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飲一愁·02

  那日清晨,蘇吟風剛一走進墨雲閣,便覺出了有些異樣。

  以往自己每次來,小雲都會在樓下一邊打盹兒一邊迷迷糊糊地問她是不是來買畫的,花隱和蛇君兩個人跑上跑下打打鬧鬧得好不熱絡,今日如何這般冷清?

  「花隱?小雲?」她朝樓上喚了幾聲。

  叫了一遍無人應聲,她又叫了一遍,「花隱?小雲?」

  她手拎桃木劍一步一步上了樓,整條迴廊空無一人。

  心中一股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記得很久以前,那時她第一次來到墨雲閣,被這間畫坊的佈局深深吸引,整條迴廊都是來回飄蕩的畫卷,她追著畫捲來到一所房間,站在門邊望見墨隱懶懶洋洋地坐在桌案前,拎著畫筆對她微笑,那樣俊美的眉眼勾起來,直直攝走了她的心魂。

  從此就把他的名字深深刻在了心底,忘也忘不掉。

  可是今日,那些飄飛的畫卷早已不見了蹤影,整間偌大的畫坊清清冷冷,沉悶之極。

  她推開那扇房門,一陣撲鼻的酒氣夾雜著墨香,濃重襲來。

  「墨隱!」蘇吟風衝上去,扶起昏昏沉沉躺倒在地上的墨隱,「你怎麼喝這麼多酒?他們人呢?」語氣擔憂而焦急,她架著他的手臂吃力地移到床榻上。

  墨隱張開雙目,看著眼前為他忙碌的身影,無力一笑,「他們都走了,你怎麼還在?」

  蘇吟風一愣,隨即將濕毛巾搭在他的額頭上,握住他冰冰涼涼的手,「我一直都在,只是你沒有發現而已。」

  墨隱看她的目光第一次帶了些溫暖。

  「你受傷了。」蘇吟風為他蓋上薄被,他手指冰涼,衣襟上有點點黑色的血跡,顯然身體極為不適,她雖心疼,嘴上卻依舊強硬,「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但無論你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陪著你,我知道你討厭我,但我在這裡,你趕是趕不走的,所以你最好老實養傷,不然我……」

  「我何時說過討厭你?」他忽然插了一問。

  蘇吟風怔了怔,「誒,你沒說過麼?」

  墨隱想了想,說:「我只是討厭那些自以為是的美女。」

  剛以為他會說出什麼譬如「我從來都沒討厭過你」,甚至「其實我一直還挺喜歡你的」之類的好話,不料他居然說出這樣不痛不癢的一句,蘇吟風不禁一愣,「啊?」

  「……你又不是美女。」

  「你……」蘇吟風的臉一陰。

  「不過,」墨隱瞧著她,先前的頹敗模樣盡然不見,似是恢復了從前毒舌的黑心老闆,他歎口氣,「……倒可以算得上『自以為是』吧。」

  蘇吟風氣結,狠狠地將手中的另一塊濕毛巾丟在他的臉上,「墨隱你這個黑心鬼你去死吧!我再也不管你了,全天下最討厭的就是你了!我到底為什麼要管你啊,我為什麼要喜歡你啊?我精神不正常了才會愛上你這個隨便親人家,親完又不喜歡人家的□吧?」

  一連串的氣憤。

  墨隱酒喝得雖多,卻沒有醉,這番話聽得他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完全不知該回些什麼。

  ……他只不過,不想讓她擔心,才將那些苦澀的情緒埋起來,勉勉強強開了一個玩笑而已。

  一下子,滿屋寂靜。

  兩人對視,隨即各自又都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

  蘇吟風一臉氣急敗壞加羞澀之極的緋紅。

  「你這,」墨隱苦笑著問,「算是表白麼?」

  一陣靜默之後,兩個聲音同時開口:

