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剛亮,外頭就一陣吵鬧,白曉碧一晚上沒睡好,黑著眼圈換洗之後出門看,只見左右鄰舍不少人都朝著一個方向湧去,打聽之下,原來是范家夜裡遷了老太爺的墳,此刻下葬,雖然門井縣百姓都恨極范八抬,可一旦范家出了什麼新鮮動作,還是一窩蜂跑去看熱鬧了,反正事情沒落到自己頭上。
猛虎下山,他到底不願得罪范八抬,白曉碧呆了呆,依舊不能死心,跟著眾人跑出城去看。
遠遠的就聽得鞭炮聲大作,不遠處圍滿了百姓,其中有和尚道士們的身影,場面十分隆重,山勢呈猛虎之相,前爪伏地,虎口處果然多了座新墳,原來範家在凌晨時分就已經將棺材遺骨葬畢,此刻正在行祭禮做法事。
「好好的怎的遷起墳來?」
「聽說范老夫人前些日子經常做夢,夢見范老太爺回來,說在陰間過得不安生,要搬個新住處。」
「我看是他們家作孽太多,這才……」說了半句,那人趕緊住嘴,若無其事朝四周張望。
旁人議論紛紛,惟獨白曉碧明白其中緣故,什麼託夢,這次遷墳明明是溫海提議,他們早就計畫好的,先前范老太爺的墳地上其實是座空墳,棺材昨夜才從水裡撈起來,他們就立即抬到這裡葬好了,現在不過是做做樣子騙騙外人而已。
遠處,溫海與范大老爺並肩而立,臉上神情平靜無波瀾。
白曉碧緊緊抿著唇,袖中雙拳逐漸握起。真如朱全所說,他本事那麼大,既有心幫忙,為範家尋到了更好的地方埋祖墳,范八抬的官肯定會越做越大,他還親口保證過「一個月之內必有喜報」的。父親慘死,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仇家得勢,可恨自己身為女兒家,什麼本事也沒有,幾時才能報得大仇?
「果然請了高人,看得這樣一塊好地。」身旁有人低低地讚歎。
聲音清晰地傳入耳朵,白曉碧愣了愣,轉臉,只見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抱胸而立,身上是毫不起眼的青衣,裝束沒什麼特別,惟獨那張臉美得難以描畫,當真非「面如冠玉」四字不能形容,長而美的眉毛斜飛入鬢,眉梢有粒鮮紅生動的痣,眼睛明亮如秋水,正遙遙望著那座新墳。
除了帶些神秘,氣質與普通人並無兩樣,站在人堆裡毫不起眼,不仔細看他的臉根本就很難注意到,但白曉碧總覺得這種平凡太過,反而透著些刻意,刻意的隱藏。聽他話中的意思好像也懂得風水,難道又是個地理先生?
少年目光閃閃,看著遠處溫海若有所思,半晌才自言自語道:「正元會?」
聲音極小,白曉碧卻是有心人,一字不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疑雲頓生,正元會是什麼?他說的難道是溫海?
正在好奇,少年已經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轉過臉來。
那雙眼睛彷彿無底深淵,容納了許多複雜的東西,目光看似柔和友好,其中卻又依稀隱藏著一絲懷疑與試探,與他的外貌年齡極不相襯,全無半點少年的單純,通常只有閱歷豐富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目光,白曉碧知道自己失禮,忙收回視線低了頭。
左邊不遠處似乎有人在朝這邊看。
方才只顧著注意少年,想不到還有人在看自己,白曉碧下意識抬臉望過去。
討人喜歡的臉,眼底的笑意將其他神色掩飾得乾乾淨淨,今日他換了身白衣裳,配著條看上去很名貴的鑲著美玉的繡花腰帶,合著手中水墨摺扇,越發的丰神俊美,翩翩人才。
他看過來,白曉碧看過去,視線就正好對上。
那目光其實很溫柔也很乾淨,不帶半分戲謔,可白曉碧仍莫名的反感,渾身不舒服,被他這麼一看,身旁人群全都變作虛設,全場惟剩自己一人。明知道討厭他沒有道理,但不知為何,白曉碧就是看他不順眼,又不好立即將視線收回,那樣反倒顯得心虛,於是將目光略朝左移開了點,越過他,裝作看不遠處的人群。
他含笑側臉,不知與旁邊的香香姑娘說了兩句什麼。
眼角餘光瞟見,白曉碧本就為溫海幫范家的事鬧心,越發氣惱,他看什麼,難道當自己也和青樓那些姑娘一樣?想起那天夜裡的事,雪絨披風映著月光,溫柔關切的聲音,她就更加難過,心情更加糟糕。
遠處溫海似乎也朝這邊看了眼。
時下王孫公子甚至窮書生都愛用摺扇,那是他們高雅身份的標誌,溫海手上也有一柄,只不過與尋常人略有不同,他很少打開扇面,相比之下氣勢有餘而風流不足,摺扇於他而言,已經不再是流行的裝飾品,而是一件用得順手的東西,合攏的摺扇看不到裡面有什麼字畫,正如他的人一樣,內斂,捉摸不透。
趨炎附勢為範家辦事,白曉碧別過臉。
不知是不是聽錯,身旁青衣少年低低地笑了聲。
再看看遠處的范大老爺,他正在吩咐做法事的和尚道士們,一臉得意的笑,白曉碧恨極,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為爹爹報仇?眼圈不知不覺紅了,她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呆下去,忽然想到朱全眼睛瞎了行動不便,必定沒來,於是轉身快步往回走。
沒人留意到,青衣少年正緩緩斂眉,目送她遠去。
今日的麵竟然已提前磨好,用大大的布袋子裝得好好的,靠牆放著 邊長杌上坐著個灰衣老者,白髮用木簪束起,膝上擺著個藍布包袱,一派清閒的模樣。
白曉碧差點認不出來,驚訝:「你……朱伯伯?」
朱全微笑著衝她點頭。
今日的他明顯與往常不一樣,已不再是那個邋遢的瞎子老頭,精神抖擻就像變了個人,不僅身上是乾淨衣裳,鬍子也梳理整齊了,背也不駝了,氣色也好了,還有那雙眼睛……
白曉碧終於露出震驚之色,失聲:「朱伯伯,你的眼睛!你……」
朱全緩緩提了包袱站起身,望著院門恨狠地笑:「被他們害了十年,我朱全總算熬到頭,如今師父破了先前的風水,我自然該好了。」