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拜師時,是個艷陽高照的日子。
清河崔氏這一輩,她竟是家族正支唯一一個女孩,餘下的大多夭折於襁褓時。而因家族權勢正盛,她在母親腹中,就被指腹給太子。據兒時的幾個奶娘議論,倘若當時生下來是個男孩,應該會被偷樑換柱,換為個女孩,只為能入主正宮。
幸而,是女孩。
而不幸的是,這個女孩生來便不會言語。
是以,她才會拜小南辰王為師,這個坐擁七十萬大軍,最令皇太后忌憚的小王爺,也是太子最小的叔父,卻並非是太后嫡出。據母親說,此舉可以讓她有堅實的靠山,同時,也好以她的師徒名分,日後替太子拉攏這個叔叔。
一舉兩得。
一箭雙鵰。
這其中利害關係,她聽得似懂非懂,但想到那日這個師父素手一揮,三軍齊跪的霸氣,仍舊滿是憧憬。若不是那日偷見過他,她會以為,小南辰王是個三十有餘的王爺,否則不會有戰功赫赫,令皇室忌憚。
在眾目睽睽中,十一工工整整地行了拜師的大禮,接過身邊人遞來的茶杯,用兩隻小手緊緊握住,一步步走向坐在正中的年輕男人。
水在杯內微微晃著,蕩出一層一層的漣漪。
她每一步都不敢分神,直到周生辰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茶杯舉過頭頂。
她想,如果是其餘的弟子,應該尊敬地喚句「師父,請用茶」,但她只得安安靜靜,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茶端穩。很快,一隻手就接過她手裡的茶杯,另外一隻手持杯,輕抿了口:「時宜,你在家中被喚作十一?」十一抬起頭,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輕輕頷首。
「恰好,我已有十個徒弟,也叫你十一,可好?」
他沒有自稱「為師」,而是稱「我」。
時宜有些微怔,忍不住看遙遠處的母親。
在母親頷首後,她才又輕輕點頭。她想,這真是個奇怪的師父和小王爺。
事後多年,她想起那日,仍舊能記得清楚。他身著碧色的長衫,眉目中仿似有笑,竟如陰日一道和煦陽光,晃了人眼。少年成名,戰功顯赫,卻又善待每個徒兒和兵將的小南辰王,自那日後便是她的師,一生一世不再有變。
她是未來的太子妃,和尋常的師兄姐不同,在王府內獨門獨院,也有單獨侍奉的侍女。也因此,在入門前兩年,備受排擠。因她身份,那些人不敢有任何動作,卻只是待她冷淡,仿若路人。她並不太在意,也是這樣的身份,讓她得師父寵愛,常單獨伴在書房,甚至能讓登上王府禁地的藏書樓。
而後,在師父的察覺和訓示下,所有師兄姐終於開始慢慢接納她。她不能言語,總是笑,笑的每個人都暖意融融,縱然容貌平平,卻也招人喜愛。
只是,師父仍舊只允許她上藏書樓。有些師兄忍不住,拿來紙筆問她,藏書樓裡到底有何寶物,可成王府禁地?她每每搖頭,笑而不寫,甚至目光偶有閃爍。
樓內不過三層,常年瀰漫著松竹香氣,不點燈時,光線很暗。她第一次去,也是偷偷潛入,初入王府,就有鄰國敵軍大舉寇邊,師父領兵出征,她甚至沒有第二個認識的人。所以,藏書樓裡,有一整面的牆上,都有她寫下的詩詞,均是自幼跟著母親背誦。
詩詞意思,並不甚懂,卻能流暢書寫。
當週生辰歸來時,藏書樓已被她寫滿了兩面牆。
侍女在深夜尋不到她,只得悄悄向周生辰求救,清河崔氏的女兒深夜失蹤,若傳出,便是滿門受辱。侍女做不得主,六神無主,周生辰便獨自一人尋便王府,直到走到藏書樓的頂層,看到拜師時給自己乖巧奉茶的小女孩,竟在牆面上寫下了司馬相如的《上林賦》。
洋洋灑灑,竟無一字偏差。
卻偏偏卡在了男女情意的那句話上:長眉連娟,微睇綿藐。
她手足無措,緊緊攥著毛筆,從竹椅上下來。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月色中,神色有趣的師父。「忘記後半句了?」周生辰走過去,單膝蹲□子,溫聲問她。
十一抿起嘴唇,有些不甘心,但仍舊默默頷首。