  「算吧……」蘇吟風說。

  「不算吧……」墨隱說。

  出神之間,似有烏鴉嘎嘎叫著飛過頭頂的感覺,兩人額上各自冒出了幾道黑線。

  「我……」

  「你不用說。」蘇吟風匆匆打斷他,像是生怕觸到什麼難過的字眼一樣,佯裝著一臉輕鬆開口道:「我知道,你喜歡你那小徒弟花隱嘛,少來假惺惺地安慰我拒絕我,我沒打算怎麼著,你放心吧我以後一定嫁個比你好上一千倍的男人,到時候氣死你。」

  墨隱一怔,隨即點點頭,「好,你說到就要做到。」

  蘇吟風一聽此話眼眶便不由得紅了紅,她別過身子不再看他,「用不著你管,總之,在沒人回來照顧你之前,我是不會走的,你也就別費心思地激我趕我了,我早瞭解你肚子裡的那些黑水,不會上當了。」

  「他們不會回來了。」他淡淡地說,眼神望著牆上那幅熟悉的畫像,「你也不必留在此,我身上的傷你是救不了的,待在這裡也沒用……倒不如幫我去找找白夜或祭雪。」

  「我自會派人去梅雪之巔,但我還是要留下來。」

  墨隱望著她的臉輕輕一歎,「蘇吟風,你太傻。」

  蘇吟風瞪他一眼,「墨隱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再說一句我傻的話我立馬把這水潑你身上,你信不信?」說著舉起盛水的銅盆。

  墨隱搖搖頭,「你才不會。」

  蘇吟風故意又舉高了些。

  「你這個人又傻又癡脾氣又不好,還總喜歡口是心非,沒一句是真話。潑啊你怎麼還不潑?」

  蘇吟風無話可駁——他就是這樣,早在初初遇見之時就已經將她看了個透徹,所以從那之後就再也懶得多看她一眼。

  可她卻一直看不透他,於是就總想著再看一眼吧,再多看一眼吧,便這樣,不知不覺深埋在他的目光裡,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連數日。

  疏影總是悄無聲息地去看花隱,他只能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攀到樹上遠遠地望一望那抹身影,因為她雖搬進了他為她準備的院子,卻從不見任何人,也極少出門,疏影若是略施法力飛入院中去找她,一準兒就又要被她冷言冷語地趕出來,試過幾次之後,疏影便作罷了,與其惹得她不高興,還不如就這樣,遙遙地看著她。

  她終日不笑,只在院中擺弄花草,偶爾也會鋪上筆墨作一作畫,只是每次畫完之後,又都會很氣憤地燒掉或者撕碎,以至於她畫過許多幅,至今卻一張殘留也沒有。

  畫中之人無外乎是墨隱,又或說,是子笛。

  一筆一筆地勾勒出他昔日的音容笑貌,再放入火中一點一點地焚燒。

  日子過了沒多久,當他想在臨離開人間之前再去看一眼她的時候,卻被她發現了。

  花隱捏著畫筆指向院外那棵高樹,「你還想藏多久?」筆尖的墨汁落在院中鋪砌的青石磚上,染成了濃重的一點黑色,像是誰久別的眼睛。

  疏影無奈,迎風颯颯自樹上飛落而下,走到她面前,「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花隱用筆桿抵著下巴想了想,而後說,「大概一個月前吧。」

  「原來我第一次來你就知道。」

  花隱輕輕一笑,「莫忘了我是誰,你妖力藏得再好,也瞞不過我……只不過看你躲得辛苦,便不拆穿罷了。」

  疏影看著她毫無雜質的笑容,不禁有些愣神,這麼久了,自從她離開墨雲閣之後就從未笑過,而今竟對他露出了這個表情,到底是強顏歡笑,還是已經釋懷了呢?

