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惡疾

  日子過得很快,如同風翻捲了公孫先生的書頁,嘩啦啦一陣,又到除夕。

  這個時候,除夕下午的巡街就不能稱之為差事,用趙虎的話來說,「美事一樁」。

  你想呀,家家喜氣洋洋,戶戶張燈結綵,爆竹聲不斷,嬉鬧聲不絕,灶房的鍋蓋一揭開,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烹的肉、蒸的饅頭、下的餃子、煮的湯圓……

  這場景,嘖嘖。

  一路這麼巡過來,眼底看的,耳畔聽的,暖融融熨帖人心,別提心裡有多美了。

  看到百姓安居樂業,樂樂呵呵迎春,這一年所有的辛苦和艱險,似乎都不算什麼了。

  更何況巡完街之後,開封府中還有一頓熱騰騰的年夜飯相候,到時候就能嘗到公孫先生的手藝了——據說餃子餡是公孫策親自調的,還能跟展護衛一同把酒言歡,屆時包大人一定是樂呵呵地捋著鬍鬚,黑臉膛泛著紅光……

  趙虎越想越美,忍不住嘿嘿笑出聲來。

  身旁的張龍沒好氣地瞪了趙虎一眼:「嚴肅點。」

  嚴肅點,哦,也是,怎麼說正在巡街不是?

  於是清清嗓子,正正衣冠,斂容肅顏,目不斜視,向著下一條大街過去。

  下一條大街是朱雀大街。

  再走一陣,便是晉侯巷。

  路過晉侯巷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有些特別的地方,總會提醒你想起平時不會或者不願去想的事情。

  青石板一路鋪陳至晉侯巷的盡頭,細花流的門楣下方依然高懸兩盞白色燈籠。燈籠已經豁了口,興許還落了塵,耷拉著的漿紙一遇風便嘩啦嘩啦地響,更添寥落。

  與別處的喧囂熱鬧相比,異樣死寂。

  太安靜的時候,人的思緒往往就會扯著絆著走出很遠很遠。

  趙虎忽然發覺,滿以為是最最難熬的日子,居然也就這麼悄然地……過去了。

  端木翠身死的消息傳來之後,小青花與開封府失和,一怒出走,再無影蹤。

  越兩日,端木草廬走水——草廬的位置本就偏僻,左近無人施救,待展昭等得訊到場,早已滿目焦土。

  王朝、馬漢他們私下揣測,這火,九成是小青花放的。

  說起來,這小青花的腦子也當真怪異,換了別人,只會扛著汽油桶去燒仇家的房子,哪有一氣之下把自己房子報廢的道理?

  又或者,小青花是覺得主人既已不在,這草廬留著徒增傷感,乾脆一了百了了吧。

  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

  青石冉冉,細流潺潺,小橋如故,人面不在。

  展昭對著已毀的端木草廬沉默了許久,從黃昏一直站到深夜。子夜時,起了很大的風,下了很大的雪,風呼嘯著將焦黑的灰燼揚起,半空中混雜於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之中,黑白二色,煞是觸目驚心。

  張龍他們持著馬燈,遠遠地守在展昭身後,馬燈的光微弱而黯淡,在黑魆魆的天與地之間瑟縮著稀薄下去,展昭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長得單薄、孤獨、落寞。

  張龍忽然想哭。

  素日裡大大咧咧的漢子,挨了刀掛了劍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在這樣一個安靜的落著雪的夜晚,模糊了視線。

  展昭轉過身來,對著他們微微一笑,道:「回去罷。」

  自此後,開封府上下,絕口不提端木翠。

  張龍長長吁了一口氣,忍不住伸肘搗了搗趙虎:「你說,細花流的人去哪兒了?」

  趙虎正盯著細花流緊閉的大門出神,聞言搖頭:「不知道,像上次一樣,忽然就消失了。甚至都顧不上來開封府接一下紅鸞姑娘。」

  哦,對了,紅鸞,被貓妖重創之後便一直在開封府靜養,待得舒緩過來,細花流業已人去樓空。

  「莫不會出事了吧?」張龍猜測,「會不會遇到難纏的精怪,一股腦兒搭進去了?」

  「那感情好。」趙虎冷哼,「惡人自有惡人磨,溫孤葦余這個……活該吃苦頭。」

  這個什麼?沒說。

  細花流門前,還是給溫孤葦余留了三分薄面。

  聽說,如果背地裡有人罵你,你就會打噴嚏,如果運氣不好引發你的過敏性鼻炎,你就會一連打上十幾個噴嚏停不下來。

  溫孤葦余的身體不算好,總是一副蒼白而又怕冷的樣子,但是他偏偏一個噴嚏都沒打。

  此時此刻,他站在距離開封百里之遙的宣平縣城樓上,居高臨下俯瞰著城中的數千戶人家,眼中透出悲憫的神色來。你若是第一次見他,包準會以為他是個心懷蒼生的菩薩——最不濟,也肯定是個修佛的大善人。

  如果這樣定位溫孤葦余,未免大錯特錯了。

  腳邊傳來啃噬聲,溫孤葦余頗為嫌惡地往旁邊讓了讓,道:「疣熊氏,斯文些。」

  正扒開守城兵衛肚腹大快朵頤的疣熊氏茫然地抬起頭來,蹭了蹭滿頭滿面的血。弄清楚溫孤葦余的意思之後,他整張臉都紅了——當然,由於臉上都是血,你未必會看出來,他拘謹地縮了縮肩膀,慢慢地伸手去掏那兵衛的內臟——果然斯文了許多。

  身後不遠處,狸姬正坐在城垛高處,揚起頭伸出舌頭去舔爪上的鮮血,兩條腿在城牆之外優哉游哉地蕩來蕩去,從遠處看,你真會疑心這只是個大膽的玩鬧的女孩子。

  再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曾經露過一面卻再無戲份的「溫先生」。他抖抖索索地攥著個破皮囊袋依著城垛口站著,被垛口處的穿堂風吹得東倒西歪,但他認為這樣多少會讓自己好過些:因為這麼一來,鼻端的血腥氣就不那麼重了。

  「怎麼了瘟神?」溫孤葦余斜乜了他一眼,「到了這個時節,反猶豫了?」

  原來「溫先生」實應作「瘟先生」,此瘟非彼溫。

  「溫孤公子,這這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啊……」數九寒天的冷風都吹不散瘟神腦門上的汗珠子,「萬一叫上界的神仙給曉得了……」

  「朔望晦三日,狸姬已經先後登瀛洲、蓬萊、方丈,」溫孤葦余看也不看瘟神,「三座仙山的飲泉之中都已下了你的藥,現下,他們睡得正香,不管人間發生什麼事,他們都不會睜開眼睛。仙山這條通路一斷,上界神仙更成了瞎子,你還怕什麼?」

  「溫孤公子,你要的可不是一條兩條人命啊。」想到可能造成的後果,瘟神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這一城有幾千戶上萬口,戕害生靈,是要遭天譴的啊。」

  溫孤葦余沒有說話,倒是一直怡然自得的狸姬開口了。

  「瘟先生,此時後悔,未免不太適合吧?」看似淡然的口氣中顯而易見地透出威脅的意味,「早些時候你怎麼不後悔?疣熊氏去請你的時候你大可以不來,溫孤公子向你討藥的時候你大可以不給。你來也來了,給也給了,放倒了三座仙山的神仙,臨門一腳,你跟我說你不玩了?」身形疾動,面上帶著嫵媚的笑,泛著血腥氣的利爪業已搭上瘟神的肩膀:「做神仙可不能這麼著啊,你說對不對?」

  瘟神的腿肚子開始打戰:「那是,那是。」

  溫孤葦余顯然很是滿意狸姬的表現,大棒過後,金元出場。

  「只是借用一下先生的皮囊袋而已。」溫孤葦余微笑著安慰瘟神,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不介意做慈愛狀去摸摸瘟神的禿腦殼,「待仙山的神仙醒了,人間的疾疫已過,我會把場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有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會忘記先生的功勞,自此後,先生的香火是斷不了的……」

  「香火」二字擊中了瘟神,他沉默了。

  他是誰?瘟神。

  不要以為沾上「神」的都過著舒服日子,他大小總算是個神,那又怎樣,自古只有敲鑼打鼓送瘟神,跟人人爭搶的財神不可同日而語。別的神仙都有舒舒服服的神仙府邸自在安閒,他過的是什麼日子?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稍一露面就惹得天怒人怨,整日價顛沛流離,荷包癟癟鶉衣百結,知道的道一聲瘟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處飄來的過路惡鬼。

  再這樣混下來,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曰死,二曰亡。

  罷了,人活著,神活著,還不都是為了圖口飯吃?橫豎已經上了賊船,最後一刻還裝什麼迷途知返立地成佛?

