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嚴真很早就到了圖書館。
值班的小劉看見她有些詫異:「嚴姐,今天不是輪到你休息了嗎,怎麼還過來呀?」
嚴真脫下大衣將東西放好,說:「我找常主任。」
「找主任干啥?」小劉好奇。
「請假。」柔柔一笑,留給小劉一個高挑的背影。
已近學期末,學校安排著期末綜合檢測,圖書館的工作倒相反的清閒下來了。常主任一聽說她要去西藏,很快就給批了假。
「出去走走好啊,只是這天寒地凍的,你是要一個人去?」
接過假條的手頓了一頓,嚴真笑著說:「不是我一個人去。」
還有一個人,他們一起去。
回到顧園,李琬正在幫他們撿行李。顧淮越雙手插兜,站在一旁,垂眉無聲注視著母親往一個行李箱裡塞越來越多的東西。
「前兒你爸剛看了天氣預報,據說藏南地區現在溫度已經有零下二十多度了,我說你什麼時候去不好,非要趕在現在,是戰友重要還是自個兒的身子重要?」
這個答案還用說嗎?老太太歎一口氣,繼續給他裝行李。
「快要過年了,這要有點兒譜的都知道趁閒著在家陪陪老婆孩子,那,且不說珈銘了,怎麼也得抽出點兒時間陪小真吧?」
李琬看嚴真一眼,試圖拉她做說客,可顯然這一會兒老太太是打錯算盤了。
顧淮越接過行李箱,將沒什麼用的東西取了出來。
李琬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呢,就被他搶了先:「嚴真也去。」
李琬愣住,半晌:「小,小真也去?」說著看了看嚴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這,這可太意外了。
「所以說,你這點兒東西還是少拿為妙,正經東西不帶。」說著,將一個鼓囊囊的背包塞了進去。
過會兒李琬算是反應過來了,一拍大腿,直奔向屋裡,臨到門口的時候還不忘折回身來說:「包先別拉上,再給嚴真帶個大衣!」
顧淮越聳了聳肩膀,視線與嚴真相遇時,無奈地笑了笑。
家有操心老太太,有什麼辦法?
相比較奶奶,顧珈銘小朋友就顯得比較憤怒了。
一來是因為上一次沒在外婆家住夠,外婆那邊有了意見,所以顧參謀長一合計,在他們走之後,讓珈銘在去那裡住幾天。小家伙百般不願意,可是軍命難為。
二來則是因為,這兩個大人竟然扔下他私奔了!
神馬?別問他私奔什麼意思,他還不懂,他只知道,這兩人要丟下自己逍遙去了!這種行為簡直不可原諒!
嚴真揉揉他的臉,討好般地將糖心雞蛋放到他面前。顧小朋友最愛吃這玩意兒,可是現下他是一眼都不看,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看著嚴真:「老師,你太讓我失望了。你竟然棄司令於不顧投奔敵人去啦!」
說完,腦袋瓜子上就挨了一下。
小朋友捂著腦袋抬頭,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顧淮越居高臨下,毫不費力地用身高優勢壓倒這個小孬兵:「要是再廢話,在外婆家住的時間就延長兩星期!」
小孬兵頓時俯首,不甘不願地吃起了雞蛋。
看著這一幕,嚴真頓時就笑了,心裡仿似有股暖流流過,說不出的舒適。
或許,這大概就是奶奶所說的日子,一家三口的日子。
考慮到嚴真是第一次進藏,他們還是選擇了直接坐飛機到拉薩。
其實嚴真倒無所謂,要真比起來,她或許更願意坐火車。
顧淮越聽了之後拒絕道:「火車不行,時間太長的話會很累。第一次進藏,還是慢慢適應的好。」
嚴真沒想到他會顧慮那麼多,連自己的體力都考慮在內了。有些意外,可是想一想,便欣然答應了。
總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飛去拉薩的那一天天氣很好,透過舷窗凝視著窗外一朵朵雲,嚴真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在西藏當兵很苦吧。」
