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位公子曾說過他暫時住在金香樓,白曉碧匆匆別了朱全回家,從床底下拖出保存最好的一隻小箱子打開,裡頭放著幾塊碎銀子和一件雪絨披風,這原是往日藏在枕頭裡作耍的私房錢,今早晨突然想起,還真僥倖讓她翻了出來,她順手拈了一小塊放入袖中,再取出那件雪絨披風,打算找到金香樓送還他。
白天去難免會叫人看見,生出閒言碎語未免不好,白曉碧有意待天色晚些才抱著披風往外走,剛出門,就見一個眉目俊秀的年輕公子站在階下。
見到她,年輕公子整個人都呆住。
白曉碧自然是認得他的,此刻大略也猜到他的來意,一時相對無言。
年輕公子痴痴地望著她半晌,總算回神,急切想要上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住,喃喃問:「小姐……可還好?」
白曉碧矮身作禮:「還好,有勞張公子記掛。」
張公子垂眸,低聲:「家母明日會叫人來退親。」
白曉碧看著他:「一個推磨的說的話,你……真的相信?」
張公子微微側過臉,顯是矛盾至極:「我自然不信的,但外頭都這麼說,家母定要作主退了這門親事,曉碧,我……」
這是他頭一次叫她的名字,元宵節看燈初識,他對她一見傾心,張家第二日便托媒人前來說合,兩人雖只見過幾面,但閨中少女誰沒有新娘夢,張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不說,還是本縣有名的青年才俊,這樣的夫君著實難尋,白公對未來女婿十分滿意,如今對方提出退親,若說白曉碧一點不傷心,那是假的,身為女孩兒家被退親有多難堪,雖然早已料到這結局,眼圈還是忍不住紅了。
張公子也慌了:「曉碧你別哭,我不負你就是,我再去求母親。」
流言是不需要鑑定的,朱全的話本無道理,但既然范家信了,別人沒有道理不信,張夫人愛子之心,也難怪她害怕,何況明知剋夫的說法是假的,真嫁去張家,謊言必會被揭穿,范家豈肯甘休,激怒范小公子,更要害了朱全。白曉碧忙擦擦眼睛,搖頭:「我命中剋夫,張老爺膝下就公子一個,若真出了意外,豈不有負兩位老人家的養育之恩,曉碧怎能害張公子做這不孝之人。」
百善孝為先,張公子是讀書人,聽這番話說得通情達理,一時心裡又愛又痛,更加不捨,忍不住拉起她的手:「白伯伯剛走,我是捨不得叫你獨自受苦的,實在是母親作主,情非得已,你可是怨我無情?」
白曉碧抽回手:「沒有,是曉碧命不好,張公子從今往後就不要惦記我了。」
張公子默然片刻,從懷中取出幾張銀票:「如今白伯伯不在,你一個人要珍重,聽說白家家業都讓范家佔了去,這些銀子是我的,你且拿著,不必告訴別人。」停了停又低聲道:「明日母親或許會叫人來找你,你……接了銀子,答應她吧。」
張家退親,看上去難免有些落井下石,但畢竟他還是有情有義的,白曉碧鼻子一酸,含淚避開:「我現下還不愁這個,張公子回去吧,叫別人看見了不好。」
不等張公子再說什麼,她便抱著披風飛快跑了。
「曉碧。」張公子追出幾步,停住。
爹爹經常說做人要有些骨氣,女孩兒也不能太丟臉吧,白曉碧跑出兩條街才停下來,眼淚硬是全讓逼了回去,難過之餘,她又感到了一絲輕鬆,不嫁便不嫁,仇還沒報,總能想辦法活下去的。
路人一臉古怪告訴了金香樓的去處,她便立即沿著街去找。
沒找到金香樓,她就見到了他。
手中把玩著摺扇,步伐穩健,一襲藍衣簡單得體,顏色素淨不起眼,質地卻極好,那天生的瀟灑氣質是無論誰也學不來的,嘴角噙著同樣溫柔的笑意,或許是昨夜有燈光映照的緣故,此刻怎麼看都覺得缺了點什麼,恍惚間白曉碧竟生出認錯人的錯覺,遲疑著不知如何開口喚他。
倒是他先看見了她,扭臉朝身旁姑娘笑道:「那便是我昨兒說的白家小姐,你看看,怎麼樣?」
漂亮女人天生對漂亮女人有種敵意,他身邊那位姑娘長得很是美麗,聞言打量白曉碧幾眼,不太高興:「認得,我曾見過她上街買布的。」
說話間二人已走到白曉碧面前,白曉碧躲避不及,臉頓時紅了。
他也不作禮,笑看她:「白小姐,又見面了。」