  心一橫,終於遞出了那個攥得緊緊的皮囊袋。

  爆竹聲起,街頭攢著街尾,聲聲辭舊歲。

  焰火花耀,一門鄰著一戶,朵朵迎新春。

  傳說,除夕夜放爆竹,是為了驚走「年獸」。

  這一夜的宣平縣,戶戶燭火通明,守更待歲,誰也不曾想到,驅走了「年獸」,迎來的卻是無窮無盡、遮天蔽日的惡疾……

  正月剛過,宣平縣便傳來大疫的消息。

  那幾天,開封府上下正為了年初五福茂錢莊的三屍命案忙得焦頭爛額。這一晚討論案情,至丑時方理出些頭緒。兇嫌的排查範圍一縮再縮,眼看那團迷霧就可能明朗開來……

  宣事太監陳公公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往常在宮裡見到時,陳公公總是一副不緊不慢不疾不徐的調調,拿著架子的同時也拿著嗓子,不管是宣要見駕的臣子還是去整治犯了事的宮娥,都會擺出一副看花逗鳥的姿態來。你若是露出心急火燎的神色,他定要用他那辨識度頗高的尖細聲音「啊呀呀」起個調子,然後無意識地翹起蘭花指,細聲細氣地同你講些「官家面前切忌不耐」「穩重端容方顯我大宋氣度」的話,嗡嗡嗡嗡嗡嗡,直如蚊蠅共舞,鴉雀齊噪,怎一個崩潰了得。

  因此上,當這位素日裡行婉約之道的陳公公忽地跨出豪放派的步伐,自開封府衙外橫衝直撞直至書房門口,氣沉丹田一路疾呼「包拯何在」的時候,事情的嚴重性不言而喻。

  接下來發生的事堪稱其疾如風,說不了兩句話,陳公公便火燒火燎地要包大人趕緊入宮見駕,看那情形,若非顧忌著包拯是二品大員,他擼起袖子就要上來拽了。

  簡言之,開封府諸人還在瞠目結舌不明所以之中,陳公公那邊已經連推帶搡將包拯「請」進轎子,起轎走人。

  看來事有輕重緩急,「大宋氣度」也要審時度勢,因時因地制宜。

  整個後半夜,開封府諸人的心頭忐忑,展昭打發王朝、馬漢出去探聽消息。兩人去了半晌,回報說差不多在同一時刻,南清宮、王丞相府、龐太師府,都有轎子急急往皇城去了。

  聽了王朝、馬漢的回報,展昭沒說什麼,倒是公孫策喟然長嘆道:「如此陣仗,怕是出大事了。」

  的確是出大事了。

  御書房內,翡翠鎏金絲香爐中的龍涎香霧裊裊上升,四下迤邐,頗為微妙地拂動著週遭低沉且凝滯的空氣。

  年輕的天子坐在書案之後,面無表情地掃視著垂手而立的幾位臣子,頓了一頓,又將目光轉到書案下戰戰兢兢陳詞的宣平縣令身上。

  宣平縣令的額上早已滲出細汗,他的聲音有些抖,腿肚子也一直打戰,但他儘量壓服這些反應,儘量以平靜的語氣回報這些天發生在宣平縣的事。

  臨來時,他打了無數次腹稿,將遣詞造句一再潤色,務求雅正工麗,因為風聞這位天子喜好爾雅文章——他甚至夢想天子會被他的辭采或者風範折服,遺憾著之前怎麼沒有發現這顆遺落在朝外的明珠,當場擢升他為一品大員。

  所以在準備的過程中,他一度熱血沸騰,一度眼眶發熱,一度以為祖墳冒了青煙,光大門楣有望,甚至數次喉頭發哽——宣平縣突如其來的這場大疫,直接促成了他和當朝最炙手可熱的人物直接會晤,簡直是老天開眼,一眼相中他,佛光普照,偏沒照旁人。

  匯報完畢。

  天子沒有說話,在座的幾位權臣也都默然。

  宣平縣令的心中有些忐忑,一顆心在希望與失望的水域上下浮沉。

  俄頃,天子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這就……退下了?

  失望瞬間黯淡了他眼中的希冀之光,整顆心撲通一聲沉到最深處。

  但他還是故作鎮靜地行禮告退,動作堪稱標準,舉手投足無懈可擊——如果那個時代有所謂的大宋官員禮儀基準,毫無疑問他能成為舉國上下的標兵模範。

  誰知道呢,或者天子會為了他這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退場而賞識於他?

  跟在宣事太監陳公公背後出門,無比眷戀地回望那扇向他漸漸掩上的門。

  終究還是心有不甘,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問陳公公:「公公,下官方才的表現如何?」

  陳公公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開始懷疑這個縣令是不是腦子有病——大災當前,連他這種常年在宮中走動的人都知道輕重,這人頭豬腦的縣令還在糾結自己的御前表現?

  於是陳公公當機立斷,言簡意賅地回了一個字。

  「呸。」

  「眾卿有何想法,但說無妨。」還是天子最先打破了沉寂。

  龐太師縮了縮腦袋,慷慨地把第一發言權讓給了旁人。

  垂垂老矣的王丞相刻意壓低了清嗓子的聲音——看情形,他也沒有先動的意思——年歲已大,愈近告老還鄉,他便愈是謹言慎行:這個年紀,萬一出言不慎,哪還有翻身的資本?明哲保身,不說不錯。

  包拯的眉心深深蹙成一個川字,腦中飛快地閃過宣平縣的若干資料——可巧年前覆審過宣平一樁命案,縣驛情況還有印象——宣平,又稱宣屏,去京畿百二十里,三千六百七十二戶,一萬零二十二口。這是前年的數字,到今年,戶數口數都應該有增。方才那宣平縣令說疫疾散播速度極其之快,闔縣重疫者十之一二,那便有兩千餘人病重,不治立焚者逾百,有疫疾症狀者不可計。

  這是那縣令離城時的統計,離城之後緊趕慢趕一日到京,為防帶疾又在太醫院候查數日……這幾日中,宣平縣內又有何變故?愈想愈是心驚,天子說了些什麼,他竟是未曾聽到。

  與素日議事無異,還是八賢王最先開口。

  見八賢王開口,龐太師先鬆一口氣:本來嘛,你是小皇帝的親戚,說錯了說岔了都不打緊,就該你先出頭,為大夥兒試試水深水淺。

  「臣以為,」八王爺果懷悲天憫人之心,「應該速從太醫院抽調名醫前往宣平,佐藥石湯劑,解民疾苦。」

  說的倒也沒錯,有病可不得治嘛。

  天子的臉隱在暗影之中,半晌嗯了一聲,沒有激贊卻也未見反對。

  王丞相瞅著靠譜,立刻做若有所思狀微微點頭,點頭的幅度不大,只要天子一有異動,他可立刻改旗易幟。

  「這宣平縣令倒也不是全無腦子,」天子看似不經意地一提,「出城之時閉了宣平門戶……」

  話未完,意已傳,關鍵是,聽眾中有人解其意。

  「老臣以為,」龐太師往前一步,雙手向著八賢王微微一拱,「八王爺體恤黎民,用心良苦,然濟之以醫,起不了治本斷根之效。」

  「哦?」天子的身子微微前傾,語意中終於有了一絲起伏,「太師之意?」

  「宣平之危,危不在疾疫,危在開封。」

  「講。」天子不動聲色。

  「自古以來,疾疫過處,哀鴻遍野,侵城掠地,如入無人之境。況且聽那宣平縣令所言,聚城中名醫,不識疫種,束手無策,就算開封濟之以名醫,安知幾時可奏效,幾時可壓服?」龐太師話鋒一轉,「更何況宣平縣距我開封僅百有餘裡,開封二十六萬餘戶,渠通八方,道抵南北,人流如織,進出頻繁,一旦疾疫進入開封……皇上,開封危則大宋危,不可不慎!」

  包拯心中長嘆,龐太師所言亦是他心中所想,只是,緊接著的話,叫他如何說得出口。

  「反觀宣平,戶千餘,口不足萬,既然宣平縣令臨來時已封了宣平門戶……臣請聖上,在宣平城外十里處設枷欄路障,不可放一人出城,亦不可放一人入城!」

  「太師此言,」八賢王皺眉,「是要舍宣平萬餘百姓性命?」

  「八王爺,」龐太師面上現出倨傲之色來,「適才王爺也聽到宣平縣令所言,疾疫來勢洶洶,昨日還無恙的青壯,第二日便口生惡瘡體上流膿,身子弱的挨不過當晚,身子壯些的也就三五日間。不知疫起何處,和疫者相處過的會死,深處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竟也接連死了幾個……依我看,這宣平早已處處流毒,留它不得。」

  「留它不得是什麼意思?」一貫儒雅有禮的八賢王現出怒色來,「依太師的意思,是要一把火燒了宣平,不管城中百姓死活?」

  龐太師心中想著「正是如此」,口上卻不敢和八賢王正面交鋒,轉身向著天子一拱手:「還請皇上裁奪。」

  「皇叔心存悲憫,朕如何不知?」天子緩緩起身,步下龍案,「只是,若果真無他良策,宣平棄之亦可。」

  頓了頓,無奈笑道:「皇叔,朕不是宣平縣令,宣平縣令或許只顧宣平即可,但朕,不能不考慮天下百姓。」

  這話說得也不盡然,「宣平縣令只顧宣平即可」?非也非也,他跑得比誰都快。

  天子此言,不啻於判了宣平死刑。

  一股寡淡的悲涼況味在包拯的胸臆之間瀰漫,口中泛起苦澀的意味來。

  天下只是趙氏腕邊的一局棋,捨車保帥合情合理,宣平這顆棋子只能悄無聲息地退場。

  太多人看到的只是棋起棋落,包拯卻自棋盤後的暗影中聽到絕望的嘶喊漸漸偃聲,看到血與烈焰寸寸蝕化宣平的每一個角落。

  襟袍微振,跨前一步,迎上天子錯愕的眼神。

  「臣有本奏。」

  回到開封府衙,已是天曙時分,包拯連早膳都顧不上用,急召展昭和公孫策在書房議事。

  先將前事約略敘過。

  「聖上將此事交由龐太師全權處理,太師今日就將秘密調兵衛出城。」

  「八賢王與本府一再進言,聖上終於同意抽調一十二名太醫院的大夫一同前往,只是……」包拯嘆氣,「太醫院的大夫亦由龐太師調度。」

  「如此一來,派與不派有何分別?」展昭皺眉。

  包拯不答,卻轉向公孫策:「公孫先生……」

  「學生明白。」多年共事,公孫策業已猜到包拯用意,「學生只要燒白芷、艾草熏衣,藥巾蒙面,應當能夠暫抵疾疫之毒,若能有半日時間,細觀疾症,能夠找出應對之法也未可知。」

  「宣平縣令離城之時已經閉了門戶,龐太師又將在城外十里設枷欄路障,」展昭微笑,「先生一介書生,想來通行不易,展昭自當隨行,以應萬全。」

  包拯沉默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回來的路上,他思來想去,唯有此法,或許還能為宣平百姓帶來一線生機。只是,龐太師領聖命而去,必將死死困住宣平,破枷欄路障談何容易?宣平死疫橫行,身入此城又是何等艱險?