顧淮越正在閉目養神,聽見這個問題很快就睜開了眼睛,視線一偏,就能看見她的側臉。干淨,清秀。
他一時間有些怔愣,起初她答應跟他一起去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意外的,只是時間越長,他便越肯定,她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准備陪著他了。
這個詞,連顧淮越自己都覺得有點兒陌生。
回過神,他笑了笑,繼續閉目:「新兵在哪兒都覺得苦,被班長訓,排長訓,連長來興致了一齊訓,感覺放佛一下子從人間來到了地獄,就是來煉獄了。不過後來再一回想,那樣的日子也挺好。」
新兵蛋子。這是老油子常常稱呼新兵的,多少含有一點兒瞧不起的意思,凡是有點兒尊嚴的人,都是不願意被瞧不起的。
有什麼辦法,練唄。
還是那句話,等你真正練成了,就有睥睨別人的資本了。
這就是所謂的生存邏輯,軍人則尤甚。
軍人從來都是只佩服強者。
嚴真忽然慶幸自己的父親是軍人,因為這種感情,不是所有人都會懂得。而她,恰好屬於那個懂得的。
「你的戰友,還在西藏?」
「在。」顧淮越輕聲答,睜開了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他超出眾人的喜歡這個地方。」
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波進藏的新兵了。年年維護卻依然破舊的營房,適應了兩三天卻依舊讓他們頭疼欲裂的高原反應,夜晚入睡的時候潮濕的被褥,透過窗戶進來的刺骨涼風,都讓這裡的部隊成為他們的噩夢。
進藏之初,就生了懼意。
可總有那麼幾個例外,顧淮越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那人就是他的第一個班長。
班長出生在南方多霧的地方,一水的南方口音讓他們這些從北方選過來的兵很不適應。
可就是這位操著南方口音的班長,訓練出來了一窩子精兵。有句話說的對,將熊熊一窩,可要是這個將渾身就是本事,帶出來的兵也絕對孬不了。
「班長說,在他們家鄉總是有大霧,整天整天見不到太陽。他一氣之下就跑到了西藏當兵,並且決定再也不回去。」
這幫新兵都被班長的話逗樂了。
嚴真也笑了笑,慢慢的,隨著飛機的著陸,走進了這片神秘的地方。
一出航站樓嚴真就感到一種不適感就在擴大,頭部兩側有些脹痛,好在不是很強烈,還可以忍受。
「不舒服?」顧淮越接過她的行李,低聲問。
「有點兒。」嚴真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不過沒關系,還很好。我們走吧?」
「先等一下。」顧淮越說,「你先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接點兒熱水。還是喝一點兒藥為好。」
嚴真不禁詫異:「藥?」
「在行李箱裡,外側,拉開拉鏈就能看到。」淡淡地囑咐,他起身去接水。
按照指示,嚴真從包裡翻出來一個包裹,鼓囊囊的模樣,讓她瞬間就想起來了。出發之前,他翻出了那麼多東西,而後塞進去的一個包裹。原來是緩解高原反應的藥。
嚴真握著,忽然覺得心中一暖。
來接機的是一位兩槓三星的上校,他等在機場外面,一看見他們走出來,便立刻迎了上來,干脆利落地來了一個軍禮。
顧淮越挑了挑眉:「班長,您可折煞我了。」說著,回敬了一個軍禮。
原來這就是他口中的班長,嚴真饒有趣味地看著眼前這位上校。
「嚴真,這是我的老班長,現任的邊防團團長,龐凱。」
龐凱伸出手,與嚴真握了握。握手的瞬間,嚴真就能感覺到他滿手的老繭,硌人的厲害。
龐凱哈哈一笑,拍了怕顧淮越的肩膀,操一口標准的四川話說:「你個瓜娃子,十年不見了,不僅老婆孩子有了,就連這個軍銜都比我高了,二毛四!」
顧淮越笑了笑。