  「花隱,我要帶領妖族離開人間一陣子,你……」

  「去哪兒啊?」花隱不等他說完便心不在焉地打斷了,問出這一句。

  疏影表情似有遲疑,緊了緊手中的妖劍,背過身去,「去救我父王。」

  花隱眉心一蹙,匆匆走到他面前,「你要帶兵去闖天宮麼?就憑你妖族那些殘兵想破鎖妖塔?你別做夢了。」

  「當然不止是我妖族。」疏影一臉邪笑,隨即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花隱,你知道麼,其實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事到如今,我們都不知真正能使墨隱恢復神力和記憶的方法是什麼,若是知道,還能毀去,可他和神界眾仙都十分保密,我和無邪皆是查無所獲。而我為了將你留在身邊,已經讓你服下妖魂丹記起從前,你又離開了墨隱,這個時候,墨隱一旦對凡塵沒了眷戀,他定會配合白夜他們,恢復神尊之位,到時候再想攻破神界就難上加難了——所以,我們必須利用這點時間,在他沒能恢復神力之前,除去他。」

  花隱忽而想起了什麼,手一顫,畫筆掉落在地。

  恢復神力的方法麼……她也許是知道的。

  她偷偷聽過他和無憂子之間的密談,其中有一句是無憂子對他說的:這酒中全是你的記憶,你又為何不喝?喝下它,才能想法子化解這場命劫。

  那個酒葫蘆!師父貼身帶著,連睡覺都會放在裡側枕邊的酒葫蘆!

  花隱又想起了曾經和師父的那段對話:

  「師父為什麼從來不喝腰間那壺酒?」

  記得那時候墨隱的眼神很深邃,花隱幾乎看不懂他的心。

  他笑得風輕雲淡,「是因為……捨不得。」

  花隱當初並不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而他也從不解釋什麼,年華流走之間,他留給她的,只是數不完的回憶和癡念。

  直至此刻,她方才恍然大悟。

  他捨不得喝。

  是因為……他捨不得她。

  所以他不願再當神尊,只想安然陪她度過人間的流年麼?

  怪只怪她被回憶的怨恨沖昏了頭,一心只想報復,而忘記了去感覺他真正的心意。

  如今,他們早已被對方傷透,再也無法回頭了。

  「花隱?」疏影見她兀自出神,便拍拍她肩膀,「你在想什麼?」

  花隱搖搖頭,「你不要去,太過危險。」

  疏影吃驚地看著她,「你是在擔心我?」

  花隱一怔,那句話是一時想到就隨口說了出來的,聽得疏影這一問,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默默思量了半晌,方說:「廢話,我只是擔心自己的命魂而已。」

  疏影臉上綻出明媚的笑容,張開雙臂將花隱擁入懷裡,貼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不管那句話是真心是假意,花隱,我都謝謝你。」

  花隱緊靠著他寬厚的胸膛,剛想掙脫,他卻已經放開了懷抱,自身上摸出了一個顏色發舊的彩色麵人,塞到她手裡,道:「它對我來說太過珍貴,我不想在破鎖妖塔的時候不小心弄壞它,所以,你暫且替我收著,待我回來,再還給我。」

  花隱緩緩接過那一小尊再熟悉不過的笑臉麵娃娃,心中不由萌生了一絲微小的感動。

  已經有三四百年了吧,他竟將它小心翼翼地保存至今,連一絲一毫的損壞都沒有。

  「疏影你……又何必呢?」花隱將那麵人緊緊握住,垂下眼睫深深地歎息。

  疏影只是一笑,「因為它是你送的。」

  花隱低頭瞧著手中那方永遠都是一臉笑瞇瞇的小麵人,眼眶驀然一酸。

  疏影不會知道,這尊麵人,是她在九華山之時,依著子笛的模樣一點一點捏出來的。

  只不過她一向手笨,不止雪人堆得不像,就連麵人也捏得連一丁點兒相似的地方都沒有——子笛從未笑得如此開懷過。

  正因為如此,她才肯將它拱手送人。

  最後,它落到了疏影手裡,而疏影竟視如瑰寶一般,貼身珍藏了這麼多年。

  冥冥之中,陰錯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