  猶豫許久,終於橫下心來,沒想到尚未開口,這二人已然請纓。

  包拯的眼眶一熱。

  現在想來,歸途中的猶豫是多麼可笑,看輕了展昭,也看輕了公孫策。

  坦白說,展昭辦案,跟四大校尉頻繁合作,跟五鼠也偶爾搭檔。這期間,公孫策都是諮詢顧問的角色,忽地要正兒八經兩兩拍檔,這感覺,還真有點怪。

  午時過後,喬裝過的公孫策騎著毛驢,驢屁股上搭著倆包裹,嘚兒嘚兒地由北門出了開封。在北郊十餘里的茶棚候了一盞茶的工夫,會合了扮作車伕從南門趕車出城的展昭,舍驢就車,一路直奔宣平。

  平心而論,龐太師這個人,除了心眼有些小,氣量有些窄,作為有些下三濫——其他方面,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別的不說,單說昨夜的御書房討論會,龐太師察言觀色、詞中辨義等臨場反應能力還是槓槓的。

  這只是嘴上的一套,反映到現實行動中,人也絕不落後。

  午夜入宮、早起點兵、配以良馬,一路快馬加鞭風馳電掣,未時三刻,宣平已遙遙在望。

  距城十里處下馬,設最外圍路障,刀兵手護枷欄,平地起木瞭台,弓箭手輔之。

  距城五里處再設路障,依然是刀兵手護枷欄,平地起木瞭台,弓箭手輔之。

  距城三里處隨機挖設尖刀陷阱,上掩浮土枯草,插羽翎為記。

  距城一里以內,派宣平縣令留下的守城兵衛巡視查看,圍城一匝及城牆之上潑火油,一有異動,旋即舉火。

  佈陣完畢,素日裡養尊處優的龐太師饒是累得夠嗆,仍然不辭勞苦地在兩名護衛的陪同下爬上木瞭台,激動地俯瞰兼遠望著自己辛勤勞動的成果。

  「這麼周密的佈置,」龐太師忍不住給自己加冕,「我倒要看看有誰能進得了宣平!」

  龐太師顯然忘了一句俗語。

  到晚才能說陰晴——話說得太滿,圓場不易。

  因為,左首邊數里之遙,忽地火把憧憧擾攘有聲,有沉不住氣的敲起了示警的銅鑼,還有貓在木瞭台上貓得發慌的弓箭手,嗖嗖嗖地直放連環箭。

  龐太師傻眼了。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暫時,這些個慌得手忙腳亂的兵衛們是顧不上去給龐太師解惑了。

  帶頭的小頭目刷地抽出腰刀:「給我追!」

  追字未落,一枝白翎羽箭擦著耳朵嗖地飛了出去,小頭目嗷的一聲叫,轉身捂著耳朵跳腳罵:「你娘的,看著點!」

  與此同時,旁邊的兄弟們已經呼啦啦追了開去,亮鋥鋥的刀劍在火光照映下忽明忽暗,鋒刃直指前方那個向著宣平城疾掠而去的白衣女子。

  「站住!」

  「給我站住!」

  「你站不站住?」

  廢話,當然不站住。

  百忙之中,那女子還好整以暇地回頭一笑,顯是不把這群素日裡精幹勇武的京畿兵衛放在眼裡。

  眼看快到五里枷欄處,喊話的對象也隨之改變。

  「攔住,攔住她,攔住她!」

  聽了喊話,守在五里枷欄處的刀兵手紛紛兵刃出鞘,木瞭台上的弓箭手顯然也沒閒著,因為追過來的兵衛們一邊廂抱頭鼠竄一邊廂罵不絕口。

  那女子在箭雨刀鋒之間身形疾動,腳下錯步如電,眨眼工夫,已過了五里枷欄。

  於是兩撥兵衛合二為一,罵罵咧咧直追過去,身後銅鑼震響,好在羽箭沒再飛了。

  再追了一陣,兵衛們忽地想起:此處不是設尖刀陷阱了嗎?

  收步不及,幾個先驅者已然啊呀啊呀下去了,再仔細看時,只餘數隻手扒住陷阱的沿,殺豬一樣叫:「救命啊!救命!」

  於是追兵再次分流,小部分救助同僚,大部分繞開陷阱繼續追,腳下不停,心中卻納悶得不行:這女子莫非是內奸?她怎麼知道要繞開羽翎標記?

  這邊的轟天響動早已驚動了城牆處的巡衛,紛紛拔刀前擋,哪知眼前一花,白影風動,激靈靈打個寒戰時,那女子已在身後丈餘。

  眼見那女子距城牆不遠,一個巡衛急中生智,將手中火把往城牆上直甩過去。就聽轟的一聲,烈焰揚起,那些不及躲開的巡衛們被熱浪襲到,鬼哭狼嚎之聲不絕於耳。

  哪知那女子腳下不停,疾掠入火,穿牆而沒。

  有一瞬間,整個場子都靜下來了。

  火還在燒,火龍繞城一匝,將宣平的夜空映得赤紅。再然後,不知是誰撕心裂肺地來了一嗓子:「鬼呀……」

  宣平城內,那女子正自牆內出來,方拍撣身上灰煙,忽聽得牆外叫聲,沒好氣道:「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宣平外圍火起的時候,公孫策正在不遠處的密林深處倚著馬車轅啃著帶來的乾饃饃,忽見火光衝天,驚得渾身一激靈,隨手把饃饃塞到一邊吭哧吭哧噴白氣的轅馬嘴裡。

  「莫不是……展護衛被發現了?」

  想想又覺不應該——展昭素來縝密謹慎、思慮周全,斷不會如此貿然魯莽。激起這般大陣仗的人,若非冒失到了極點,便一定是自視甚高,不將這十里枷欄路障放在眼裡。

  果然,過不多久,便聽到窸窣步聲,正是著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展昭。

  「展護衛,」公孫策忙迎上去,同時伸手指向外圍,「那是?」

  展昭搖頭道:「是南門生變,那時我剛探到北邊,隔著太遠看不真切。聽起來……應是有人先我們一步闖了十里枷欄。」

  「打草驚蛇,豈不糟糕?」

  「未必糟糕。」展昭露出狡黠笑意來,「趁火能打劫,渾水可摸魚,公孫先生,我們就從南門入。」

  愈往林子邊緣走,亮簇簇的刀劍便愈是打眼。

  南門生變,此間的人手又增了不知幾許,更重要的是,前方不遠處,龐太師正帶同人馬,氣勢洶洶地趕往方才的「鼓噪」之地。

  公孫策忍不住向展昭道:「展護衛,此間增了人手,想必別處的防備會虛些,何不從……」

  展昭不答,忽地豎指噓了一聲,貓下腰向外走了幾步,自腰囊中取出幾塊碎銀子,先向較遠處扔了一塊,另一塊卻扔在身前幾步處。

  公孫策正看得納悶,展昭又俯身從地上撿起兩顆石子屈指彈出,第二顆去勢更勁些,半空中正撞上第一顆,發出噌的聲響。這聲響不大不小,剛好引得一個較近些的兵衛回過頭來。

  那兵衛分明聽到異聲,轉頭看時卻又辨不出什麼端倪,忍不住又向這邊跨了一步。

  啊,那在皎潔的月光下泛著誘人的銀光的,是什麼?

  接下來,該名兵衛便開始了血脈賁張的月下尋銀之旅,旅途以被人點中睡穴拖進林中脫掉盔甲解下腰刀而告終。

  如法炮製,招無虛發,第二名尋寶者樂顛顛走上第一位的老路。

  一炷香的工夫之後,兩名兵衛晃晃悠悠地混進了龐太師的衛隊,綴在隊尾,打眼看去,也沒什麼特別的。

  如果非要挑些毛病出來,我們只能說,作為勇武剛猛的京畿衛隊的一員,其中一人未免太過瘦弱了些,盔甲盔帽都明顯大了一號,抱刀的姿勢也頗為吃力。

  「展護衛,」公孫策忍不住小聲對展昭表達了一下敬仰之意,「這刀夠沉的,你們平日裡舞刀弄劍,可真不容易。」

  句句發自肺腑,不當家不知過日子的艱難呀。

  再走一陣,地上霍然幾個大坑,探頭看時,坑底尖刀根根直豎,看得公孫策脊背發涼。

  邊上還有人嚷嚷:「都看著點走啊,下去了可沒人撈你上來,現填上土就是你老家。」

  公孫策琢磨了半天才醒悟「老家」所指為何,頓覺市井俚語、道上行話之逼真形象寓意無窮妙不可言,比之「之乎者也子曰詩云」更是別有一番風味,他日得空,理當好好整理收集,也算是保存些民間集錦。

  此是後話,暫過不表。

  臨近南門,火已撲救了下去,只是城牆外圍焦黑一片,煙味嗆鼻,牆根下垂頭喪氣立了一排的兵衛,正接受著龐太師暴跳如雷的訓話。

  「穿牆而過,穿牆而過,你們怎麼不說鑽地裡去了呢?說是鑽地我還更信些,江湖上現放著徹地鼠的例子。」越說越氣,伸手指向城牆,「既然鑽過去了,怎麼連個洞都沒?你們倒是鑽給我瞧瞧!」

  「太師喝水。」揣摩著太師興許罵得口乾,隨侍的師爺趕緊遞茶。

  龐太師伸手去接茶盞。

  就在這將接未接的當兒,丈餘外的兩名兵衛,忽地身形縱起,中途也不知在誰的頭頂借力,剎那間已在城牆半腰處。待得一干人反應過來,兩人已躍上城頭,其中一人腳下打滑,頭上掉下一物來。

  龐太師仰頭愣在當地,嘴巴張得老大,說來也巧,那物事正掉在龐太師身側丈餘,還心有不甘地朝太師腳下滾了幾滾。

  定睛看時,卻是京畿兵衛尋常戴的盔帽。

  半晌,城外才傳來龐太師氣急敗壞的叫罵聲。

  展昭忍俊不禁,脫下罩身的盔甲,從懷中掏出準備好的藥巾蒙於面上。

  此趟入城,出乎意料順利,倒是多虧了那位過路朋友先攪了龐太師布好的局,否則帶著公孫先生連闖十里枷欄路障……

  展昭轉頭看了看驚魂甫定的公孫策。

  一個字,難!

