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在交談。
窗外無聲,她卻已經胡思亂想了很多。
手邊皮包裡的護照,她甚至從未見過,更別說對這件事有什麼瞭解。她以為周生辰只是個家族的長房長子,卻未猜到他有如此能力,將自己國籍徹底換掉,甚至不需本人知曉。
而眼前的四五輛警車,平淡應付的林叔。
也說明他早就清楚這些,預料到了,所以先把兩個人放置在最安全的身份上。
他有「外交豁免權」?他是哪國的外交使節?
林叔已經返身而回,走到周生辰那一側,替他開車門,很快又跑到時宜這裡,以同樣的欠身姿勢,為她也打開了車門。
時宜下車後,很快挽住他的手臂。
如此多的警車停靠在大門口,說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她的手握的有些緊。
「周生先生,你好。」
為首的中年警察和一位親自前來的檢察官走上前,握手後,公事公辦說出此行來意。
周生辰始終微笑沉默,時宜眼睛垂著,一直看著地面。直到聽到關係到唐曉福的謀殺案,手指忍不住扣的更緊了些。
中年警察表示,已知曉他有外交豁免權。
但此次案件,不止簡單的刑事案件。一系列非法拘禁、強制失蹤、謀殺、實施酷刑等罪名,都或多或少牽扯到他,甚至有些罪名是跨國而來。她聽得膽顫心驚,始終緊緊攥著他的手臂,讓自己不露出任何的異常表情。
他仍舊什麼都不說,直到最後他才非常禮貌地道別。
沉默的力量,讓人畏懼。
可又何嘗不是令人遐想的黑洞。
這個面容清淡的華裔男人,是伯克利化學學院副教授,在十天前公開身份已是俄外交官。如此詭異的轉換身份,甚至還有他身邊這個女人,也在立案前脫離國籍,成為他在俄羅斯的合法妻子。所有的一切,根本就是為了應對這些指控。
「周生先生,我們希望你可以停止在西安的學術交流活動。」
他略微沉吟:「我很遺憾,但一定會尊重你們的意願。」
出於禮貌,他以主人的禮儀,目送所有不速之客離開。
時宜想要動一動,卻因為長時間緊繃著神經,已經雙腿發麻。周生辰沒有留意,往前邁出兩步,再察覺已經來不及。因為他的移動,她跟不上,腿一軟就跪在了地面上。
很疼,她蹙眉。
絲襪摩擦粗糙的地面,黏連在擦破的傷口。
「抱歉,時宜。」他單膝半跪著,蹲在她面前,細細去檢查傷口。
她因為太疼,被她扶著胳膊,順勢就要坐在地上,卻被他阻止:「不要坐地上,這裡光線不好,也不太方便讓人出來檢查,我抱你進去。」
不等她回答,他已經伸出手臂,把她打橫抱起來。
很快邁上十幾級青石台階,林叔快速推開大門,他一路不停怠慢,幾乎可以說是健步如飛。路上不停有人躬身喚大少爺,還有些略微熟悉的面孔,都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們。
時宜頭靠在他肩膀上,聽著他跳的很急的心跳,呼吸竟然也快起來。
因為疼,也因為這樣的橫抱。
她看著自己膝蓋上銀灰色的絲襪,沾著血,還有一層層的跳絲,顯得非常狼狽和難看。有種非常隱秘的心思,竟然蓋過了剛才的恐懼,還有摔倒的疼痛,她想遮住自己的膝蓋,很不想讓他看到任何糟糕的地方……
周生辰當然不知道她的心思。
直到走入自己的院子內,看到被林叔喚來的中醫和西醫,才算是鬆了些心弦。
等在廳堂的,不止有家庭醫生。
可真是坐滿了人。
時宜認識的,有他的母親、叔父,還有弟弟周文川、弟媳佟佳人。不認識的,自然是家中遠近長輩,同輩的似乎還沒資格參與這件事。那些人看到這一幕,神色各異,他母親和佟佳人都有些色變,倒是周文川覺得十分有趣,感嘆大哥越來越有情調了。
「我很快就會下來。」他簡短說完,抱著她走上樓。
四個家庭醫生都跟了上來。
等把她抱到房間的木椅上時,周生辰終於留意到自己的手,靠著她的胸口。
他看到的瞬間,她也看到了。
他很快抽離開手,囑咐那些醫生要快速處理後,頭也不回地走下樓。
樓下很快傳來爭執的聲音,有些大、有些小。措詞非常激烈,卻態度克制。
老式的小樓並不十分隔音,她大概聽出,他在受母親的責備,叔父的口氣也非常的嚴肅。很快就有女人抽泣的聲音,她想了想,唯一年輕一些的女人就是佟佳人了,可為什麼她會哭呢?
