆地取走你性命,你若不信,盡可來試。」
鬼鈴兒已經見識過他的厲害,此刻又怎敢不信?但又不想失了面子,便佯裝不屑地別過臉,輕哼一聲,信口胡說道:「神有神的尊嚴,我是魔,自然也有魔的尊嚴,瞧你是老人家,暫且放你一馬,以後總會殺你的。」
白夜噗哧一聲笑了:「哦?魔也會敬老尊賢麼?」
鬼鈴兒臉一紅,瞪著他叫嚷道:「你管我呢!」
「哈,」白夜站起身來,笑容不退,「那麼小魔女,再見了。」
他負手走向夕陽,原本蒼老的面容頃刻之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清逸俊美的容貌,和一襲灰白翻飛的長衣。
聖潔如蓮,君子如玉。
鬼鈴兒看得呆住。
只見昏光暖暖,清風搖曳,他獨身走在被塵世暈染的年華裡,身影變得越發欣長。
「我想知道,在我死前,能否得見白夜神君一面真顏?」
——她見到了,那個如閒雲野鶴一般優雅的少年。
她有些鬼使神差,竟不由自主地朝著那個背影,悄悄唸了一聲:
「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