  在城樓之上稍事休息,俯瞰全城,偌大宣平,竟無一家舉火,透出一股子說不出的死寂詭異。

  難不成,城中之人,都已經……死了?

  適才因順利入城而稍顯輕快的心瞬間重如千鈞。

  展昭有剎那間的失神,旁側火光一亮,卻是公孫策晃亮了火摺子。

  「走吧,展護衛。」公孫策低聲嘆息,「早一些找著人,救治的希望也大些。」

  展昭點頭,自牆邊置火把的槽洞內起出一根火把,在牆腳處盛放火油的甕中攪了一回,就著公孫策的火摺子點燃,四下探過,道:「城梯在那頭。」

  順著躍動不定的火光看過去,黑魆魆的登城梯口,就如同夜獸探不清深淺的喉,只等著吞噬冒失誤入的來者。

  公孫策不由自主地驚出一身冷汗。

  似是看出公孫策的驚懼,展昭先行下階,火把前探,將下行的石階映得忽明忽暗。

  公孫策暗叫慚愧,緊走幾步,跟上展昭。

  不過,這世上事,還真是怕什麼便來什麼。

  才剛往下走了一段,展昭的身子驟然停下,揚手示意公孫策止步。

  公孫策不明所以,往邊上挪了一挪,目光所及,吃了一驚,一顆心直如鼓樣震擂。

  但見城梯折下拐角之處,突兀地現出兩隻人腳來,右腳的鞋子脫落一旁,露出光溜溜的腳丫子,叫人心頭髮毛。

  展昭以眼神示意公孫策留於當地,手按劍柄,緩緩步下城梯,待走近時,輕輕吁了口氣,向公孫策搖了搖頭,俯下身去查看死者。

  公孫策鬆了口氣,幾步跨下城梯,道:「是否因疫而亡?」

  展昭不答,面上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薄唇緊抿,眉心漸漸蹙成一個川字,俄頃似是想到了什麼,又將火把移向那人頸部,道:「公孫先生,你來看。」

  公孫策趨前,但見那人頭顱歪在一旁,只頸間略剩些皮肉與軀幹相連,細端詳創口卻又並不平整,不似刀劍所傷,疑道:「這是……」

  展昭將火把緩緩移至那人腹部:「利爪斷頸,開膛破肚,跟寄傲山莊命案兇嫌的手法很像。」

  公孫策猛地反應過來:「你是說……貓妖?」

  話一出口又覺不對:「那日溫孤門主不是說……貓妖已在瀛洲被擒了嗎?」

  展昭搖頭道:「我不知道。」頓了一頓,又道:「若不是貓妖,當然很好;若是她……更好。」

  公孫策絕少聽到展昭如此說話,心中一凜,抬眼看時,竟似從他眼底看到轉瞬即逝的凌厲殺氣,直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定了定神再看,展昭已然直起身子,沉吟道:「這人只是尋常百姓裝扮……按理說,就算那縣令閉了宣平門戶,城中也應該留有兵衛巡查鎮守……兵衛都到哪裡去了?普通百姓又怎麼會上了城樓?」

  這個問題很快便有了答案。

  因為內城牆的牆角之下,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兵衛的屍首,有些是硬生生摔死的。大多數兵衛的死狀與城梯之上的死者相同,周身抓痕密佈,腸穿肚爛,臟腑滾了一地,若非天氣寒冷,只怕早已腐爛發臭蔓生蛆蟲了。

  看來這宣平城中,遠不止疾疫這麼簡單。

  沿著主街往內城走,越往裡走,惡臭腥氣越重,饒是有藥巾蒙面,還是難抵噁心不適,幸好公孫策隨身帶了白芷艾棒,點起了且熏且行,方才好些。

  又走了一段,展昭忽地停下步子,低聲向公孫策道:「公孫先生,好像有人聲。」

  公孫策一愣,正想回說什麼都未曾聽見,忽聽銅鑼震響,右首側兩條街外已傳來鼎沸人聲,就聽有人高呼道:「中計了中計了,套住她!」

  與此同時,展昭平地拔起,直掠上房,向右首外張了一張,急道:「公孫先生,往這邊走。」

  不待公孫策回應,足下虛點,提氣縱身,踏瓦過簷,身形如電掣般疾掠而去。

  且不說公孫策是如何緊趕慢趕往事發處疾走,單說展昭趕到時,眼見街巷之中少說也有百十來人,青壯不少,婦孺老邁亦多,手中或荷鋤揮棒或提燈持火,口上呼喝有聲。街巷正中處,十來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正各自死死拽住粗索繩網的一角。展昭看得分明,那在繩網之內左衝右突的,不是狸姬是誰?

  雖說展昭先時也曾疑心狸姬就在城中,但是想到溫孤葦余曾言「貓妖瀛洲被擒」,對自己的猜測倒是並不盡信,現下突然當真見到狸姬,心頭震驚可想而知。正驚疑不定間,就聽狸姬一聲怒喝破網而出,那十幾個漢子猝不及防,腳下踉蹌,伴隨著旁觀之人的驚呼之聲,紛紛仰後摔了去。

  狸姬哈哈大笑,半空中一個旋身,覷準一個呆立當地的女童,作勢抓下。

  手到半空,忽覺耳側風聲有異,躲避不及,肩上吃痛,伸手撫時,卻是兩枚袖箭直插入肉。

  狸姬心下大怒,急回頭時,眼前劍光一閃,當下不敢硬接,往旁側疾掠。哪知那人如影隨形,迎身欺上,劍鋒冰冷,招招直擊周身要害,竟是不給她容緩之機。

  火光掩映之下,只見此人藥巾蒙面,也辨識不出面貌,狸姬不由心下焦躁:這小小宣平城,怎的有如此難對付的好手?

  擱著平時,她自然不會將來人放在眼裡,但前次手骨被溫孤葦余捏碎,身手已不如前,對付鄉野小民尚綽綽有餘,若與武林高手對陣,不免落了下風。當下計較已定:待有喘息之機,便要催動妖力,殺他個血流漂杵。

  哪知展昭竟似看透她的心思般,指翻如電騰挪變招,以快打快劍勢綿綿,前招未老,後招已至,招招或撩喉或封要穴,一時間竟殺得狸姬險象環出首尾不能相顧。街巷中人直看得呆了,半晌才有人迭聲叫好:「好漢,殺了這妖怪!」

  狸姬心中冷笑,暗道:你們且得意,待我催動……

  正如此想,展昭目中忽地露出異樣之色,驟然收招,旋即向旁側躍開。

  狸姬瞬間得脫,心中大喜,還道老天遂人願,終於給她尋到機會施出妖力。她自是不知,就在她身後的夜空之中,一道槍頭白鏈勢如流星,銀蟒探海般直直向她後心穿插過來。

  只是噗的一聲輕響,再低頭時,心口已露出一段銀亮槍頭,槍頭不沾血跡,足見來勢之快。

  狸姬全然呆住,竟不覺痛楚,顫抖著伸手去觸那銀槍,尚未觸及,就聽極細微的一聲響,那槍頭綻作無數根彎曲鉤針,根根倒扣入狸姬心口,萬針穿心,莫過於此。

  狸姬哪受得住此等苦楚,慘呼一聲,身子整個兒蜷作一團,忽覺大力後拽,鏈身一繃,身不由己,整個人便向半空倒飛了出去。說來也怪,身入半空,竟像是突入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就這麼憑空自眾人眼前消失了。

  眾人驚喝出聲,展昭難掩心頭錯愕,疾步上前,止於狸姬消失之處,忍不住伸手前觸。

  視線所及處,天與地之間,似乎有人張起巨大的透明帷帳,矇蔽了他的眼睛。眼前看似只是街道的另一段,其實,那是另一個世界。

  展昭失神良久,方才垂下手來,暗笑自己異想天開。

  他自是不知,就在方才,他舉手所停不及盈寸之處,正立著一個容顏姣好的白衣女子,那女子腳邊,掙扎翻滾著痛苦不堪的狸姬。那白衣女子沒有理會狸姬,只是看著展昭蒙著藥巾的臉出神,眼眸亮若晨星,唇角綻出溫柔笑意來。直到展昭轉身,她才嘆了一口氣,喃喃道:「真的是很像……只是,若是展昭,使的是巨闕才對。」

  輕籲一口氣,又自言自語道:「不過也沒什麼打緊的,到了開封,自然就見到了。」

  如此一想,眉宇間的鬱鬱之色散去不少,低頭看向狸姬:「怎麼,挨不住了?你這麼大本事,敢在瀛洲殺人,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怕呢……起來尋個安靜地頭,咱們好好把賬理理清楚。」