連穗遞給她溫熱的濕毛巾。
她接過來,看到連穗也分神在聽著樓下的聲音,忽然想起那天她說的話。難道唐曉福的早產,就是因為佟佳人?剛才那個檢察官說謀殺案,她一定也脫離不了關係。
就如此紛繁猜想著。
四個家庭醫生倒是神色平淡,像是什麼也不知道。
其中一個西醫處理好傷口,另外三個仍舊不肯怠慢,一一重複檢查。小小的膝蓋傷口,被他們看得比謀殺案還嚴重。
驟然有瓷器碎裂的聲響。
樓下安靜了片刻,漸漸地爭執都變成了他叔父的說話,內容有些模糊,她努力聽了會兒,大意不過是如此大規模的逆市注資,週期會長達二十到三十年,違背家規。並且這次唐曉福的意外身亡,已經引來唐氏的不滿,所以才將這件事曬到太陽底下,不肯私了。
「周生數百年蟄伏避世,不能毀在你手裡。」
她清晰聽到這句話。
心跳的太急,甚至有些疼。
她對他的家規,並不清楚。
但依稀從他的話中,猜到這是個家規比人更重要的家族。否則他也不會為了想要做什麼,而和自己馬上訂婚。但現在令婚期推遲的白事,已經演變成了命案,她雖懂得外交豁免權會讓他避免刑事起訴,但卻避不開,被驅逐出境的後果。
周生辰。
你到底想做什麼呢?
「時宜小姐看上去有些累,是不是要休息一會兒?」連穗輕聲問她。
她點點頭,覺得自己需要安靜一會兒。
樓下漸漸恢復安靜,悄無聲息地,有風從窗口吹進來,帶著潮濕悶熱的感覺,好像要下雨了。她想起唐曉福的臉,甚至還能記起她輕聲妥協的話語,還有對住在陰森老宅的不好感覺。
很快有人走進來,關上窗。
她側著,蜷縮在躺椅上,睜開眼睛。
周生辰為了和她面對面,坐在了琉璃的矮幾邊沿,幸好是老舊的紅木底座,撐的住他這麼高大的一個男人。
「一直沒問過你,配音有趣嗎?」他開口,竟然是這樣的話題。
她笑:「很好玩,但要很有想像力。比如,錄音師經常要求『時宜老師,你要想想自己這走在傾盆大雨,在失戀,要欲哭無淚』,」她回憶著,低聲說,「那時候很無奈,你看他們表演的時候,還能對戲,我只能對著稿子和麥克風,純想像,是如何欲哭無淚。」
時宜舉著各種例子。
周生辰倒是聽得認真。
漸漸地有雨聲,她能想像外邊應該是電閃雷鳴,可惜看不到,他剛才在關上窗子的時候,也同時合上了窗簾。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潤喉,然後就聽到他問:「和我在一起,會不會不習慣?」
「會有一些,」她也給他倒杯茶,遞給他,「會覺得很多事看不懂,怕忽然遇到什麼事,會不知道該怎麼辦。」周生辰抿了小口,想了想:「會怕嗎?」
她笑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生死輪迴,她連死都不覺得神秘,會怕什麼呢?
認真算起來,她只怕再也不見到他。
「你說,」她轉而問他,「你換了我的國籍。」
周生辰頷首:「很抱歉,沒有事先和你商量。」
「沒關係。」她想,總有必要的道理。
「關於你父母和家人,我也希望能為他們這麼做,但畢竟是長輩,」他略微沉吟,「你怎麼看?」她看他:「非常必要?」
「以防萬一。」
她想了想:「等想到一個好理由再說吧,如果你是為了……嗯,規避法律才想這麼做,他們可能會……」她猶豫著,不知如何措詞。
周生辰啞然而笑:「我的確是為了規避一些東西,但是,」他略微瞧了她一眼,「時宜,我不會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
「你知道?」
「我是說,我相信你。」
「哪怕是今晚面對這麼多指控,也相信我?」
今晚這麼多指控,換作普通人,完全無法想像。
她沉默地看他的手,骨肉均勻,手掌比她的大了不少。男人的骨骼,總是比女人的要粗大、長一些。起初她想,這雙手和她不一樣,科學家的手肯定和大腦一樣,和普通人構造不同。今晚卻發現,不止是這點不一樣,這雙手握住的權力,也很難去理解。
他可以隨意轉換身份,讓人摸不透。面對那麼多可怕的指控,都坦然以對。
她很怕,有一天醒來,周生辰這個人就人間蒸發了,再無蹤跡。
他看她纖細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輕輕攥住自己。
有種陌生的情緒,悄然流淌在兩人之間。
他抬起眼睛看她。
時宜回視他,輕聲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只要你讓我和你在一起,我會無條件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