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這個地方,雖然是時宜父親的祖籍,他們卻並不常回來。
和大多江南城市相似,有湖,也會有寺,還會高高低低的山和故事。車自湖邊看過,能看到遠處的金山寺,在雨幕中,朦朦朧朧的。
早晨還是陰天,現在已經有大雨瓢潑的預兆。
會在這附近停?還是會繼續開下去?
每隔幾分鐘,她就會猜測,車會不會隨時停下來。
可惜,車一路向南,到入山了,還沒有任何停靠的徵兆。
山林中的路,被雨霧渲染的,十分怡人。
「我母親,」周生辰忽然開了口,「她可能,會對你有些冷淡。」
時宜聽他的語氣,有些嚴肅,不禁又緊張起來:「因為我家庭太普通?」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家庭有些特別。」
這很明顯。
時宜無意識地轉著自己手腕上的金鑲玉鐲子:「那有沒有什麼忌諱?比如說你母親,不喜歡別人說什麼?或是見面了,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
「沒什麼忌諱,」他說,「我家人也並非是猛虎野獸。只是,你不是她知道的女孩子,可能,她會需要一些時間,來瞭解你。」
她喔了聲。
想到了他曾說的話:「你說,你有我完整的資料?甚至是我家裡人的。」
「很詳細,」他簡單地說,「詳細到,你從小到大,每一年的資料。」
時宜有些不敢相信。
「我們——」他似乎想起了初識那天,慢慢笑著說,「認識的太特殊,所以,需要一些必要的程序來瞭解你。」
她沒想到,這麼浪漫的事情,被他說的如同有意接近。
不過幾秒後,就釋然了,她真的是有意接近。若說無意,恐怕連自己都不會相信。
他胳膊肘支在一側木質扶手上,欠了欠身子,似乎想要脫下外衣。因為個子高,車內空間不太夠他伸展,脫下來的動作略有些不自在。時宜很順手地,替他拉住一側的袖管,幫他脫了下來。
兩個人,一個是覺得束縛脫下外衣,一個呢,只是隨手幫了個忙。
她這麼幫著,衣服就到了自己手裡。
還帶著稍許的溫度,她捧抱著,忽然有些昏悠悠的。
「我來拿。」周生辰說著,已經接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
就這麼一個小插曲,莫名就讓兩個人之間,有了稍許的親近。她覺得心跳的有些燥,偏頭,繼續去看雨霧種的山林,她對他,是真的忘不掉擺不脫,而他呢?為什麼忽然訂婚?如果按照他所說,是「需要和一個人訂婚」,究竟是為什麼需要。
她後知後覺地思考這些問題。
不知道,自己和他,該怎麼做一對未婚夫妻。
周生辰看她像是在出神,也沒再出聲打擾,他習慣獨處,當然也習慣不打擾別人。
到她終於看到有錯落的建築物出現,同時,也聽到周生辰說:「慢慢你就會瞭解,我並不是在質疑你,這些,都是一些必要的程序。」他說的冷靜而輕緩,語氣沒什麼特別,但是顯然是為了讓她舒服一些。時宜回頭,對他笑了笑:「慢慢你也會瞭解,我這個人很大度,一般小事情,都不太會生氣。」
車停靠在非常古樸的老宅前,門口有人侯著。
他下車時,將西服外衣遞給了門口侯著的年輕男子,傘撐在手中,他回身看時宜,比了個輕勾起手臂的姿勢:「這樣,可以嗎?」
她頷首,覺得兩個人真像是在演戲。
周生辰微微含胸,遷就她從車內出來的高度,時宜伸出一條腿,踩到濕漉漉的地磚上,很快就挽住了他的小臂。她穿著長袖旗袍,他則是單薄的襯衫,隔著兩層輕薄的布料,卻仍能感覺到彼此體溫。
她心猿意馬,走了十幾步出去,才認真看這院子套住院子的地方。
雖然是老宅,排水卻非常好。
這麼大的雨,一路而入,都未有任何積水。
「你從小住在這裡?」她很隱晦地打量沿途景象。
「十四歲以前,住過一段時間,」他說,「時間不長。」
她點點頭。
因為他說在這裡住過,頓時覺得這雨幕下的古寂老宅,多了三分親切。
時常能碰到些匆匆走過人,都是從旁門、小道而過,看到周生辰都會停下步子,欠欠身子,遠了就不作聲,近的就喚聲大少爺。時宜聽這麼玄妙的一個詞,拿餘光瞄瞄他,後者倒是冷淡的很,大多時候都沒什麼反應。
只對那個領路的年輕男子說,直接去見大夫人。
在機場時行色匆匆的周生辰,在青龍寺偶爾談笑的周生辰,在上海略顯神秘的周生辰,都和現在的這個人,毫無關係。
直到兩個人走進避雨亭,有人小心替他們擦掉鞋上的水漬,這種感覺,越發清晰。避雨亭裡本有十幾個中年婦人和女孩子,都在輕笑著,閒聊著,到他們走進來時,都很自然起身,或是坐的端正了些。
所有的視線,都隱晦地落在她這裡。
惟有西北角落,坐在籐木椅上的女人,沒有任何變化。
單看儀態、坐姿,時宜約莫就猜出,這個看上去非常端莊的中年女人,是周生辰的母親。在她猜想的同時,那個女人已經開了口:「這位小姐是?」