這就是戰友,這就是老班長,十年後再見,只消一刻,就能將這十年的差距消弭於無形。
龐凱出生在重慶一個小鎮裡,初中畢業就出來當了兵。由於性子裡爭強好勝,各項軍事技能都練得呱呱叫,更有幾個科目全軍通報嘉獎過。只是由於知識文化水平不夠,當了二十三年的兵了,還只是一個團長。
對於這一條龐凱倒是沒有抱怨,能留在西藏,已經是他最大的願望,其他的,與之相比,便不算的什麼了。
龐凱一邊開車一邊說:「你們來得還真是時候,後天團裡要給七連送補給,你要看他,就跟著車隊一塊兒過去。我送你去。」
「隨便安排一輛車就行,不用您親自上,沒那麼大陣仗。」顧淮越下意識地拒絕。
龐凱:「美得你,這幾天又下了雪,從團裡到七連的路不好走,我一個團長就這麼放著戰士們不管?那像什麼話?」
嚴真是聽明白了,不管怎樣,他都是要去的。
顧淮越沉默幾秒,忽然笑了下,從行李箱裡取出一箱包裹嚴密的東西,遞了過去。
龐團長掃了一眼,笑了:「啥東西,這麼嚴實?」
「藥。」
龐凱愣了愣,而後笑了:「放心,你們說過的,禍害遺千年,沒那麼容易犧牲。」這還是新兵連時候的事兒,那時候龐凱是新兵連的一個排長,正好訓的顧淮越那一班,龐凱要求嚴格,訓的新兵們是哇哇叫。背地裡都叫他「黑面」,說他禍害新兵,不近人情。
時候讓龐凱知道了,也沒發火,就是不動聲色地加大了訓練力度。
顧淮越微微扯了扯嘴角,可是卻未因為他的玩笑而松了話頭:「話是這麼說,藥還是得吃。」
嚴真在一旁聽著,不由得好奇了:「龐團長是什麼病?」
話一落,龐凱就頓時咳嗽了幾聲,從後視鏡裡給顧淮越遞眼色。
顧淮越假裝沒看見,還是說了:「高原心髒病。」
一聽名字就知道,是種在高原上得的病。
龐凱歎了口氣,「你看,你看,我還想在弟妹面前保持一下軍人形象呢,全讓你小子給毀了。一下子成病秧子了。」
嚴真搖了搖頭,笑道:「不會的,您就吃藥吧,只當是為了讓嫂子放心。」
話一落,龐凱又大笑了兩聲:「嫂子?你嫂子還不曉得在哪兒呢?」
龐凱至今未婚。
用龐凱自己的話說,誰會願意嫁給這樣一個二十年內只回過五次老家的男人呢?
結婚,他老早都不想了。
邊防團真的很遠。
從拉薩往南開了這麼久,還沒有到。
嚴真望著窗外黑沉的夜色,只覺得內心疲憊。
「累了就睡一下。」話音隨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而至。
嚴真偏過頭,笑了笑,接了過來。
她是真的累了,說了一句「到了叫我」就睡了過去,速度之快,讓顧淮越微微有些詫異。
其實嚴真睡的很不安詳,持續的高原反應讓她頭疼欲裂,仿佛是被勒住一般,呼吸也有些不暢。
她想要醒來,可是她夢見了父親,又捨不得醒來。
夢中父親對她微笑,揉著她的小臉說:「囡囡啊,爸爸從今天起就不當兵了。」
那神情雖然是笑著的,卻還是掩不住濃濃的遺憾。只是當時的她還小,不懂。等她長大了,懂了,也已經晚了。因為,父親已經去世了。
一想到這一點她就心痛萬分,在睡夢中傷心的喊出爸爸兩個字。
不一會兒,她就隱約聽見有兩個人在說話。
「怎麼回事?是不是發燒了?」
「我看看。」有人壓低聲音應了一句,隨後,一個溫暖的掌心覆上了她的額頭,停留幾分鍾後,聲音又響起:「沒燒,只是高反有些厲害,看樣子,是做夢了吧。」
開車的人笑了一聲:「到了團裡讓衛生隊的人看看,別出事。」
「嗯。」那人低低應了一聲,隨即她就感覺到有人用適中的力度抱住了她,一雙手輕柔地按著她的太陽穴,替她緩解著疼痛。
嚴真強撐著睜開了眼睛,看向頭頂上方的人,正逢他低下頭,一下子四目相對。她忘記了躲避,就這樣直視著。
顧淮越低頭看著她,昏暗的車廂,那雙眼睛凝著淡淡的光,平靜柔和的眼神讓他無法立刻避開,不知過了多久,當車子顛簸了一下,顧淮越動了動,替她裹了裹軍大衣,柔聲說:「睡一會兒吧,不舒服了就喊我。」
「嗯。」她應道,偏過頭,便睡了過去。
就好像尋到了溫暖的源頭,這一次,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