師父忽然伸手,抹去她臉上的墨汁。
指腹有些粗糙,並不似娘親般的柔軟。可是一樣的溫熱,也一樣的溫柔。
他笑了聲:「後半句是: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她恍然抬頭,欣喜看師父,想要反身再爬上竹椅時,卻覺得身子一輕,被他從身後抱起來:「寫吧,我抱著你。」她頷首,有些害怕,也有些欣喜,以至於這八個字寫下來,和別的筆跡相差甚多。
她還要再寫,師父已經把她放來下:「睡去吧,待你學成時,再補足餘下的。」
是以,藏書樓內,有她未曾寫完的詩。
她私心裡甚至將它當作了秘密。
後來漸漸大了些,她方才懂得,這句詞的真正意思。
女以色授,男以魂與,情投意合,心傾於側。
每每師父離開王府,短則半月,多則三月時,她都會悄悄來藏書樓。有時候在午後打開窗,總會有風吹進來,夏日浮躁一些,冬日則冰寒一些。有風,就有聲音,無論是風穿透數個書架的蕭蕭聲響,亦或是翻過書卷的聲響。
起初她個子矮,總會站在竹椅上,後來慢慢長得高了,再不需要竹椅。
不用她說,周生辰總會在這裡找到她,然後在固定的一根柱子上,丈量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她是否有長高。她看到他忽然而至,總會開心不已,說不出,就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搖搖晃晃,不肯鬆開。
「十一,」他和她說話的時候,總會單膝蹲下來,很溫柔,「你笑起來,最好看,要常常笑,好不好?」她笑,嘴角揚起來。
日日月月,年年歲歲。
琴棋書畫,她並非樣樣精通,卻偏好棋和畫。
前者,可在藏書樓陪師父消磨時間,後者,則可趁師父處理公務時,用來描繪他的樣子。她不敢明目張膽的畫,只得將那雙眼睛,那身風骨,一顰一笑,睡著的,疲累的,亦或是因戰況盛怒的師父,都藏在了花草山水中。
只她一人看得,惟她一人懂得。
她不得出王府,自然不及師兄師姐的眼界開闊。每每到十日一次共用晚膳,總能聽到已隨師父出征的師兄,眉飛色舞描繪他如何劍指千軍,身先士卒。而師姐又如何描繪,在市井傳聞中,師父的名聲。
「十一,你覺得,師父是不是很好看?」
她怔一怔,想了想,然後很輕地頷首。
若說師父不好看,這世上再無可入眼的人。
「有沒有聽過,『美人骨』,」最小的師姐,靠在她肩上輕聲說,「美人骨,世間罕見。 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而小南辰王,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兼有皮相骨相的人,百姓們都說,這比帝王骨還稀有。」
師姐輕聲說著,甚至說到最後,竟有了大逆不道的話。
「小南辰王家臣數千,擁軍七十萬,戰功赫赫,早該分疆裂土,開出一片清明天下。」
她眼神閃了閃。
她知道師姐喝多了,忘記了這個不會說閒言碎語的師妹,就是皇太子妃。
為了配得上皇室,為了拉攏小南辰王而存在的人。
她聽得有些心慌,晚膳罷,又偷偷上了藏書樓。卻未料師父竟也未燃燈燭,立在窗側出神。她透過木質書架的縫隙,遠遠地,看著師父,想到師姐的話。美人骨,這三字雖然聽去極美,卻也未嘗不是一道枷鎖。
她看得累了,就坐下來。迷糊著睡著了。
再睜眼天已有些亮了,卻不見了師父,只有長衫披在自己身上。衣衫冰涼,想來已走了很久,這還是初次,她在此處睡著了,師父沒有抱她下樓。
時宜的手指順著衣衫的袖口,輕輕地滑了個圈。
只是如此,就已經臉頰發熱。多年前她只能背誦到「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是他,教會她「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如今她當真是色授魂與,情迷了心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