「她就是時宜。」周生辰扣住她挽住自己的手,輕輕握住。
眾人神情各有驚異,甚至有些,顯然沒太明白。
時宜聽見自己的心,猛烈地撞著胸口,不安,而又忐忑。
周生辰母親,看了她幾秒,微微地,慢慢地笑起來:「時宜小姐,你好。」
「伯母,你好。」她說。
恬淡的聲音,輕輕撞入每個人耳朵裡。
她讓自己笑得儘量謙遜,接受他母親的審視。
很大的雨聲,渲染著此時此刻的氣氛。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母親,並非是他所說的「冷淡」那麼簡單,而是真心不喜歡自己。
接下來的事情,也驗證了這個事實。
周生辰母親只是非常和善地,問她是否吃過午飯,在知道時宜並未吃過後,很自然地柔聲說:「時宜小姐,非常抱歉。這七日是周生家的寒食日,不會有明火燒煮食物,我就不留你吃午飯了,就讓我兒子來盡地主之誼,在鎮江挑個合適的地方招待你,好不好?」
很婉轉的逐客令。
她完全沒有選擇,只是順著寒暄了幾句。
就看著他的母親,在旁人攙扶下,從籐椅上站起來,好整以暇地裹好披肩:「抱歉,時宜小姐。」她仍舊含笑,對時宜頷首時宜後,輕輕地拍了拍周生辰的右手臂:「送時宜小姐回去後,來陪媽媽說說話,好久不見,我們母子都生疏了。」
周生辰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
「如果今晚沒時間,那就明日上午。」
母子兩個視線交錯而過,她就離開了避雨亭,留了這一亭子不相干的人,繼續神態各異地,打量時宜。
縱然是做了準備,卻仍舊難堪。
周生辰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帶她離開。這樣精心裝扮,忐忑期盼的會面,就如此草草結束,時宜也難免沉默,任由周生辰帶自己去吃飯。
古樸的包房,是在二樓,臨著湖。
她沒吃多少東西,只是喝著熱茶,看他在吃。
越是接觸的多,越是能看得出,他自幼的家教一定非常好。甚至是拿竹筷的手勢,還有夾菜的習慣,都非常嚴謹。規矩中有隨意,這恐怕就是他的性格使然了。
「我以為,我事先和你說過她的反應,你會做好準備,」周生辰抿了半口茶,不太在意地說,「起碼讓自己,不會這麼難過。」
她尷尬笑笑:「我沒想到,你母親會這麼排斥我。」
「在她眼裡,我訂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早在我十幾歲開始,就挑選了一些合適的妻子人選,」他輕輕靠在座椅上,口吻倒是認真的很,「一個人,在十幾年前就開始準備禮物,卻發現,最後毫無用處,失落總是難免的。」
她恍然,難怪他母親看自己的眼神,有質疑,也有失落。
不過,十幾年就開始挑選妻子,也真是聞所未聞。
「她挑選了一些,然後會給你最後甄選?」
他喝了口茶,有意忽略這個問題。
她低下頭,想,為什麼他總有讓人難以靠近的身世。
可是也只是這樣,才算是配得上他。
「還在生氣?」他問她。
時宜抿嘴,想笑,卻沒笑起來,只得玩笑著說:「沒有,只是好奇,你們家裡人,會讓你怎麼去挑自己的妻子。」
「很好奇?」
「一點點,」她有意刁難,「如果你肯給我講講,我說不定聽得有趣,就不生氣了。」
他似乎在思考。
很快就側過頭,喚進來在門口守候的中年司機,說了句話。
司機忍不住微笑,莫名看了眼時宜。
等兩個人坐上車時,司機忽然遞來了一本極厚重的夾冊,竟是臨時回去取來的。時宜翻開來看,竟然是非常詳盡的人物介紹。或許,準備這本書的人不喜歡高清照片的感覺,與文字相配的,都是各種手工畫像。
「真有人肯把女兒這麼印在這裡,讓你看?」她如此翻著都會彆扭,真是不敢想像,周生辰拿著這些,旁邊還會有人追問他對誰會有好感。
「都是周生家的世交。」他回答。
她喔了聲,再不好意思翻下去:「你真像是過去的王侯將相,娶妻規矩這麼複雜。」
遴選世家女兒,匹配生辰八字,非常正統的方式。
可如果出現在二十一世紀,會不會太玄妙了?
他要有如何的家庭,才能讓這些千金小姐甘願奉上畫像。雖然時宜聽說過,現在有很多家族企業,都有著自己的龐大家庭,而總有女孩子會被養在深閨裡,專為門當戶對的婚配而生。她雖是道聽途說,卻也明白,這樣門當戶對的婚配,需要的,是絕對的資產引力。
她想的越多,就越想去看他。
周生辰倒是把視線移到她的手上:「這兩枚戒指,尺寸適合你嗎?」
時宜用手指輕輕,轉了轉戒指,做實回答:「稍微鬆了一些,不過,不會掉下來。」
他點點頭。
「怎麼了?」
「大概知道你的尺寸了,挑訂婚戒指的時候,就不會出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