  有一段時間,狸姬痛得昏厥過去。

  昏厥也並不能讓她好過多少,痛楚的知覺更加清晰,心臟的每一下收縮,都伴隨著無數鉤針的一離一插。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自己的一顆心真真切切膨脹於眼前,上面是數不清的血洞、汩汩的血水,還有亮得灼目的利刃,在她的心肉之間起起落落。

  她的頭疼得似要迸裂開來,身子無意識地蜷縮作一團,五指深深地摳進地下,一個念頭重重地在腦中衝撞:「為什麼要受這樣的痛苦,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還不能死?」

  就這樣,呻吟著、痙攣著、顫慄著,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死去,又活轉,最後,睜開眼睛。

  眼睛已經開始充血,看什麼都蒙著一層血霧,她吃力地轉動頭顱四下打量,所在的似乎是一間農廬。

  最普通不過的農廬,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黃泥地面,身後是半人高的柴堆,對面是泥夯的灶台,灶膛外圍跟裡頭一樣煙黑,灶窗的糊紙破爛不堪,透過疏落的篾條窗格,可以看到半天上高高的一輪冷月亮。

  窗下的八仙桌旁,似乎坐了一個白衣女子,正聚精會神地撥弄著桌上的燈燭,吹一口氣,燈滅,伸指一撥,火起。再吹一口氣,燈又滅,再伸指一撥,火又起……

  一吹一撥,樂此不疲。

  狸姬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向那邊看過去。

  不錯,是坐了個白衣女子。

  候了半晌,見那女子沒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狸姬忍不住開口道:「你是誰?抓我做什麼?」

  那女子手上動作不停,只淡淡道:「看你本形,應該是個貓妖,怎生長了個豬腦子?難不成你以為,在瀛洲犯了事,還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狸姬一愣,下意識道:「你是瀛洲來的?瀛洲的神仙不是都睡……」忽地意識到失言,趕緊剎住話頭。

  果然,那女子手上動作略停,轉過頭來:「瀛洲的神仙都怎樣?睡……睡著了?」

  狸姬不敢接口,索性裝聾作啞,倒是那女子,沉吟了一會兒,道:「看來,我離開瀛洲之後,你又去過?」

  狸姬聽那女子句句猜中,不由得又驚又懼——那日自瀛洲歸來之後,遵著溫孤葦余之命,的確在下一個朔日又上瀛洲,將瘟神之藥下在瀛洲的飲泉之中。臨去之前,她也曾擔心金巒觀之事是否會引致瀛洲警惕,但溫孤葦余言說,凡間的一個月,在瀛洲至多一日光景,金巒觀少有人至,應該不會有人發覺端木翠遇害才是。

  聽這女子所說,她應該是在端木翠死後不久就發現了變故,並且很快離開瀛洲追兇——所以自己二上瀛洲的時候,藥倒了其他神仙,卻漏掉了此女。

  念及至此,心生悔意:早知如此,就該再去那金巒觀看一看的。怪就怪自己下藥得手之後太過心慌意亂,急急折返,竟未顧及此節。

  那女子細察狸姬臉色,冷笑道:「看來,我又猜對了。那我不妨再猜上一猜,要藥倒瀛洲神仙,普通的迷藥是不奏效的,算起來,三界之中,也就只有太上老君的黑甜丹、藥王孫思邈的安神湯,還有瘟神藥囊中的昏睡散能起作用。老君離得太遠,想來你這樣的小妖也勾連不上;孫思邈為人耿直剛正,恥與妖孽為伍,就算你逼迫於他,他也定不會將湯劑的方子給你;倒是這瘟神……」

  說到瘟神時,故意語音加重似有餘味,覷那狸姬時,果見她眉目間驚懼之色一閃而過,當下心中便有了幾分底:「倒是這瘟神,在上界沒有宅邸,成日價在人間遊蕩。膽小如鼠,常見強低頭;搖擺不定,易受人唆使;身無財帛,易見利忘義;唯唯諾諾,神怪不分,戰戰兢兢,聽人擺佈,實在是拖下水去沆瀣一氣的不二人選,對吧?」

  說到「對吧」二字時,忽地展顏一笑,甚是明媚。

  狸姬聽她又是一語道破,心下又是惶急又是驚怖,待要張嘴為瘟神開脫幾句,那女子袍袖一揮,道:「你想為他說話嗎?越描越黑,還是免開尊口的好。」

  三言兩語,竟是將瘟神的罪給坐實了。

  狸姬呆了半晌,忽地對這面前女子生出懼怕之意來:自己話說了不到幾句,便被她虛虛實實假假真真套出這許多內情,果然言多必失,為謹慎計,還是不再言語的好。

  方打定主意,就聽那女子又道:「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瘟神地位雖然鄙薄,大小也是個神仙,你這樣的精怪,是怎麼跟他搭上的?莫非,有人從中給你們牽線搭橋?」

  狸姬心中一震,額上瞬時便冒出豆大汗滴,心下一橫,要將話題岔開了去,嘶聲道:「你莫問東問西了,你不是從瀛洲一路追來嗎?不錯,就是我在金巒觀中殺了端木翠,要殺要剮,隨你就是。」

  此言一出,只覺十分暢快,帶著幾分惡毒之意抬起頭來,就見那女子顯然愣怔,眸中露出不解之色來。

  狸姬頓有扳回一局之感,勉力伸手將蓬亂汗濕的鬢髮拂開,眼底掩不住的挑釁之意。豈知那女子蹙了蹙眉,道:「你說什麼?我幾時被你殺了?」

  接下來便是異樣的沉默。

  狸姬幾近嘶吼:「我在金巒觀殺的,不是端木翠嗎?」

  「難不成有人告訴你,你在金巒觀殺的是端木翠?」

  冷冷的一句反駁,狸姬竟無法回應。

  恍惚中,思緒飄飄搖搖蕩滌開去: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一開始,是溫孤葦余不願意給她取不死藥。

  「端木翠正在金巒觀禁足,撞上了她,有去無回。」

  再然後呢?

  再然後,她偷偷去了瀛洲,悄悄進了金巒觀,她看到那個女子,聽到她說:「一個人禁足在這金巒觀,真真是要悶死。」

  從頭到尾,那女子沒有說過自己是端木翠。

  是自己,以為她是,認定她是,卻原來……不是。

  一顆心緩緩下沉,明知於事無補,仍舊困獸猶鬥地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你不是在金巒觀中禁足嗎?」

  「的確是禁過。」端木翠唇邊閃過一抹譏誚,「不過,瀛洲的長老哪裡敢真的罰我?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後台很硬嗎?」

  她的身後,可是有很大一尊神,大得連王母娘娘都忌憚三分呢。

  狸姬終於絕望了。

  她的眼神一點點渙散下去,嘴角牽扯出苦澀之極的笑容:「我認栽了,不過,你休想從我這裡套出什麼。」

  「我不想從你嘴裡套出什麼。」端木翠笑笑,「我想知道的,你都告訴我了。」迎上狸姬詫異的眼神,端木翠的眸中流光爍動:「我被長老禁足,瀛洲所有的神仙都知道。但我被長老解禁,瀛洲的神仙裡,只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人,主動向長老請纓,去人間接我的細花流門主之位,所以,他只知道我禁足,不知道我解禁。」

  「不要跟我說你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如果沒有他,你不可能找到《瀛洲圖》——即使找到了,你也不會知道朔日子時可登瀛洲的秘密。為你和瘟神牽線搭橋的,也是他沒錯吧。」

  狸姬的臉色漸漸轉作慘白。

  她突然覺得,端木翠其實真的是可怕的。

  溫孤葦余的話,忽然那般清晰地在耳邊迴蕩——

  「你該去拜拜菩薩,保佑你這輩子都不要遇見她。」

  原以為,遇見了之後,是自己終結了她,卻原來,是自己要了結在她手裡嗎?

  「不管你和溫孤葦余或是瘟神之間有什麼樣的勾當,我想,至此刻都可以結束了。或者說,在你這裡,是可以結束了。」端木翠站起身,「溫孤葦余不是我的對手,他不可能從我這裡將你救出去……當然,我很懷疑,他會不會來救你。」

  狸姬忽然覺得好笑。

  溫孤葦余來救自己?簡直是痴人說夢。

  端木翠說得沒錯,她與溫孤葦余的合作,至此是可以結束了。一一回溯,細細盤點,從頭至尾,她的出現,都只是鬧劇一場。

  一路以來,沒少為溫孤葦余衝鋒陷陣,到頭來怎樣?不死藥沒有拿到,險些被溫孤葦余扼死,最後,還折在端木翠手中。

  當初在長安毀棄宮殿中為妖的日子是多麼愜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遠近亡魂都是她帳下僕傭,那天一定是瘋了,聽了溫孤葦余的話,居然血沖上腦想吞服不死藥做萬世神仙。

  於是頭腦發熱一腳踏進這趟渾水,悔不當初。

  那麼痴狂地去追求不可能得到的,而今,連曾經擁有的都遺失殆盡。

  一時間,數百年間支撐著她的憤怒、怨懣、狂熱與狠煞絕塵而去,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疲倦。她匍匐在地上,把臉埋在雙臂之間,雙肩顫慄地抽搐著。

  良久,她才緩緩抬起頭來。

  「能給我一杯水嗎?」她說,「我渴了。」

  端木翠看了狸姬一眼,到水缸邊俯身舀出一勺水遞給她。

  狸姬大口大口地喝水,水冷得恰到好處,適時撫慰了她那顆痛楚而灼燙的心。

  「溫孤葦余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狸姬仰起頭,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邊溢出的水,「他沒有說,真的。」