陌生的感覺越來越重,再也找不到昨夜的溫暖,白曉碧有點慌亂,雙手將披風奉上:「公子的衣裳……」
他意外:「你是來還我這個?」
白曉碧點頭。
他看看左右,打開摺扇,走近兩步,低聲:「我以為你會留著的。」不待白曉碧反應過來,他又順手拔下她頭上的銀簪:「小姐今後也用不著它,真有心謝我,就將它送與我如何?」
那支銀簪正是白曉碧昨日預備用來自盡的,上台階時,她故意摔落喜帕以袖掩面,迅速拔了簪子藏在袖中,想不到當時那麼多人都沒留意,倒叫他看了出來,白曉碧臉更紅,也沒多想,遲疑:「這簪子不值幾個錢的。」
他笑起來:「簪子好,簪子好,縱是千金狐裘,也不及小姐的簪子。」
白曉碧隱約感覺不對,抬臉望著他。
旁邊的姑娘別過臉:「喜歡簪子算什麼,你還是將人帶回去吧!」
他立即抬手將簪子送回白曉碧髮間,遷就地笑:「我不過說說罷了,吃什麼醋。」
姑娘冷著臉:「衣裳簪子,定情信物都有了,知道你嫌著我呢,今日就別回金香樓!」
正在此時,一個丫頭跑來:「香香姑娘,媽媽叫你回去。」
香香姑娘?先前白曉碧只覺被罵得無辜,此刻卻真的怔住了,她再不懂這些,縣裡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豈會沒聽過?面前這樣一個人,她先前自覺地就不往那些方面想,如今又羞又惱,原來金香樓是那種不正經的地方,在她的理解裡,那是范小姐公子之流的紈褲子弟才會去的地方,他竟然住在那兒!
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小姐又怎麼,還不是剋夫命,嫁不出去就四處勾引男人!」
剋夫之名白曉碧倒不介意,可聽到「勾引」二字,她登時大怒,一張臉漲得通紅,待要回嘴,終究是女孩兒家,羞惱之下仍說不出口。
他不在意:「她胡說罷了,白小姐不要計較。」
昨夜的好感蕩然無存,心中美好形象瞬間崩塌,白曉碧失望之餘,不知怎的竟莫名將怒氣都移到他身上,先前想好的話,問他名姓之類的事,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她想也沒想,面無表情從袖中取出那塊銀子,和著披風迅速往他懷裡一塞,矮身作禮:「今日特地來多謝公子的一飯之恩,我現在有手有腳,並不愁衣食,昨日給飯莊的錢,公子還是取回來吧。」
看著她離去,他也沒生氣,只是搖搖摺扇,輕輕笑了聲,再低頭看看懷中披風和銀子,又笑了兩聲,漆黑的眼睛裡逐漸升起幾分趣色。
昨晚只是路過,習慣性那麼做,並沒真想惹上這個落魄小姐,不料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還有這般氣性,這番話說得未免不識好歹,看那樣子她似乎對自己很不滿,莫非昨晚表現太差了?
白曉碧活了十幾年,從沒生過這麼大的氣,就是張家退親,她也絕對沒有這麼強烈的憤怒與失望,至於其中緣故,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就是煩躁來氣,為何偏偏要堅持去找他,若不去,她記得的就永遠是昨晚那個美好的公子,怎會是這個輕佻浪蕩的紈褲子弟!竟然還住在那種不正經的地方,還跟著花魁娘子!幸好自己沒真走進金香樓!
太令人討厭了!白曉碧嫌惡地皺眉,匆匆往范家走。
時間讓人冷靜,懷著滿腔憤怒走過三條長街,當她來到范家角門外時,已經開始後悔了。
其實他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關係,非親非故,根本沒有資格生氣,重要的是他昨晚真的幫了她,在最難過的時候安慰了她,方才實在太衝動失禮了。
是不是該回去道歉?白曉碧呆呆站了許久,還是打心底不想再看到他,於是抬腳進門,朝朱全住的舊院子走。
接下來,她就看到了更令人生氣的事。
朱全顫巍巍跪在地上,朝一名白衣公子叩首,彷彿在懇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