  「瘟神呢?」

  「跟他一起走了。」狸姬笑笑,「我猜想,是他的胃口很大,一個宣平,怕是滿足不了他。」

  於是,狸姬今夜第一次看到端木翠皺起了眉頭。

  「他將我留下,對我說,如果到最後,宣平還有人沒死完,便由我送他們一程。」

  「是嗎?」端木翠冷笑,「看起來,你是盡職得過了頭了。」

  「我也要填飽肚子的。」狸姬平靜道,「貓妖雖然平時吃的是腐屍,但是若有活人供我吃,我還是願意吃活的。就像有兩串葡萄,一串新鮮的,一串爛的,你選哪串?」

  狸姬覺得自己的這個問題問得很巧妙,不動聲色間便將自己的罪惡掩飾過去。

  若是你,你選哪串?端木翠,我就不信你會選爛的。

  「哪串也不選。」端木翠淡淡道,「我根本不喜歡吃葡萄。」

  狸姬愣怔了一下,張了張嘴,又閉上。

  「對了,」端木翠忽地想起了什麼,「有件事還得你幫忙。」

  「幫忙?」狸姬驚訝,「我能幫你什麼?」

  沒有回答,端木翠已經不見了。

  不多時,端木翠笑吟吟地自門口進來,左手託了個墨缽,缽中斜靠一支毛筆,右手拿了一疊宣紙。她將筆墨宣紙在八仙桌上放好,才向狸姬道:「請你幫忙,將溫孤葦余的樣子給我畫出來。」

  畫出來?

  狸姬滿面訝色,端木翠右手微收,就聽一聲清脆鏈響,狸姬心口的槍鏈倏地彈將出來,頃刻轉小變細,直向端木翠飛去,在端木翠腕上纏了三繞。

  「過來畫呀。」端木翠催她。

  狸姬遲疑著起身,一步步挪到八仙桌前,伸手拿起筆在墨缽沿過了一過,目光卻落在端木翠腕上。

  那裡,一根極細極精巧的銀鏈,扣鉤處是一朵精緻的蓮花。

  「這鏈子……」狸姬囁嚅,「真……好看。」

  她當然不是真心誇讚這根鏈子好看,剛才,她險些就死在這根鏈下。

  「是嗎?」端木翠嫣然一笑,「它叫穿心蓮花。」

  「是別人送你的吧?」

  「尚父送的,平日裡就做鏈子帶,打仗時就做鏈槍。」端木翠面上現出笑意來,「尚父說,哪吒有風火輪,楊戩有神戟,我也該有個稱心應手的兵器才是,小心……」

  這句小心卻是向著狸姬說的,狸姬這才發覺毛筆飽蘸的墨已滴到宣紙上,忙將最上面弄髒的一張揉團扔在一邊。

  小心翼翼地下筆,忍不住問端木翠:「為什麼讓我畫溫孤葦余,你沒見過他嗎?」

  「見是見過幾次,」端木翠又一次皺眉,「可是,我不大記得他長什麼樣子。」

  「你不記得他的長相?」狸姬只覺不可思議,「你們同在瀛洲為仙……」

  「也不奇怪啊。」端木翠道,「瀛洲那麼多神仙,總不見得我要一個個都記得清楚。再說了,瀛洲神仙以道論高下,溫孤葦余道淺術高,只是瀛洲看管上古典籍的末等小仙,我不記得他也平常得很。」

  「你說的術,指的是法術?」狸姬斟酌著字眼,「法術高的,反而屈下?」

  「上界排位道主而術輔,法術高的,未必是了不得的上仙。」語畢又提醒狸姬,「快些畫,我急著用。」

  狸姬點頭,果用心細細描畫開。昔日做蕭淑妃時,琴棋書畫無不精絕,要畫一個溫孤葦余,自然是信手拈來。

  端木翠在旁細看,兩人便有一搭無一搭閒說些話。狸姬這頭,自知逃生無門,反自平靜下來;端木翠既已擒住狸姬,也並不落井下石冷嘲熱諷,因此上旁人眼中看來,倒像是閨中密友互話家常一般,哪裡能猜出一為仙一為妖,前一刻還是生死仇敵?

  事實上,端木翠此番下界,目的實非追兇。

  當日金巒觀生變,長老第一時間便尋到端木翠,問說瀛洲之外有九重水火天幕,為何還會生此慘變,端木翠便猜到妖人是利用《瀛洲圖》出入。

  這一來長老甚為惶恐,直言當日將仙山圖遺留人世實為一大過失,若聽之任之,蓬萊、方丈、瀛洲都存有隱患;又慮及此妖在瀛洲自由出入,戕害女仙,妖力必然高強,普通上仙不是對手,這才要求端木翠立刻前往人間,務必自此妖手中尋到仙山圖,帶回抑或毀棄皆可。

  未想尋經宣平,戾氣大盛,隱有當日晉陽天愁地慘之勢,不覺心驚,入城查看時在城樓之下發現守城兵衛的屍體,借由屍身妖氣,察覺狸姬亦在城中,這才將狸姬一舉成擒。

  其時狸姬妖氣已被戾氣掩去,端木翠若不入城,未必能尋到狸姬,這也是陰差陽錯,狸姬命數使然。

  俄頃圖畢,端木翠將圖幅舉起細看,不覺道:「這便是溫孤葦余?他生得倒是一副好模樣。」

  狸姬聞言心中一動,忍不住看向端木翠,見她眉目細緻姿容出塵,又想到溫孤葦余,不知為什麼,竟有些唏噓起來,因想:那日聽聞端木翠身死,溫孤葦余大失常態,險些便將我扼死,那時便覺他應是對端木翠有意,沒想到端木翠竟連他的模樣也想不起,正應了一句古話來,什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正胡思亂想間,就見端木翠伸手將剩下的宣紙拿過,在空中抖了幾抖,又指了指溫孤葦余的圖幅道:「睜大眼睛給我看清楚了,現下就四面八方去尋他,尋到了立刻來回。」

  再仔細看時,那疊宣紙本只圖幅見方大小,忽地翩翩而動四下散開,竟散作無數白色紙蝶,翼翅微扇,頓了一頓,或向窗,或由門,飛散而去。

  端木翠忽道:「慢著。」

  那些個紙蝶頓時定在半空,憑桌看去,甚是好看。

  端木翠笑道:「都機靈著點兒,若是被人發現了,便現了形裝死……都去吧。」說著輕展衣袂,勁風過處,那些個紙蝶東南西北,盡數被捲開了去。

  目送紙蝶遠走,端木翠方才回頭看狸姬。

  狸姬慘然一笑,道:「輪到我了吧,你要怎生處置我?」

  再說展昭這頭,狸姬無故失蹤之後,那些個百姓便擁將上來,大俠長大俠短地擾攘不休。不多時公孫策趕到,只說自己是開封來的大夫,一問起城中疾疫,身邊頓時擁了幾十來號人,爭相告備,訴苦者有之,尋方者有之,還有的當下便要拉著公孫策回家看病,蜂擁爭訴,倒也在意料之中。

  展昭便向旁側的老漢問起貓妖,那老漢垂淚道,宣平本就有疾疫之禍,未想閉城之後,夜間竟有貓妖作孽,接連戕害幾十條人命。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及入夜便躲在家中不再出門,想不到那貓妖竟至破門害命,到後來各門各戶即使不舉燈火,也免不了亡丁喪口。

  要知壓迫的底線就是反抗,這幾日,眾人終於耐不住,決定拚上一拚,混著鐵鏈結了繩網,又以人為餌想擒住貓妖,沒想到……

  說話間,那數十壯漢拖著繩網經過,看向展昭時,想到此人竟與貓妖纏鬥而不落下風,目中止不住的敬羨之意。

  不多時公孫策過來,向展昭道:「展護衛,這城中疫況,比我們先前所想似要好些,只是那些未染疾疫之人不知避防之法,如此下去大為不妙。我擬從城中藥鋪中多尋些白芷、艾草——方才已同此街聚客樓的李掌櫃說好,明日便就著聚客樓的場子,熬煮避疫的湯劑分發下去——你意下如何?」

  展昭點頭:「但憑先生安排。另外,重疫病者如同他人雜處,恐疾症散佈開來難以控制,如能另外劃撥區域讓重疫、輕疫及無恙者分開,是否更為妥當些?」

  公孫策喜道:「展護衛,無怪乎大人總讚你心細,我竟不曾想到。」

  計議初定,便同眾人商議此法,這些百姓自縣令棄城之後便群龍無首,惶惶然心無所依,早巴望著有人出來振臂一呼好應從跟隨,眼見著公孫策是開封來的大夫,展昭又是能與貓妖相鬥的人物,哪有不樂意的?當下便劃分下任務來,誰誰誰去藥鋪籌藥,誰誰誰去知會旁人,誰誰誰明日去聚客樓給公孫策打下手,誰誰誰又把院落空出安置病人。眾人爭相領命,竟是進行得分外順利。

  饒是如此,還是費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指派完畢。那聚客樓的李掌櫃便過來引領二人前往聚客樓安歇,方走了幾步,展昭忽地心有所動,回過頭道:「是誰?」

  公孫策一愣,轉頭一看,牆角暗影處挪出一個八九歲的女童來,一身灰布衣裳,頭上梳了兩個髻,甚是怯怯,不覺奇怪,因想:這又是誰?

  展昭亦是茫然,那女童走上前來,仰臉看展昭道:「大哥哥,剛才你救了我,我還……沒有謝你。」

  展昭這才想起她是自己自貓妖手中救下的女童,低頭笑道:「你不用謝我,這麼晚了,快些回家去吧,你爹娘該著急了。」

  那女童聽到爹娘二字,臉色驀地一暗,那李掌櫃的嘆道:「這位公子,這丫頭的娘前些日子得疫去了,爹又叫貓妖給害了,唉,家中只剩下瞎眼的奶奶,可憐得緊。」

  展昭心中惻然,心想,怪道她大半夜的跑到外頭來看捉妖。忍不住低下身子,單膝支地,伸手幫那女童拂了拂頭髮,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童見展昭雖是藥巾蒙面,但眉目間儘是溫和可親之意,一雙黑眸亮如朗星,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展昭眉上指劃,咧嘴笑道:「我叫小翠。」

  展昭一愣,喃喃道:「你叫小翠?」

  小翠嗯呀一聲,神情甚是可愛。

  展昭輕輕捉住小翠在自己眉上指劃的手,問她:「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小翠小小的手被展昭的手包住,只覺又是溫暖又是開心,伸出另一隻手指了指街尾,道:「就在那邊。」

  展昭向公孫策點了點頭,便拉著小翠往街尾過去。

  一路上,小翠咿咿呀呀蹦蹦跳跳,說不出的歡欣喜悅。展昭低頭看著小翠,唇邊不覺帶出笑意來。忽見小翠仰起頭來,眼睛瞪得滾圓,指前方道:「大哥哥,蝴蝶!」

  展昭抬頭看時,果見前方似有白蝶翩飛,心中奇怪,有心逗小翠開心,一個提氣縱身翻將過去,伸手一捉,便將白蝶籠於手中。

  蝶一入手,便知不是,那邊小翠已然拍掌叫道:「大哥哥好厲害!」

  展昭微笑搖頭,伸手將掌中物事給小翠看,道:「你看錯了,不是蝴蝶。」

  小翠咦了一聲,低頭看時,見只是一方小小的碎紙屑,不由失望搖頭道:「原來不是。」

  說著鼓起腮幫子,呼的一聲,將紙屑吹落地去。展昭笑笑,不以為意,拉起小翠繼續往前走。

  待兩人走開了幾步,那落於地上的碎紙屑忽地動了一動,驀地搧開雙翅,翩翩然原地旋了一旋,這才愈飛愈高,越過簷角,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暗夜之中。

  第二日的天氣不算好,陰惻惻冷颼颼,日頭掩在厚密的雲後,灑下些許寡淡的日光來,半點暖意都無。街面上傳來疏落人聲時,伏桌而眠的端木翠方才醒轉,乍看到週遭家什,一時間竟忘卻身在何處。

  昨夜事畢,她將狸姬送入煉獄。

  這是長老吩咐過的——

  「戕害上仙,萬死不足贖其罪。要她永墮九重煉獄,日日哀號,夜夜慘呼,披髮瀝血,週而復始,無止無盡。」

  也許這人世間,最痛苦的並非是死,而是死不得。清醒地知道死不得,於是加之於身的種種苦痛,永無止歇。最後一點得脫的希望都被掐滅,沒有將來某一天,有的,只是命中注定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噩夢。

  死,對狸姬來說,更仁慈些吧。

  可是顯然,在長老眼中,狸姬的命與上仙的命,是畫不上等號的。就如同在人間,王孫公子的性命,比之平民百姓,要金貴得多。

  罷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縱使是神仙福地,眾仙家還不是被分作了三六九等?財神趾高氣揚,瘟神東躲西藏,玉帝王母穩坐殿上,一干小神苦苦奔忙。

  端木翠自嘲地笑笑。

  煉獄虛掩的巨大銅門之後,衝天的烈焰正熾,忽而幽碧慘綠,忽而赤紅如血,憧憧鬼影虛無縹緲於四壁,這裡已是地下最深處,但嗚咽瘖啞如泣如訴哀哀慟哭之音,仍像是從更深處而起,自腳下的泥土緩緩滲出,絲絲縷縷,透衣而入,漫過體膚,侵入骨髓,生生世世,都在你耳畔絮絮低語,甩不脫、趕不走,與你至死痴纏。

  「這就是我的下場?」狸姬眼底映出赤紅焰光,喃喃低語,竟是痴了。

  舉步前行,背影說不出的單薄淒涼。

  鬼使神差地,端木翠叫住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狸姬站住了,生平第一次,她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來。

  她到底叫什麼名字?

  轉而為妖,她自稱狸姬,妖僕尊她一聲狸姬娘娘。

  在那之前,武則天廢蕭姓為梟,史書提及她時,稱她為梟氏。

  再之前,是為淑妃,猶記得那日天光大好,高宗親自在她鬢邊插上一朵牡丹,馥郁嬌花壓低了雲鬢,她伸手去扶,冷不丁碰上武氏諱莫如深的眸光。

  更遠之前,她還是蕭良娣,徜徉在後宮花苑,在太子驚豔的目光中紅了白玉雙頰,眼睫低垂,團扇輕收,欲迎還拒,嬌羞無限。

  那最最初的時候呢?

  眼中含著淚,她終於憶起最初。

  那時候,她還叫蕭晚兒,與女伴嬉戲於蕭家高高的院牆之後,春末的落花遍灑鞦韆架,抬眼便看到四四方方的一角天,明淨如水。

  女伴羨她美貌,說:「不知我們晚兒,將來會嫁得怎樣的如意郎君。」

  她高高昂起頭:「誰也不嫁,要嫁,就嫁給皇帝。」

  彼時心高氣傲,一心要做天子枕邊人,哪知一入宮門深似海,命如懸珠。再然後鬥寵輸於武後,死不瞑目,立誓為妖,生生世世扼武後之喉。

  造化弄人,她如願作妖,武後卻不知投胎何處。

  接著被溫孤葦余挑引,動了升仙之念,用盡手段,哪料得抬首處已是煉獄?

  一步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當日沒有立那毒誓,哪怕不能投胎富貴人家,做個平常農婦也好,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粗茶淡飯,荊釵布裙,養兒育女,含飴弄孫……

  都說再世為人重新投胎,她連這最後的希望也失去了。

  沉默許久,她才輕聲道:「我叫蕭晚兒。」

  聲音很低,但固執而堅決,就像少女時,那般固執地說:「誰也不嫁,要嫁,就嫁給皇帝。」

  端木翠醒來的剎那,腦中還閃過狸姬的臉,平靜而又悲傷。

  「我這是怎麼了,」她苦惱地伸手按壓鬢角,對自己的恍惚很是不解,「竟可憐起妖怪來了。」

  這些個妖怪,索性便狠毒猙獰到底好了,是殺是收她都不會難受,可是像昨夜狸姬那樣……

  端木翠忍不住又伏回桌上,將頭埋在兩臂之間,一通呻吟嘆氣。下一刻,忽地想到什麼,騰地跳將起來:「我真是瘋了,宣平禍將傾城,我還在這裡為了個妖怪傷春悲秋……」

  定定神,略整衣衫,就著缸裡的涼水撲了撲臉,睏倦疲怠之意總算是消了些。

  臨出門時,反洩了氣。

  也是,出去能做什麼呢?

  瘟神腰間只懸了個疾疫囊,手中可不曾握有解藥袋。但凡布瘟,哪次不是屍橫遍野,收魂無數?須得曠日費時,這疫疾倦了興風作浪的性子,才能慢慢消弭了去。

  況且這疫疾離了瘟神的腰囊,在人間不知又沾染到什麼,遇腥臊沆瀣則變本加厲,遇制抗之物則日漸式微,因物而異一日數變,哪是她能左右得了的?唯今之計,只有寄希望於某個交好運的大夫,誤打誤撞得了抑制這疫疾的方子才好。

  還有,盡快找到溫孤葦余。

  想到溫孤葦余,端木翠怒火難扼。

  雖然還不瞭解溫孤葦余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但是,如有可能,一定親手將這敗類送入煉獄。

  思忖良久,方才踏出門去。

  當此時,一靜不如一動,與其悶在這偏遠農廬,不如四處走走看看,興許有意外收穫。

  這辰光,聚客樓內外人聲鼎沸,呼喝喧囂之聲,遠遠傳至幾條街外。

  公孫策未交五更便已起身,依著前晚所約,不久便有人前來,將第一批白芷艾草送到,經公孫策分揀配搭之後,聚客樓即刻起灶熬製。俄頃藥草柴火不斷送至,聚客樓的灶房不及熬煮,便有人在門前空地現起爐灶,另有不少人從家中拎出泥爐,就在堂前生火。一時間內外人來人往煙霧繚繞,鼻端所嗅,儘是炭火藥草味道。

  待天色稍稍亮了些,便在門外空地上擺上條桌,用甕壇裝了藥湯分發,臨近百姓三三兩兩過來,或盆或碗,打了湯劑回去,路上間或見到蒙了藥巾的壯漢,呼喝著抬著擔架過來,知是將重疫者抬往東城城隍廟,趕緊往邊上閃避。

  卻說公孫策忙了半晌,至此刻才得空喘口氣,李掌櫃忙將他讓至一旁喝茶。方取下藥巾喝了幾口,便覺有人伸手拽他衣角,低頭看時,卻是個稚齡女童,愣了一愣,方才省得:這是小翠。

  小翠仰頭道:「伯伯,大哥哥哪裡去了?」

  公孫策笑著摸了摸小翠的腦袋,道:「大哥哥在城隍廟那頭照顧病人,你且等他一等,就快過來了。」

  小翠噘了噘嘴,也不理公孫策,雙手旁撥,使勁在人群中取出空隙來往外鑽。她身量尚小力道不足,直擠得小臉通紅,公孫策哈哈一笑,也不去管她,重又將藥巾蒙於面上。

  小翠好容易擠到門邊,卻沒留意到台階,一腳踏了個空,好在迎面有人過來,伸手將她扶住。

  抬頭看時,卻是個白衣服的女子。

  來的正是端木翠。

  原來端木翠出了農廬,一路往城中過來,中途見到有人持盆奉碗,詢問之下,才知有開封來的大夫在聚客樓發放湯藥,好奇之下,便過來看看。

  扶住小翠之後,順手端起旁側桌上的藥碗,送到鼻端聞了聞,知是驅疫的尋常湯藥,隨手擱下,無意中瞥到小翠正看著自己出神,奇道:「你看什麼?」

  小翠一雙眼睛瞪得溜圓,長長地啊了一聲,感慨道:「姐姐,你長得真好看。」

  又點評:「你要是頭上戴兩朵花,穿那種花的衣裳,衣服上還有那種帶花的圓珠子,就更好看了……」說著還伸手在自己頭上身上拚命比畫,一臉的心嚮往之。

  頭上戴花,穿花衣裳,衣服上還有帶花的圓珠子……

  好了小翠,甭鬧了,端木姑娘又不是花仙子……

  端木翠哭笑不得,往內堂看了看,喃喃道:「怪了,這藥是用來驅疫的,那麼那些重疫的人又被安置在哪兒了?」

  「城隍廟。」小翠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城隍廟?在哪邊?」

  「那邊。」堅定地、毫不遲疑地……隨手一指。

  公孫策朝這邊看過來,純粹是無心之舉。

  就是那麼隨意地,抬頭看了一眼。

  便看到小翠仰著頭跟一個白衣服的姑娘說話。

  公孫策笑笑,低頭去揀手中的草藥。

  揀到一半,忽然回過神來:那不是……端木姑娘嗎?

  騰地跳將起來,帶翻了一簸箕的草藥,跌跌撞撞,絆了桌子倒了凳子,慌得滿屋的人忙不迭地避讓。終於去到門口,氣喘吁吁,一顆心突突亂跳。

  門口卻只有小翠一人,張大了嘴巴看他,奇道:「伯伯,原來你跑得這麼快。」

  公孫策還沒來得及回答,小翠忽然睜大眼睛,身子一矮,自公孫策腋下鑽過,噔噔噔跑了出去,歡快道:「大哥哥!」

  轉頭看時,小翠正抱住展昭雙腿,仰著頭不知說些什麼。俄頃展昭俯下身來,說了幾句什麼,小翠便乖乖鬆了手,趁展昭不備時,卻又攥了他的衣角不放。展昭搖頭苦笑,卻也無計可施。

  公孫策幾步趕過去,也顧不得問展昭城隍廟那邊的情況,只看小翠道:「小翠,剛才跟你說話的姐姐是誰?」

  展昭聽公孫策的語氣有異,心下一怔,就聽小翠道:「不知道呀,我不認識她。」

  「那麼,她有沒有說要去哪兒?」

  小翠想了想,搖頭道:「好像說了,可是我忘記了。」

  「剛說的話,怎麼會忘記?」公孫策真急了。

  小翠怯怯地向展昭身後縮了縮,小嘴一扁,帶了哭音道:「我那時在想花衣裳,她說些什麼,我沒在意……」

  展昭見小翠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心下疼惜,向公孫策道:「公孫先生,如要找人,慢慢打聽便是,小翠興許是真的不記得了。」

  公孫策卻似是沒聽見般,只喃喃道:「也不知是也不是,理應不會看錯,可論理不當是她,難道是我眼花……」

  一席話只把展昭聽得雲裡霧中,公孫策自言自語了半晌,忽地想到什麼,幾步走到空地爐灶邊,自灶膛處抽出根柴火來,抬腳將火踩滅,就著燒得漆黑的一頭在地上畫起畫兒來,寥寥幾筆,抬頭招呼小翠:「你來看看,同你說話的是不是她?」

  公孫策只怕是自己一時眼花看錯了,竟將端木翠的樣貌勾勒出來。

  小翠探頭看了看,破涕為笑,拊掌道:「伯伯,你真厲害,畫得這般像。」

  不知為什麼,得了小翠認可,公孫策反有些不確信了,頓了半晌,才轉頭看展昭道:「展護衛,我像是看到端木姑娘了,你要不要……四處尋一尋?」

  展昭的目光在畫像之上停留許久,才輕聲道:「人有相似,公孫先生,想必你是看錯了。」

  語畢輕撩前襟,緩步上階,竟是把小翠和公孫策撂在當地。

  公孫策急道:「展護衛,就算是我真的看錯了,四處找找總是不打緊的。」

  展昭身形一頓,仍是沒有轉身的意思。

  良久,公孫策嘆道:「罷了,是我看錯了,就算長得再像,也一定不是。」

  小翠抬頭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孫策,忍不住走到展昭身邊,拽拽展昭的衣角,道:「大哥哥,你怎麼啦?」

  展昭默然許久,緩緩低下身子,單膝支地,將小翠拉近身前,輕聲道:「小翠,你看到的那個姐姐,是不是真的跟公孫伯伯畫的一模一樣?」

  小翠點點頭,道:「一樣。」

  想了想又搖頭道:「那個姐姐要好看些。」

  再想了想,又補充:「她若是戴上花,穿上花衣裳……」

  展昭打斷道:「她往哪邊去了?你帶我去找好不好?」

  小翠下意識道:「好。」

  好字出口,才覺心下一片茫然,愣愣往街口看過去,因想著:那位姐姐到底是往哪邊走的?

  公孫策看著小翠拉著展昭走遠,這才抬起袖子,抹去額上虛汗,心道:「我說是,你不敢信;我說不是,你又不願信。不管是與不是,你不親自去看看,總歸是不死心的。」

  小翠拉著展昭走了幾條街,愈走愈偏,展昭心下生疑,停下步來,道:「小翠,你當真看見她朝這邊走了?」

  小翠眼淚刷地出來,拚命點頭道:「是。」

  她自是不知端木翠往哪邊去了,但先時是不想讓展昭失望,現下是怕展昭發覺自己撒謊再也不理睬她。小女兒心性,索性一橫心犯錯到底,一口咬定端木翠是往這邊走了。

  展昭破案無數,如何猜不出小翠是在撒謊?心中既是失望又是苦澀,卻又不忍去責小翠,頓了一頓,方才柔聲道:「小翠,我們回去罷。」

  小翠拚命搖頭,哽咽道:「就是這邊,就是往這邊走。」

  展昭未及開口,就聽身後有女子哼了一聲道:「這位仁兄,你若是問路,最好去找旁人,莫要像我一樣,讓這丫頭亂指一氣,憑白走了多少冤枉路。」

  展昭只覺腦中轟的一聲,剎那間一片空白,耳膜處震響不歇,有如千蜂擾攘,但想扭過頭來,脖頸卻似僵住了般,半分動彈不得。

  似乎有那麼片刻,心跳都被一幀一格無限放緩了去,整個人似是沉在水中,透過漾著溫柔紋絡的碧水看長空如洗。天與地之間,鴻蒙初辟般安靜,只餘泛著暖意的日光,在水的那一邊粼粼躍動。

  小翠似是發覺展昭有異,很是不解地抬起頭來,擔心道:「大哥哥,你怎麼啦?」

  「別管別人怎麼了,小丫頭,你給我指的什麼路,存心討打是不是?」端木翠走近幾步,故意沉下了臉,俯身作勢去點小翠的額頭。

  小翠登時便慌了,躲閃著避到展昭身後,將臉埋在展昭的後襟之間,俄頃小心翼翼探出頭來,未料正對上端木翠佯怒瞪她的目光,忙不迭地又縮回去。

  端木翠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這才仰起頭去看展昭。

  心頭驀地一悸。

  人還是昨夜見到的那人,面上蒙著藥巾,周身裝束與昨日無二致,可是自他眼中透出那般熟悉的和煦暖意與親厚之色……這世上,絕不做第二人想。

  端木姑娘若再認不出,真的可以一頭去撞南牆了。

  不對,南牆都為她羞得慌,轟一聲自塌。

  還想板著臉說兩句,眼眉唇角,卻都止不住笑意,道:「是展昭嗎?」

  說話間,伸手去摘他蒙面的藥巾。

  手到中途,卻又止住,向展昭道:「先說好,若不是,你可要糟糕……我非打得你是。」

  展昭只覺眶中微熱,輕聲笑道:「端木姑娘未免太霸道了些。」

  端木翠抿嘴一笑,便去摘展昭藥巾,未想竟拉之不脫,咦了一聲,又將另一隻手伸過去,兩手一並繞到後面去解藥巾結扣,忍不住抱怨道:「系得這麼緊,也不怕拿不下……」

  話未說完,只覺腰間一緊,已被展昭擁入懷中。

  端木翠驚道:「展昭……」

  「一下就好,端木。」

  端木翠微怔,迎面而來久違而又熟悉的氣息,竟讓她有片刻的恍惚。

  展昭的懷抱很溫暖,透著讓人安心的力度。可是,她還是自其中捕捉到了一絲淺淡而又惆悵的憂傷。

  展昭,他……很難過嗎?端木翠忍不住去想:我在瀛洲這十多天,發生過什麼事?

  下意識地伸手擁住展昭,似乎這樣可以稍帶給他些慰藉和鼓舞的力量。

  低頭時,無意間看到一旁的小翠,眼睛睜得滾圓,嘴巴張得老大,可以塞進一個蘋果。

  你還是……別看了吧……

  端木翠嫣然一笑。

  於是小翠眼前的圖景突然變了。

  她看見自己置身於百花環繞之中,頭上插滿了花,穿著繡滿了花的衣裳,衣裳上綴了無數顆帶花的圓溜溜的珍珠,手中還捧著一大束採摘的野花……

  真美呀,小翠心想,人間最美的圖景也不過於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